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所爱(二)
锐而不厉的鸽子哨声划破了团在燕京城郊的那层淡淡薄雾,夕阳下,燕山南麓青葱翠绿的山脊渐渐映入眼帘,这儿树多人少,住家儿之间也就没了城里那套上下尊卑的冗杂规矩。那些略显平整的地块儿上,杂乱而随意地散布着三户一聚、五户一落的樵夫猎户们的家宅,再远些大家就鸡犬互不相闻了,山岭中,森严狞厉的名刹古寺也隐匿其中,香客们总要费上好大劲儿才能辨出一条古径艰难前往,还好近些年城里的富商们为了养老陆续在这儿建了房子,进京采购的路倒是修得平整了许多。
沈府正堂屋檐上,剑亦秋横躺在那儿,夕阳光晒在他脸上、胸口上、两胯间,剑亦秋半睁着眼,享受着日光给他的最后温存,环视着这五进五出的大宅。
沈家老爷意外身亡刚出完殡,早先乱作一团的院落恢复了些许秩序,少当家沈星的乳娘梅姨今儿也正式接过管家一职,颐指气使地号令着下人们忙进忙出,现在沈星主事儿,旧的组件儿是该卖的得卖,该扔的得扔了。她瞥见闲散无事的剑亦秋,剑亦秋也正冷漠地凝视着她,梅姨自觉气势敌不过,便心里暗骂一声--“早晚让你混滚蛋。”剑亦秋深知,主家身死,护院无论如何都脱不了干系,于己而言这不是大事,也就换个地方吃饭而已,以自己的江湖名望还不至因这破事就折了根基,他死乞白赖留在这,无非是要等一个人,一个在自年轻时就让他魂牵梦绕的人。
与那人相遇时剑亦秋只有二十岁,身在江南的他却已是镇远镖局的“老镖师”了,他赫名于江湖却不知江湖于他有何意义,家财富足却早已厌倦了酒肆赌坊的肮脏臭气和烟花柳巷的庸脂俗粉。恩师宋怡然教会了他精妙的剑法,却唯独没有教他学剑的意义。
不练剑时,他便独身一人横躺在户外拥抱阳光的沐浴,望着天空,朝日虽然生机勃勃,却终有坠落西山之时,太阳尚有光芒可以照人,自己这双嗜血的手又该为谁留下些什么呢?
很快,镇远镖局来了镖务,这次要送的是个活人,对方点名要剑亦秋出山。
青浦到燕京,如此长的旅途实在不便家眷辎重随行,护卫人数太多又显得扎眼,找一个武艺绝伦的高手贴身跟着、一路打尖缓步前行确实是最优解。作为南剑神嫡传弟子,这单身赴险的事儿没有谁比剑亦秋更合适了。
剑亦秋本想推掉此事,可拒绝的话说完后又烦乱地整夜辗转,那悬在天幕上的一弯月色格外明艳照人,照得他心绪越来越乱,唉,算了,既然自己心绪难平,不如就接了这標吧,权当去燕京旅行了。
接了標,在城郊的拱桥上,剑亦秋很快见到了委托人,黑色罩衫、中等身材、瓜子脸、高额头,一缕发髻高高盘起,呵呵,一眼可辨的女扮男装。
“叫什么名字?”剑亦秋问。
“沈岳。”
“月亮的月?”
“自然是山岳的岳。”女子故作粗声,剑亦秋也不拆穿,点头示意出发。女子松了口气,赶忙快步跟上。
北人骑马,南人乘船,近期江匪闹得凶,自己又懒得找江湖上的关系,剑亦秋便决定先步行绕过太湖,过了苏州再换马北进。早春三月的江南虽已是嫩芽满枝头,可风里仍带着三分彻骨的寒气,女子脚力不足,一路随行跟得是又饿又冷又累,但碍于自己男妆的模样又不好撒娇,只有咬牙挺着,这倒是遂了剑亦秋的愿,你要扮男妆,我正好也少一个累赘。
剑亦秋行得快,女子咬咬牙却也刚刚能勉力跟上,剑亦秋偷眼打量一番,轻功学得不错,甚至可以说是比同龄学武的一般男子也高出几个境界,就是武功修为不知如何,不过想来也不会太高,否则干嘛还要雇个镖师随行呢?
