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十岁的人了，混什么江湖？”
徐烨跟在凌洛秋身后，屁没吃着，吃了一肚子灰。
就在刚才，徐烨在午门宫墙边，贴着墙角钻墙根。凌洛秋从身后一把抓住他，硬生生从墙里拽了出来。
事后，徐烨见凌洛秋仙风鹤骨神采非凡，便跟了一路。膏药黏上了就甩不开，徐烨好奇宝宝似的问东问西。凌洛秋略有心事，眼见徐烨不像是宫里人，一颗悬着的心放下了半截。徐烨不知好歹，跟着凌洛秋回到八王爷府，依旧问个不停。凌洛秋是王爷府的下人，负责打扫庭除。徐烨围着凌洛秋手中扫帚打转，可惜嘴拙，惹得凌洛秋不愉快：“不是所有保洁都是扫地僧。”
这就有了开头那段对话。
一番试探，凌洛秋放下戒心，嘱咐了徐烨几句便先行离开。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果然没找错人，徐烨长舒一口气，轻轻摘下VR设备。牛老板接过设备，想着徐烨刚才趴在地上撅着屁股的姿态暗暗发笑。嘲笑不可有，微笑是必须：“先生，体验感怎么样，元宇宙是不是很真实？《玲珑志》是我们五月吧一款古风模拟人生游戏，新游戏嘛，很多补丁没来得及打，穿模是正常现象。您还可以试一试多人在线剧本杀《书剑风云》，或者沉浸式团体对抗游戏《一剑光寒》。当然，本店还保留了一些传统经典，比如《三体》、《小径分叉花园》、《红拂夜奔》等等。”
徐烨扫码付钱，斩钉截铁说道：“来一套VR设备，就玩《玲珑志》，回头把游戏下载码发给我。”
回到出租屋，十点，徐烨戴上VR 设备。游戏里夜深人静，凌洛秋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可能已经下线。按约定，徐烨从枕头下翻出一本册子，册子上楷书五个字“玲珑志宝典”。翻开看，内里尽是些刑事案件，案犯统一命名为张三。除了案例，书中还有讲解和习题，俨然一部司法考试必备宝书。
徐烨大喜，扫地的都是高手，凌老前辈果然不凡。
不过，徐烨本意并非司法考试。前因后果有三：
第一：工作不顺缺现钱
第二：考公面试没门路
第三：演讲无能嘴巴笨
三日前徐烨前往住建系统为拖欠工资一事讨要说法，顺带拜访就职于住建系统的同学陈晶晶。今时不同往日，想当年陈晶晶对徐烨可是暗恋有加，可惜大学四年终究争不过隔壁计算机学院的吴景聆。如今，徐烨有事相求，陈晶晶反倒拿乔作怪。
本科毕业，徐烨入了一家建筑公司，女朋友吴景聆继续读研，两年多后女方即将毕业，徐烨还在跟二级建造师考试斗争。二建还未上岸，公司就在新一轮房地产泡沫中被挤压得汁水不剩。上游暴雷，下游受灾。公司半死不活，徐烨苟延残喘。
好在爱情伟大，女朋友给的压力都化作了动力，徐烨偷摸考了个公务员。笔试已过，面试在一个月后。无事不登三宝殿，徐烨找到陈晶晶，希望岸上的老同学指点门路。陈晶晶以为徐烨弃暗投明，没想到徐烨考公的目的竟是为了跟吴景聆一家门当户对。哪有为她人做嫁衣的道理？陈晶晶也没明说，拐着弯问徐吴两人现在的关系，听闻危机四伏，暗自幸灾乐祸起来。陈晶晶小声透露了一些应试门道。
所谓门道亦有三
第一：徐烨嘴巴太笨需走捷径
第二：捷径并非人尽皆知，藏在元宇宙内
第三：要在元宇宙内找到一间卖玉器的店
