早就听说农村老家在县里评了个“十美村”。大年初一扫墓祭祖的时候,父亲就想着回去看看,顺便也看看老房子怎么样了。
回去一看,路还是那些路,只不过是在原来的水泥路面上又铺了层沥青。房子还是原来那些房子,只不过那些年久失修的墙体上贴了海报和标语。除此以外,再没别的新鲜事物。
老房子在村子最后头,门前就是村里的主道,可新修的沥青路在家门口四五米远的地方就断开了,任由原来那块狭窄、凹凸不平的水泥路裸露在外面。老的水泥路是我读小学的时候村里修建的,那时候爷爷还在世,村支书因为跟他有过节,就把我家门前的水泥路给浇得又薄又烂。如今,爷爷已经去世十多年了,村支书却还是原来那位。
老家前门的邻居是个单身汉,不知道多大年纪,独居在母亲留下的泥瓦房中。他父亲早亡,家里贫苦,母亲一手带大了他和他的两个姐姐。大姐后来远嫁,基本不回娘家;二姐疯了,她妈就把她嫁给了隔壁村的单身汉。那房子十分老旧,瓦片缺失,墙体剥落,却意外地经受住了数十年的风雨。在它身上仿佛看不见时间的流逝,似乎它一开始就是眼前这副摇摇欲坠的模样,直到它的主人突然推门而出,我才不禁在心里感叹:原来已经这么老了啊!
他跟我父母打招呼,也不笑,也不抬头看人,佝偻着身子,与我们擦肩而过。他手里提着个小桶,匆匆往家门前小沙堆走去。我爸问了句:“要修房子啦?”
“嗯,修房子了。”很快,他就拎着半桶沙折了回来,嘴上小声嘀咕着,“再不修一修,它就要被算做危房,给拆了。”
他跨进门里,便再也见不到身子,只留着半张脸,慢慢退进屋内的阴暗中,最后砰的一声,重重地关上门,也不知是在埋怨这所房子,还是要拆这所房子的人,还是在埋怨突然打扰到他的我们,又或者,他只是不小心使了劲。
我父母是不在意这关门声的,他们早就转身去开老房子的大门了。
回家的路上,父亲兴冲冲地回忆起他辛酸的奋斗史来,说着说着,就起了鼾声。我问母亲道:“妈,领居家的疯女人呢?”
“啊?”我妈想了一会儿,“你说她啊,你还记得她呢!”
“这不今天看到她弟弟,我就想起来了嘛。”
“早没了。”
“啊,你们不是说她失踪了吗?”
“一开始是失踪了。”
“后来呢?”
“大过年的,说这些干嘛,都过去这么多年了。”
“哎呀,后来呢?”
我妈砸了砸嘴,小声说道:“上吊死了。”说完,她赶忙“呸”了几声。
“啊?”
“好好开你的车!”
这天晚上,母亲又在刷《人世间》,我陪着看了一会儿,看到郑娟的遭遇,猛然惊出一身冷汗。
我想起那个疯女人。她胖胖的,一头披肩的长发,总是穿着一件白体恤和一条宽松的运动短裤。她是在夏天疯的,那时候我正好放暑假在家,知了叫得正欢,溪里的螃蟹在迅速长肥。在女人发疯之前,她还会去溪里抓螃蟹,拿回家炸了吃。有时候她会端着一碗螃蟹蹲在家门口吃——就是他弟弟今天出入的那个门。偶尔有几次我从那里经过,她会问还是小学生的我吃不吃。我馋的很,却也没要,因为我妈总说溪里的螃蟹不干净。
突然有一天,我妈说她疯了。我好奇,跑过去看她,只见她正一边笑着一边用脑袋砸自己家的墙,她妈妈站在一边哭着,一边用力拉她的胳膊,怎么也拉不动。
没过多久,我又听到后门的邻居在议论说,她是在装疯。这可不是什么新鲜事,那时候大家都愿意相信某个疯子是在“装疯”,就像琼瑶剧里演的那样。仿佛如此,这些旁观者们的生活就会平添几分滋味。
后来有天午后,我午睡醒来,听见我妈跟着周围的几个邻居在窃窃私语着。这群妇女们翻来覆去的重复几个字——“大娘,反正都这样了,那就给他吧。”
“大娘”是疯女人的妈妈,“他”就是隔壁村那个总爱偷鸡摸狗、欺软怕硬的单身汉。那天之后,疯女人就跟了那个单身汉。
当时我还小,单纯的以为就像大家说的那样,女人突然疯了、傻了,单身汉才趁机霸占了她。女人的妈妈则迫于各种压力,就将女儿给了单身汉。
可是,女人为什么就疯了呢?
我按捺不住心情,问母亲道:“妈,我们白天提到的那个女人到底是怎么疯的?”
“那我哪记得清,就说是突然疯了。”
“她是不是像郑娟那样被欺负了,然后才疯的?”
我妈叹了口气,说:“都过去这么多年,人都已经没了,谁还说得清呢?”
是啊,人都已经没了。在疯女人自杀后没多久,那单身汉又活了几年。后来的某年夏天,被人发现死在了山沟里。发现他尸体的人都说他是中暑死的,但也有传言,他是去偷别人家散养的羊,被打死了。疯女人的妈妈,前些年也病死了。
深夜躺在床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我想,她真的疯了吗,也许压根没疯。那她真的是自杀吗,不,至少不尽然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