如此由早到晚并未停歇,落日前二人如期赶到昆山外郊,见到了旅店,女子露出一副再难前行的神色,剑亦秋唯有先住了下来。
店铺整洁,店小二殷勤热情,但剑亦秋总觉得这一路有些过于顺了,有一点特别不正常却又说不出来什么。
在他的坚持下,两人住进了一间房,刚把房门关上,女子就气鼓鼓地坐在了床边。
“明明有两间房的,干吗只定一间?”女子问道。
剑亦秋冷漠一笑:“行走江湖,谁知道这店是黑是白,一间房两人住在一起,方便相互照顾。”
“我可没看出什么问题,更何况我们还在江南,这民风…”
“呵呵,如果你能看出来,还聘我这镖师做什么?”剑亦秋讥讽道。
女子嘟着嘴欲再行辩驳,可剑亦秋已是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女子自觉无趣,只好气鼓鼓地继续坐着。
房间配了热水,女子一见热腾腾的脚盆更觉脚踝肿痛难当,可是身边有个男人,自己一介良家女子,又怎能脱靴泡脚?
“喂!”
“嗯。”
“你,你早就知道我身份了是吗?”
“装男人的事?”剑亦秋反问。
“哇,果然!那你今天走那么快,是故意折辱于我吗!”
“快走是故意的,但谈不上折辱。”
“你…”
女子被怼得没了脾气,心想怎么说自己也是个雇主,多多少少还可以行使些特权。
“那,那你把头别过去,不要看我这里,我要泡,泡…”女子的话要说完,却娇羞地不肯再吐出那个脚字。
“嗯。”剑亦秋应声回答,心想我运镖多年,钱财积聚了不少,这青舫坊的酒色也是见过个七七八八,谁稀得去看你这青葱未育的小丫头片子啊。
应完声,剑亦秋果然扭过头去,不再看向女子那边,这心思一静,就突然想悟到了刚才自己觉得不正常的地方在哪里。
女子的伪装这么拙劣,一家接待八方旅人的客店不可能看不出端倪,即便是看破不说破,在男女同居时这店小二的表情总得露出点什么神色吧,如此沉着冷静不像是在俗世讨生活的庸人,倒像极了夺人性命的杀手。
这时,在剑亦秋警惕的眼神下,一根木管悄悄地戳破了窗纸。
迷魂烟!
剑亦秋快速地屏住了呼吸,刚要提醒女子注意,发现这家伙已然舒服地自顾打起盹来了。
简直就是白给啊,不过这小妮子白藕般的玉足还挺美的,算了,赶紧想辙吧。
剑亦秋脑中快速判断了下情况,唯有将计就计,心念如此,便屏住呼吸眼睛微闭起来。
窗外人看起来是老江湖,行事极为谨慎,等了得有七八分钟才缓缓推门而入,剑亦秋心里暗自骂娘,若不是老子练过龟息大法就得憋死了。
入门者两人,一胖一瘦均口戴黑巾,胖的那个依身形来看正是店小二。
“师傅,这事儿成了。”
“嗯,当心些,主家儿要的是活人。”
“那这高个儿呢?”
“南剑神的徒弟我们可得罪不起,给他绑起来吧。”
“是的师傅。”
“店小二”应完声就拿了个绳子来捆剑亦秋。
“噌!”一柄软剑由剑亦秋腰间抽出,那“店小二”的双手还拿着绳子要捆,头颅已被割断,直滚到一米开外,黑夜中也看不到神情,只是鲜血溅得到处都是,那下身尸首尚有意识,空空挥舞了几下也摔倒在地,经脉尽断,血水如涌泉般喷到地上。
狠、准、快!这是南派清风剑法的三大要诀,剑使到这个境界的,整个武林也不过三五人而已。