小声说完这些听不懂的，而后提高声调长篇大论说了些更听不懂的，什么结构化面试的关键问题就是问题的关键，什么只要把握住问题的关键就能解决关键问题云云。
期间，徐烨一句话没说，虔诚地聆听圣训，恨不能奋笔疾书。可能是阶级问题，徐烨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低声下气，这在大学四年里是不可想象的。在徐烨还没正式成为同志之前，陈晶晶优越感爆棚，她开始怀疑当年付出的单相思。眼前的老同学面子好、里子也好，什么都好，就是嘴巴动都不动。陈晶晶口若悬河讲了半个多小时，徐烨也不搭句话。陈晶晶略感无趣，拿起桌上茶杯和笔记本做了个总结：“我要开会去了。”
持有相同看法的还有凌洛秋。
傍晚，徐烨回到家戴上VR设备进入游戏，凌洛秋等候多时。凌洛秋给徐烨把了把脉，认为徐烨的事业线上五行缺嘴。徐烨倒是觉得应当多看、多听、多做、多想，少说。可能表达能力欠佳，面对凌洛秋老成持重的模样，徐烨望而生畏。刚想要反驳，结果即时践行了多听少说，而且少说得彻底，半个字都没蹦出来。
凌洛秋将徐烨带到宫门外的拐角处，指着午门：“你要找的培训中心就在宫里，最有可能藏在吏部，不过大内高深莫测，老夫至今不曾探得究竟。”
从“脉象”上看，徐烨这辈子估计与政法无缘，那本《玲珑志宝典》只能算是个引子。凌洛秋觉得徐烨更适合从事本专业，搞技术，考个注册岩土工程师才是宇宙终点。所以凌洛秋让徐烨去工部碰碰运气，工部可能是诸多工程类证书考试的培训点。
二级建造师考试成绩历历在目，注册岩土工程师更是不可企及，想都没想过，况且自己本来就文强理弱。徐烨所在的安徽省的高考难度常被坊间调侃为地狱模式。而且文科更是被誉为地狱十八层，想从文科出头极其困难。徐烨从现实角度出发，当年放弃了文科选择理科。实为高考形式所逼，硬生生把自己逼成一个所谓小镇做题家。
一番望闻问切，凌洛秋终于找到病因。徐烨文科确实不错，通览古今，阅尽中外，且文字功底尚可。只不过徐烨能够准确地将内心写出来，问题是说不出来，尤其在正式场合，容易紧张。
那结构化面试怎么办？
“所以我要报班啊？报个培训班学习一下。”徐烨道出了前因后果。
凌洛秋瞪了他一眼：“你不是回答得挺好。”徐烨摸摸头：“前辈，正常交流没问题，一上台就露馅了。”
“你既然如此短视，要不然考个CPA（注册会计）？这个证更值钱。”
“这也有？”
有啊，怎么没有。应该有吧。凌洛秋告诉徐烨，前段时间培训机构一位司考大腕跟机构闹掰，从机构跳了出来。大腕编写了一部司考教材，就是《玲珑志宝典》。宝典在元宇宙中广泛宣传、售卖，玩家可以通过游戏币购买学习。大腕赚得盆满钵满。既然司法考试有，那会计师考试应该也会有。
徐烨不解：“这么做有什么用啊？”
“偷税漏税啊。”
其他考试培训亦是如此，打着元宇宙的旗号，号称利用网络科技面对面真人教学，其实是为了藏在元宇宙游戏中逃避监管。
凌洛秋思忖再三，最终给徐烨开了个药方，报班也可，不过培训结束后需来王爷府报道，凌洛秋要亲传功夫。徐烨感激零涕。
凌洛秋问道：“小徐啊，你不是说文科好，把你之前写得念给我听听。”
徐烨回答：“前辈，之前写得什么？啊？我想想。无法直视你的眼睛，却能看见你的心灵。悄悄把诗唱给你听，你说什么是长情......”
