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南适北
城市不大不小,从城南到城北,得坐两个小时的公交车。
昨晚交往了三年的男朋友终于在我床头跪下了。鲜花、戒指、音乐,如此圆满,睁开眼睛又像进入了另一个梦。
半夜我哭醒了。男朋友以为那是一场后知后觉的感动,慢腾腾地把我搂进怀里,嘴里呢喃着我的名字,一边抚着我的背,一边又轻声打起呼噜。
我做了个梦,梦里的我正坐在横穿城市的公交车里,头倚车窗,一遍又一遍地迎接余晖。
有道微光在不停地晃我眼睛,低头发现是昨天刚戴上的戒指在反光。我把左手收进阴影里,索性又把戒指摘下,小心翼翼地放进大衣口袋。
从前我住在城北,在城南上学,周五乘这路公交车回家,周日又乘它去上学。他住在城南,在城北上学,每周几乎同一时间跟我坐同一路不同方向的公交车。除了坐过彼此曾坐过的角落,见过彼此曾见过的风景,我们本不该有任何的交集。
可某年夏天,妈妈为了避免我在傍晚的暴雨时段才出发,早早地就催促我去上学。到了校门口我才发现自己落了东西在家里,于是我又坐上了回家的车。开过两站路,他上车了。
记忆总是擅作主张,总是教我自欺欺人。那明明是个阴云密布的下午,我却见他被光拢着。
接下来的几次见面,还是在公交车上,我往南,他往北,隔着各自额前的车窗。还没来得及看清彼此眼中的惊喜,两车已经相驰而过。可是余下的路不再枯燥,千篇一律的城市宛如终于被上色的图画,每个角落都变成令人悸动的风景。春天的雨、夏天的风、秋天的树叶、冬天的细雪,一眼仿佛四季。
他终于过来找我。他从拥堵的车厢里挤出身子,扒开车站上人群,横穿过马路,跨过隔离带,追上了马路对面正在缓缓进站的公交车,仿佛一只在城市疾行的春燕。我探出脑袋,看见他在正一边整理自己,一边排队准备上车。
“我能坐这儿吗?”他问我。
我点点头。
他陪我坐了两站路,身上汗涔涔的。之后上来一位老奶奶,他把位置让了出来,一路站到了终点站。
“我能坐这儿吗?”
我抬头一看,是一位刚上车的老奶奶,正满面笑容地看着我。
“当然可以呀,您快坐吧。”
老人很热情,也不见外,刚坐下就跟我搭话了,她说道:“小姑娘你又来坐车。”
“您认得我吗?”
“你这年轻人记性还没我老太婆好呢。我可认得你呢,你以前是不是总坐这趟车,坐了有个四五年吧。我们虽然没说过话,可你的样子我记得可清楚。每次周五我坐车回家,我都能看见你,当时你在读大学吧。那时候城里还没有几条地铁线呢,每到周五傍晚就特别的堵。”
经老人这么一说,我也开始觉得她的脸有些熟悉,但那多半是记忆在将她的容貌往我能想起的某位陌生人身上套罢了,我以为,她准是认错了人。我笑着道:“奶奶,您的记忆力可真好。”
“能有多好呢,尽记一些没用的东西。哎,我这嘴,我不是说你没用啊小姑娘。”
“奶奶,我知道您是什么意思。”
“自从老伴去世后,我就每天早上坐公交车出去。跟一帮老姐妹们,这儿逛逛,那儿逛逛,下午再坐公交车回家,一天很快就过去了。这一晃都多少年了啊。”老奶奶自顾自地说起话来。或许我老了也会像她这样吧,变成一个到处找人聊天的老奶奶。突然,她又问我道:“小姑娘你呢?结婚了吗?”
“啊?我……我马上要结婚了。”
“真好,真好。”她若有所思地点着脑袋,继而又说,“是跟以前那个小伙子吧,就那个总坐你边上,小寸头,笑起来总是眯眯眼的那个。你还别说,小伙子跟我老伴年轻时候长得挺像,个子不算高,但人挺精神,都成小老头了,看着还有股子朝气。我还因为这个跟他聊过几次呢,他后来是当兵去了吧,我老伴也当过兵。我老伴爱下象棋,退休后就总去公园下象棋……”说着说着,老人偷偷抹了抹眼角。她望向窗外,我望着玻璃,我能看见她的倒影。她睡着了似的,正在做梦。
她下车的时候跟我说了句“再见”,只是后来我再也没坐过这趟车,再也没见过她。
城市那么大,连见一面喜欢的人都那么难,何况一个陌生人呢?如老奶奶所说,他在毕业前夕应征入伍,之后被分配到城南工作,而我当时却已经在城北扎根,于是我又来来回回,坐了大半年的公交车。再后来,我抓住机会跳槽到了城南的另一家公司,可没多久,他竟被调到了城北。
这趟车程还总是如此漫长,我累了,靠着车窗睡了过去。
下车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城市亮堂起来,我站在消防局门口那块偌大的黄色网格线上,看不见自己的影子。
他小跑着迎了出来,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立住。“你怎么来了?”他说,“咱们站那边去吧,这儿不允许逗留。”
“我说几句话就走。”我说。
“啊?”
“我要结婚了。”
“嗯?”他往前凑了一步。
我隔着口袋去摸戒指,捏了捏,它还在那儿。
“我要结……”
突然,警铃响了。
他猛地回过身,又扭头看着我,地向前迈了半步,身子险些失去平衡。他焦急地问道:“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他也许听见了,只是在确认我说的话,也许没有。从他奋不顾身往回跑的那一刻起,我就哽咽着再也说不出话来。
很快,消防车呼啸着驶出大门。我看见他在副驾驶上,挺着结实的胸膛望着我,笑眼如初。从那以后,我就再也记不得他的少年模样。
警笛声越来越远。我摸出戒指端详了一阵,把它重新戴回手上。
又过了几分钟,我叫了辆网约车,准备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