趁着空档,剑亦秋掏出怀中避毒方巾护住口鼻,而一旁的老者也是老江湖,趁机打出了三枚飞刀暗器,这飞刀带着内劲破空而来,仅一霎便飞至剑亦秋面前,剑亦秋也不遑多让,先起手一剑挡开暗器,又收了三分内劲防着老者的后招。
果然,老者挥刀劈至,剑亦秋用巧招架开,但内息还是受了影响,一招不慎右臂被划伤,虽然伤口不深但还是惊得剑亦秋倒吸了一口凉气,对方也是吃了一惊,估计想着靠偷袭一招制敌的,没想到使出了十成劲也没得手,忙又拆了几招,夜月下,老者刀法刚毅招数凌厉,剑亦秋剑法飘逸举重若轻,只三合,剑亦秋一招“清风徐来”绕开老者霸气的刀锋如灵蛇吐信般扎向其胯骨,只听得“扑扑”两声,老者身上就多了两个血窟窿,老者自知再战也是不敌, 忙虚晃一招准备逃走。殊不知这清风剑法的绝妙处就在其粘性,硬拼或许尚有生机,逃则只有死路一条,剑亦秋一招“风潇雨晦”追击而至,一剑便刺透了老者胸膛,其呜呼一声,即刻倒地毙命。
剑亦秋撕开老者方巾一看,果然,名震苏杭的风流侠洛无极,这在江南可算得上十大顶尖高手了,能请来这样的人布局暗杀,这小姑娘的出身看起来并不简单。
明亮的阳光照入沈月的眼睑,她努力尝试把眼睛睁开,又自觉不适,索性先用其他器官来感知这世界。在不断摇晃中,阵阵夹杂着水草香气的河风扑面吹来,耳边是船帮划过的潺潺流水声和船桨拨动水流激起“哗哗”声,她挣扎一下终于缓缓睁开眼睛,青天白日下一汪碧波望不到边,一叶轻舟泛于湖面上,摇橹的是一身材娇小的绿衣少女,周围的一切如此陌生。沈月惶然四顾,终于找到了那个熟悉的男人身影,他用宽厚的脊背对着自己,默默地遮挡着烈日,沈月鼻子一酸,心里突然有了种莫名的幸福感。
我这是睡过去了嘛?那是他把我带到这儿来得吗?
诶,我当时不是在洗脚吗?
沈月紧张地看了自己的双足,靴子穿得好好的,很明显,只可能是剑亦秋给换了,那岂不是都让给看了去、摸了去…
“你…”
“你醒了?”剑亦秋抢占问。
“嗯…”
“你是沈太傅的孙女?”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瞒你…”
“不早说,早知如此我不如联系朋友走水路还安全些。”
“对不起。”沈月低垂着头,早先她是信不过剑亦秋的,“那这位船家姑娘是你雇来的吗?”
“胡说些什么,这是我师叔,镜湖门的水香--风铃!”剑亦秋应道。
沈月连忙给”风前辈”致歉,可摇橹“少女”却是一脸无所谓,用银铃般地娇嫩嗓音咯咯笑道:“别理会他,我这一水匪头子也不讲什么杂七杂八的规矩,恰好去昆山办点事就顺带邀你们来这镜湖山庄休憩几日,顺带给这小子养养伤。”
风铃话说完,沈月才发现剑亦秋右臂用布条缠着,袖子上是淤血凝结成的硬块。
“呀!”沈月尖叫起来,心乱得砰砰直跳,“你,你没事吧。”
剑亦秋不语,沈月神色更加着急,风铃见这二人扭捏如此,添油加醋道:“别管他,这小子学艺不精,闯荡江湖这么久也没长进,这伤的第一滴血终究还是为你流了。”
风铃话里有话,心思柔软的沈月又怎能听不出,她娇羞中带着一丝关切,靠近剑亦秋身边小心翼翼地摸了下伤口。
“嘶…”剑亦秋疼得呲牙咧嘴,完全没了大侠的模样。剑亦秋心想,打斗的时候,自己右臂的伤似乎还没有那么痛。谁想这闲下来了,尤其被这小妮子一触,竟疼得钻心,怕不是自己身体在撒娇吗?