凌洛秋满脸鄙夷：“这都什么跟什么，你是即将加入组织的人，不要搞这些伤春悲秋、风花雪月。大学时代都是无病呻吟，你要看到社会面的真实情感。”
徐烨不停点头附和：“对对对，前辈说的是，我这还有一首。”
凌洛秋等了半天：“你说啊！”
“我说过了啊。”
“啊？你说了什么？全文屏蔽掉了？”
徐烨大致描述了诗文含义，凌洛秋不置可否，语重心长道：“小徐啊，愤青不是喊口号，内心保持愤怒，语言上要克制。没人靠敲键盘战国安邦。你说的这些不无道理，但是每一句话后面你都要加一句自己应该做些什么。你这个样子，结构化面试的时候怎么办？”
徐烨点点头：“前辈批评的有理，我也曾翻阅书籍，大约知道体制内的语言逻辑，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去表达。就像那首大学时写得诗，自己念不出来，被室友拿去当情书了。”
凌洛秋让徐烨记住之前吩咐，至于如何进入宫内，如何找到培训班，他尚在寻找门路，所以无法提点。夜色已深，两人就此告别。
按照陈晶晶说法，元宇宙培训机构神秘莫测，需抛玉引砖才能敲开大门。徐烨在游戏中乱逛，时不时撩一撩NPC（非玩家角色，由游戏自身控制）。NPC
半智能，说起话来倒有些像徐烨，前言不搭后语。徐烨普通话一般，说了半天，NPC才明白徐烨问得是玉。NPC小手一指，前方十字街口“玉华楼”。
徐烨好生无奈，NPC果然是个棒槌，让它指路，本意是玉器商店，结果指到了一家酒楼。徐烨听闻楼里喧哗，拾级而上。二楼好不热闹。
场景似曾相识。酒桌前一众雅士，酒酣耳热后正吟诗作对。
徐烨混到人群中，听着雅士们正在作词，心底下步韵了几个。人群中忽有一老者站了出来，感叹诗词并非官途，还是要做一些正经八股文章来的好。之后，又有道士模样的人表演点碳成银法术。最后，一圣手现场展示玉雕手艺，雕得是“郑和航海船”。
整个一出《儒林外史》，怪不得眼熟。
玉华楼里果然有玉。徐烨对玉雕产生了浓厚兴趣，不多时，一位仆人将徐烨引到三楼，一番试探，徐烨道明来意，里屋中走出两名异域女子。没有讨价还价，女子直接给了徐烨一个地板价，18000元。
钱货未两讫，徐烨交钱交得忐忑不安。当他摘下VR设备，正准备给陈晶晶打电话，一看手机来了两条信息，一条是陈晶晶，约他明天中午吃饭。另一条是吴景聆，约他明天晚上吃饭。
第二天中午，陈晶晶找了家茶餐厅，要了个包间。
陈晶晶递给徐烨一块玉：“看看，怎么样？和田玉，不过不是籽料，籽料也不会是这个价。”
徐烨哪懂什么玉，想想一万八千元买了块玉，不论玉器质地如何，好在终于找到了培训班门路。学费一万八，总共包含十个课时的结构化面试精讲课，还有一次模拟面试实操，最关键，据说届时将有神秘嘉宾到场，为学生量身打造的一对一专家问诊。并且面试不通过还能退一半费用，未通过者可转学其他课程，学费全免。考上为止。
徐烨把玩着玉雕，玉器通体雪白，晶莹剔透，雕得是一批快马，马上有一只猴子。
徐烨奉承着：“陈局长，这是什么啊？弼马温？”
陈晶晶心里高兴，嘴上推辞：“局长还早呢，别乱叫，什么弼马温，这叫马上封侯。别嫌贵啊，物有所值的。我这里还有一些玉器，如果有朋友需要买玉或者要参加各种考试，需要培训，可以找我，或者直接找你。老同学了，提成好说，说不定一万八很快就能回本。”
徐烨尽想着马上封侯，乐开了花，这一万八花到点子上了。
就这么稀里糊涂，徐烨在游戏中交了钱，又在陈晶晶这儿取了货。回到家，徐烨第一时间戴上VR设备，此刻他的存档依旧在玉华楼里，面前两位异域女子正对着他笑，其中一位金发碧眼大洋马亲自给徐烨腰间挂上玉雕，又嘱咐了几句。
徐烨随后来到午门，午门前已经聚集了一批学生，各个腰间配着玉器。申时过后，宫门打开，学生按照腰间玉器的造型分流到了六部各个培训班。
吏部大堂上，徐烨找了个坐。这种上课模式还是第一次见，与现实无异，老师就在面前，同学就在身边。比起鹅场、猫场那种线上会议模式要高级许多。这堂课讲的是语言雕琢。
徐烨听得昏昏欲睡。自己文笔不差，说不出来而已。别不信，昨晚步韵的几个词，那水平与玉华楼里众才子们不遑多让。只是没好意思当场附和，不然一定能够震惊元宇宙。
正好，主讲老师说到诗词。老师的意思是，同学们已经步入社会，或者即将步入社会，面试不要搞得跟高中生一样，写小作文。小作文的套路可以每段一句诗起手，文末一句哲理收尾。结构化面试万万不可用此套路。如果非要抒情只能在面试即将结束。“长风破浪会有时”也可，“咬定青山不放松”也可，“俯首甘为孺子牛”更佳。开场白和中段，还是尽量少用诗词为妙。至于用什么？当然是四字句，“扎实推进，持续改善，不断巩固，全面提升.......”