他这一叫,那沈月的眼泪倒是先于他大颗大颗落下,直急得脸色通红。
“别哭别哭,其实不痛的。”剑亦秋安慰道。
远处的风铃一边摇橹一边观察着二人的微表情,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镜湖山庄的日子过得恬静、舒适,这里虽然是湖心岛,但物资充沛、生活上还算得优越,剑亦秋每天吃住都有人侍候,本就是一点皮外伤,修养个三两日也就恢复地差不多了。
风铃做东,镜湖山庄为剑亦秋送行,大排筵宴,这酒从正午喝到日落,沈月饮了几杯自觉微醺便先回房休息了,而剑亦秋为人实诚,几番醉倒又几番醒来继续应酬,陪得大家兴致高昂,还好这镜湖山庄的人热情又有见识,知道剑亦秋伤口刚愈,既喝到位了,大家也便不过分礼让。
“师侄,你若醉了,不妨去江边醒醒酒。”风铃递来一碗醒酒汤,“今儿是圆月,去湖边走走吧,莫要负了这月色。”
剑亦秋心下一怔,点了点头。
银光洒在太湖水面上,波光粼粼的春情是少女悸动的心,沈月背对着自己,轻轻把一盏河灯放入水中,少女跪在岸边双手合十,默默地许愿。
月光下的她黑丝如瀑布般披在后背,婉约精致的鼻尖轻嗅着月华的沁香,长长的睫毛在微风中轻轻摆动着,一身贴身典雅的短袍将少女的身姿勾勒得巧夺天工。
女装的沈月竟然如此之美…
“你来了?”沈月问道。
“嗯。”剑亦秋缓过神来,应声道。
片刻无言,湖水哗啦啦拍打着岸边的礁石,像是在嘲笑着剑亦秋的愚笨。
“我跟风姐姐说了,让她派几个人送我回京好了。”沈月试探性问了一句。
“哦。”剑亦秋心里有些失落,却也不好多说些什么。
沈月听完身子一颤,哽咽一声差点哭出声来。
“怎么了,你怎么了?”剑亦秋急得团团转。
“还是我来送你回去好吗?”剑亦秋又问。
“不要…”
“这也不要好,那也不要,你到底要我待你如何。”
“那…别走,好吗?”
“当然不走啊,我送你回燕京。”
“那回去后呢,能留下来吗?能一直,一直陪着我吗?”沈月转过身,望着剑亦秋,她终于鼓足勇气,把自己的心意如实告白出来。
“…”剑亦秋愣了,他虽然也对沈月有所心动,可两人这才刚刚认识几日而已。
“没人对我这么好过,爷爷只看重哥哥,妈妈也把我弃在江南老家。只有你待我…真心实意。”
“月儿…”剑亦秋忍不住叫了声。
“求求你了。”沈月直勾勾地望向剑亦秋,神色凄美可怜,月光照在她脸上,精致的五官绽出美得让人窒息的明艳光泽。
如水滴落在幽潭中,咚,剑亦秋的心猛然悸动,心神瞬间沉沦在这一个眼神上。
只是一瞬的悸动?算爱吗?
可如果这不是爱,爱又是什么呢?爱总不该是那些权财肉体相互交易的俗物吧。
或者说,爱也就是如此,也不过如此,但即使只一瞬,也足以让人幸福一生、错付一生。
夜色下,沈月轻轻咬着嘴唇,身体微微前倾,终于鼓起勇气把头缓缓靠在剑亦秋的胸口上。
这唐突的感情会有结果吗?剑客侠客说得再大也不过是江湖人,不过是被朝堂和富商们利用的工具罢了,自己又怎能配得沈家小姐?剑亦秋拷问着自己,他怀疑地问自己,或许最正确的决定是把身体挪开,但他却做不到,只是遵从内心深处的真实把双臂缓缓伸出…
月色下,一对璧人拥在了一起,吻在了一起。
“哒哒哒…”清脆的马蹄声把剑亦秋从遥远的思绪中拉了回来,他望向远处秦府正门,藏青色的马车,是沈月回府了。
“妹妹回来了?”沈星整了整衣服,亲到门口笑脸相迎。
“嗯…”沈月并不领情,冷漠的神色都写在脸上了。
“怎么耽搁那么久?”
“我累了,先去休息。”沈月不再搭理哥哥,只是径直走向闺房,沈星仍干笑着,看样子心里在盘算着什么。
屋顶上,剑亦秋看到沈星和梅姨在窃窃私语,梅姨似乎在计划着什么,被沈星摆摆手拒绝了。
闺房里、烛台下,沈月头发凌乱地坐在床边,窗外漆黑一片,夜风阵阵冷得人直缩脖子,沈月在等他,在等这个府里唯一可以依靠的人。
房门轻启,来得自然是剑亦秋,见沈月神情沮丧,剑亦秋出言安慰,却被打断了。
“你终于来了。”沈月的语气里没有丝毫的思念之情,喷薄而出的只是责怪和怨怒。
“嗯,你去墓地那儿了?”
“去了…”
“查了尸体?”
“嗯,颅骨碎裂,是钝器多次重击所伤,我爹若是自杀,会对自己下这样的狠手吗?”
剑亦秋沉默不语,他知道沈月一定会去查验尸体,也知道沈月所说一切属实。
“是我哥跟梅姨做的吗?”