果然实用，徐烨将诗词抛诸脑后，恨不能现场笔记。老师微微一笑，看到了同学们的表情，又吹嘘起来：“这就是元宇宙课堂的好处。本堂课自动存档，同学们随时看，随时学。如果有什么问题，有值班老师24小时在线回答。”
听完课，按照凌洛秋嘱咐，徐烨早早来到王爷府。凌洛秋随后就到。
凌洛秋看着徐烨腰间玉器恍然大悟：“原来出入证是玉挂件。”
徐烨点点头：“好像不是籽料。”
凌洛秋依旧盯着玉器：“元宇宙中看不出来，说不定就是块石头。”
“前辈，玉器要不要？上好的白玉。您买块玉，还能考个证?”
凌洛秋被问得一愣一愣的：“我考你还差不多？我需要考什么？不要不要。”
不等凌洛秋亲传“武功”，徐烨赶紧扯开话题，说自己晚上有约需要立即下线，凌洛秋仍是叮嘱徐烨每次上完课之后向他报道，徐烨应允。
《儒林外史》的故事还在继续。晚上，家宴。
这是徐烨第一次登上吴景聆的家门。晚上伯母做饭，伯父作陪。席间吴景聆如小鸟依人般含羞坐在徐烨身旁。吴父吴母都是知识分子，是徐烨他们学校的教授。徐烨家庭情况吴父吴母早就知晓，奈何女儿喜欢，百拆不散。
吴父提议浅酌几口，徐烨恭敬不如从命。谁知徐烨年少，又在建筑行业摸爬滚打近三年，酒量如海。吴父文雅人，有点招架不住，夹了口菜，有意让酒杯慢下来：“徐烨，听小聆说你的文采斐然，平时都爱写点什么？”
徐烨酒未醉，人已懵，怎么说来就来？吴景聆对着父母嘿嘿直笑，胳膊肘直戳徐烨。好在酒壮怂人胆，文章也有现成的。徐烨自斟一杯，仰脖豪饮，将昨夜“玉华楼”步韵的几个词吟诵出来。别说，教授家的酒真的好，韵脚都伴着酒香。
吴景聆挺开心，星星眼直闪，吴阿姨往嘴里送了口菜没说话，吴教授嗯了一声问道：“不错，有点功底。你未来有什么打算呢？”
徐烨趁着酒劲：“吴教授，未来我将扎实推进工作，持续改善生活条件，不断巩固我和景聆的感情，全面提升两人的生活幸福感。”
幸福感熔断了。后来听吴景聆说，吴教授本意是想问他对于未来面试有什么打算，吴教授希望徐烨能说出点一二三，自己也好当场给出修改意见。
结果，这场答辩彻底失败。连答谢环节都没有，吴母将徐烨送出门时面无表情。
晚宴完毕，陈晶晶适时打来电话，说是已经微信好几条，徐烨无奈，那个场合也不好总翻手机。陈晶晶不清楚徐烨晚上去哪，但她知道徐烨要拜访重要人物，所以中午好意又卖给徐烨一块玉，让徐烨不至于空手上门。现在，陈晶晶急吼吼打电话给徐烨，问徐烨有没有再推销几块玉出去，听到否定答案，陈晶晶道了句晚安就挂断了电话。
一连三天，徐烨都在吏部学习结构化面试技巧，学完就去凌洛秋那儿报道，凌洛秋对于教学内容丝毫不感兴趣，问得都是培训机构内部一些组织架构。凌洛秋依旧超然世外的样子，一边扫着地，一边似有似无地说着：“都是些草台班子，误人子弟。”
徐烨不以为然，教学内容还是很实用，起码了解了面试时候的常见题型，如果一概不知，以他的口才，到时候站在台上真的会无言以对。
对于凌洛秋，徐烨有股与生俱来的忌惮，且忌惮程度远胜于吴教授。别看老人家只执一柄扫帚，挥洒间大有扫一屋则扫天下的气魄。这种气质是自己学不来的。徐烨没有正面回答老前辈的话，转而说：“后天有一场模拟面试，面试之后会有专家一对一问诊，听说是很厉害的人物。”
凌洛秋将扫帚靠在树旁：“回头再说。走，带你出去转转。”
一路闲逛，凌洛秋双手背着，徐烨跟在后面。凌洛秋指着前面牌坊：“到贡院了。”
升官发财，这是个现代词汇。古人怎么说？战国时荀子在《劝学》中说：“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君子之学也，以美其身；小人之学也，以为禽犊。”到了唐代，颜真卿做《劝学》：“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黑发不知勤学早，白首方悔读书迟。”宋朝皇帝赵恒也有一篇《劝学》：“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安居不用架高堂，书中自有黄金屋。出门莫恨无人随，书中车马多如簇。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自有颜如玉。男儿欲遂平生志，六经勤向窗前读。”
如果说前两篇说的是劝人学习，后一篇不如叫“劝官”，读书的目的已经变了。再往后，干脆更直接，做官的目的也变了，又或者亘古至今，做官的目的就没有改变过。
到了明代，官吏有别。胥吏被压制在流品中，好比公务员并不等同于官。很多人进入体制内也不准备考虑流品，反正上也上不去，只求一个安稳的铁饭碗。
八股文斲丧人才。唐代科举考诗赋，明代/考经义，翻来覆去一个道理，都是考规则，一字不合即不录取。什么东西都要套用格式，这是愚民。那么，公考中的申论呢？结构性面试呢？本意是好的，可是被多少培训机构玩成了标准格式？机构培训本来就是商业行为，目的是赚钱，这种功利性从机构传播出去，如跗骨之蛆，考生们从一开始便带着强烈地私人愿景加入公考大军。同样是明朝的事，与那范进何异？
凌洛秋捋了捋胡子：“小徐，耳熟吗？”
徐烨满脸通红：“熟，钱穆先生的《中国历史政/治得失》。”
凌洛秋继续说道：“我没有什么高深武功教给你，也无需劝学，你应该读过许多书，书里的道理也不会不懂。面试要领没有什么好教的，你要相信，培训机构的套路在考官面前不值一提。你是观过世界，还是观过教材，考官一观便知。”
二人在贡院分别，凌洛秋有事先行下线。
是啊无需劝学，可是没钱啊，人饿了总要吃饭，理想又不能当饭吃。
徐烨带着教诲来到“玉华楼”，依旧三楼，接待他的仍是两位异域女子。昨天，徐烨从陈晶晶处又买了一块玉挂件，雕的是松鼠葡萄，寓意多子多福。徐烨妈妈有个同事，同事女儿结婚两年仍未怀孕，徐烨妈妈听闻儿子最近正在倒腾玉器，便牵上了线。成交后，徐烨来到“玉华楼”，金发碧眼大洋马随即支付徐烨3000个游戏元宝作为佣金。
晚上，徐烨将元宝一比一兑成现钱，在商场买了套西装。试衣服时，几名销售围着徐烨打量，还有个社牛大姐直接找徐烨要微信号。徐烨当然没给，不过当他照着镜子孤芳自赏时不禁感叹，要是妈妈同事早几天买玉就好了。人靠衣装马靠鞍，有了这套衣服，也不至于在吴景聆家拜访时那么寒酸。
“元宇宙里，首冲就送皮肤，再花点元宝就算黄袍加身也没人管你，你穿西装有什么用？”凌洛秋气愤不已，恨不得用扫帚柄敲打徐烨脑袋。
徐烨刚参加完模拟面试，正站在王爷府花园内接受凌洛秋训话。徐烨内心委屈，服装穿着都是按照培训班老师要求执行的，老师说即使是模拟考试也要认真对待，一切按照正式流程进行，所有考生必须着正装，美其名曰“正其身”。