剑亦秋沉默了半晌,点了点头。
“你为什么不阻止?我走之前拜托过你的…”沈月的情绪爆发了。
“答应我!”剑亦秋打断了沈月激动的问询。
“什么?”
“不要去复仇。”
“为什么?”
“这案子玲珑门已经接手了,早晚会查出来结果来的。”
“所以呢,早晚是多久?查出来然后呢?以爷爷的想法,他会保下他宠溺的那个能够传宗接代的孙子吧。”
剑亦秋不语,他知道沈月说得对。
“所以,你会帮我吗?”沈月指的自然是复仇。
剑亦秋沉思片刻,摇了摇头,自己怎么能参与手足相残的事情呢。
“你滚!”沈月气愤地颤抖着,从牙缝里挤出一声唾骂。
“月儿…”
“滚啊!”沈月的声音里满是绝望。
剑亦秋不敢相信,眼前的沈月在此刻竟变得如此陌生,月儿,我做的一切明明都是为你啊。
剑亦秋无奈地离开了沈月的闺房,紧闭的房门内,沈月的哭泣声仍依稀可辨。
“为什么,为什么连你都不帮我,你之前一直都帮我的,无论我做什么,你都会帮我的…”
沈月不懂自己的心上人为什么会“变节”,他不应该始终守护着自己吗?这是他应尽的责任啊!
剑亦秋也满腹的牢骚无力去倾吐。
你问我为什么阻止,为什么不帮你,自己只是一介护院,又能做什么呢?你要我凡事都听秦老爷的,说等时机合适再提婚约的事情,好,为了你我愿意。可这本来就是秦老爷再三不听劝非要把自己调去看护商队的后果,罪责为何在我呢?慈父多败儿,自作自受这个结果我即便说出来你又能接受吗?月儿,被宠坏的你任性发发小姐脾气也就罢了,这种紧急关头为何还如此不冷静呢?
剑亦秋深知自己劝不动沈月,若非如此,两人的恋情早就花开结果了,沈月虽然爱着剑亦秋,但她的爱只封闭在自己私有的世界中,当现实把浮于表面的幻象吹散,那情爱世界露出了只有斑驳的荒凉,孤寂中的幸存者仅有她一人而已。
沈月动手了,用了最原始的方法,幸好那二人足够蠢,竟然还敢主动找上门来,那就顺水推舟好了。
“不,不要,小姐是我错了,都是少爷指使我做的。”杂乱的柴房内梅姨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而在她的身旁,手持双锏的沈星已被一剑刺死,血流了一地。
若早知道沈月武功如此之高,这梅姨断不会依样画葫芦地把谋害沈老爷的方式再照搬一遍,就是下毒也比这武斗成功率要高啊,没想到最后的最后,家财没弄到手,命却要丢了。对,都怪那玲珑门,若不是要赶在他们查案前下手,这计划也不会制定得如此草率。
梅姨一边假意求饶,一边寻找着时机。
“咔!”一声闷雷怔住了二人,梅姨见沈月动作迟疑忙丢出了随身的胭脂袋,趁沈月挡开的空闲,奔到门口,边奔边大声求救。
杀意骤起的沈月自然不会放过她,用的居然是剑亦秋当年的那招“风潇雨晦”,历史的身影似乎在此刻重叠了,不同的是,剑亦秋刺出的那剑不是因为恨,更不是为了他自己的私欲。
“呀…”外面传来了婢子的尖叫声,是被人发觉了吗?
沈月推门而出,一个婢女正往远处逃去,而门口,一个熟悉而脸色晒白的面容在雷光下若隐若现。
爹?
沈月刚想开口问,可那人霎那间就没了身影,留下的只有轰隆隆的雷声。
沈月知道那人不是父亲,那会是谁呢,是他吗?
除了他,又有谁会为自己做到这种地步呢?
一时间,沈家丧尸杀人的传说成为燕京城茶余饭后的谈资,玲珑门被迫提前启动案件审查,而沈月也知道,那个荒诞的谈资是掩盖不了她杀人事实的,杀人偿命,这是自己逃不脱的归宿。
仆从房内,剑亦秋和一个老仆人相向而坐。
“如若玲珑门的人问起,这些案件是谁做的,你就把这些物件交给他们。”
剑亦秋把一个包裹递给老者,里面装的,是他伪造的一些证物。
“剑护院,可这…”
“小姐这些年待你不薄啊。”
“老奴并非不愿,只是怕自己笨嘴拙舌耽误了大事。”
“这里有一碗茶,五叔,你喝了它你就不怕了。”
“这,难道是哑药吗?”
“五叔啊,你本来不就被叫做哑奴嘛…”剑亦秋规劝说,“而且到时候你也可以写明自己变哑是被我逼的,这样他们就更笃信你了。”
剑亦秋双手持杯,恭敬等候着老仆人的答复,老仆人犹豫片刻,双手接过后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
剑亦秋终于松了口气,做完这件事,自己离计划中的最终抉择只有一步之遥了。
入夜后,静谧的闺房内,沈月拉着剑亦秋粗糙的手默不作声,他的手如骄阳般火热,她的手却是冰凉,沈月颤抖着朱唇,终于说了声:“对不起。”
说这句话时,沈月甚至不敢看剑亦秋的眼睛,她胆怯了,无法面对和承担自己任性所犯下的罪业。
“没事的。”剑亦秋轻抚着她的头发安慰着,这么些年,沈月一直强势着对待自己,真到了要分别的日子,她倒是温柔似水了。
“假扮我爹的人是你吧”
“嗯…”
“秋郎,谢谢你,你放心,我会把责任都揽下的,等我进了牢狱你就再去找一个心上人,一定要找一个待你好些的,莫要似我这般任性…”沈月的话里有哭声,她说得真情流露。
“先喝一杯吧。”剑亦秋倒满了一杯酒递给沈月,喝了酒,人的痛苦总能少一些。
沈月独酌了一杯,这一次,剑亦秋没有做陪。
沈月的眼神中有不解和哀怨,但她也理解,既然是孤身上路,又何必碰杯同行呢?
“能让我再看一眼送你的那柄剑吗?”
剑亦秋说的剑就是当年客店保护沈月时用过的随身软剑“离情”,不久前,沈月还用它复仇了弟弟和梅姨。
沈月将剑递给他,剑亦秋在月光下端详着,剑身映出幽白色的光泽,看得人心心泛起阵阵凉意。
“扑!”剑亦秋一剑刺向沈月,快到对方几乎毫无反应。
这一剑使出了他毕生的功力,它穴位刺得极巧,能让人昏迷数月却远不至死。
剑亦秋温情地搂住晕厥的沈月,把她轻放在闺床上,月光下她姣美的面容终于平静下来。剑亦秋轻轻抚平了那紧皱的眉头,从怀里掏一颗仿制秦老爷头颅的蜡像,他狠狠地又一次按上了自己的指印,熟练地镶在自己发髻的机关上。
而后,他就静静地坐在床边,默默地陪着沈月。窗边的夜风幽冷,他挡在沈月身前,身形就像当年太湖船上一样。
他留给五叔的线索足够多,也许就是片刻后,那个玲珑门的神探就该出现了吧。
月儿的剑法是我教的,她杀人用的剑也是我送的,她若有罪,根源还是在我这里,那这罪就由我来承担吧。
“啪!”巡捕家丁们破门而入,领头的正是案件侦办人、玲珑门的神探小柒。
武艺卓绝的剑亦秋并未有任何反抗,他冷静地抛下手中的剑,而后就被一拥而上的捕快和家丁们重重压倒在地,他释然的面容与冰冷的大地紧紧贴在一起,微笑中泪水倏然奔流而出,混杂着泥土沾在脸上染出一道道泥痕。
死牢内,小柒带了一壶酒给剑亦秋,破解奇案的他正傲慢地俯视着即将被押赴刑场的“猎物”,那个昔日赫赫有名的剑客在逼仄阴冷下缩作一团,握着酒壶的双手颤颤巍巍。
“后悔了?”小柒问,他的嘴角带着一丝胜利者的微笑。
剑亦秋沉默无言,哆哆嗦嗦用力最后一丝气力把整壶酒一饮而尽,炽热的琼浆流洒到他肌肤上,如烈火般灼伤着他血痕满布的胸膛,撕心裂肺般的苦痛中,剑亦秋在幻境中又看到了那个忐忑地要去触碰自己伤口的女孩,潺潺水声相伴,她正伤感地唱着--
“苦海,翻起爱恨,在世间,难逃避命运;相亲,竟不可接近,或我应该,相信是缘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