凌洛秋嗤之以鼻：“正其身？断章破句，以待常谈，俗谓之掉书袋。正其身全文是什么？”
这个徐烨当然知道，赶紧说：“苟正其身，于从政乎何有。不能正其身，如正人何。”
凌洛秋反问：“正其身是让你锦衣华服？你读书都读哪儿去了？先这样吧，等晚上专家问诊后再来找我。”
“前辈，前辈。”徐烨喊了好几声，凌洛秋呆立在原地不动，似乎已经下线。徐烨也没走远，拿起扫帚学着前辈模样扫起地来。对啊，书读到哪儿去了？自己真的很喜欢文科，但在安徽省理科不是更容易考上好学校。这么想有错吗？没错啊。可是大学混了四年，工作又混三年，浑浑噩噩，二级建造师都考不上。自己真的喜欢土木工程吗？真的适合建筑行业吗？好像又错了。
到底是自己做了还是这个世界错了？
傍晚，吏部书房内。一中年男子身着大红锦袍，胸前背后绣着团身五爪金龙，这人就是神秘专家。专家自称曾在体制内濡染多年，因个人隐私具体姓名不便透露。专家双手背后，昂首挺胸在徐烨面前踱起正步，专家步步生风，按照风速，至少厅局级。专家曾做过多年秘书、办公室主任。虽不在权利中枢，但是有些东西，比如说面试培训，真要让高级干部来指点，未必能指点到位，更何况高级干部日理万机，也不会来机构指点。
好像是这么个逻辑，徐烨连连点头。专家接着交底，秘书、办公室主任这种职位，待人接物、拟文撰稿，即上传也下达，是最全面的，所以给出的意见也最中肯。
专家叮呤咣啷想当年想了四十多分钟，直到课时快结束才给徐烨把脉，他说徐烨最主要的问题就是不自信。专家言语中毫无遮掩，他说徐烨出身低微，身上没有官气。随后专家让徐烨出来走两步，徐烨就跟在专家后面邯郸学步，结果厅局级大风没学会，差点同手同脚，整个一出乡村爱情故事。
专家神目电眼，似能读心：“小徐同志，你是不是看多了乡村爱情故事，走路跟王长贵似的。道不正则身不正，这就是你为什么不自信，为什么上台会怯场的根本原因。时间紧迫，为了面试通过考公上岸，我们只能走捷径。这样，给你推荐一部电视剧——《人民的名义》，回家以后反复观看，注意人物眼神，情态。”
一个课时下来，徐烨只说了一句话：“是是是，感谢领导提点。”
领导回了一句：“小徐同志，上次模拟考试不太理想，你好好领会我的话。正式面试前再参加一次模拟考，到时候直接在吏部大堂交费。”
几乎原封不动，徐烨将专家的问诊过程、结果以及现场情况复述给凌洛秋。
凌洛秋嘴巴动了动。徐烨等了半天见他没动静：“前辈，您说什么？”
凌洛秋长叹一声：“没说什么，被屏蔽了。哎，《人民的名义》就是这么拿来用的？小徐，那人是不是和你一个口音？”
徐烨点头称是：“对啊，我没敢多问。不过我能确定专家是我安徽老乡，他说话是乡音，他还说治大国如烹小鲜。小鲜就是小鱼。他喜欢吃刀鱼。刀鱼就是我们老家的特产啊。”
凌洛秋拍了拍徐烨肩膀：“我说几句家乡话你听听。是不是？从一开始我就听出来你是我老乡，所以对你倍加关注，亲不亲故乡人嘛。只是我来粤多年，口音有些变化。这个专家我大概知道是谁了，哎，没想到啊。何为治大国如烹小鲜？要掌握火候、拿捏分寸。总书/记说这句话的时候后面还有一句，要深入了解国情，深入了解人民。徐烨，我问你，你将来有什么打算，别说什么扎实推进，持续改善。我要听务实的。”
徐烨想了想：“前辈，您是说未来方向。我能有什么方向？喜欢写点字，如果考上公务员，将来能进宣传口那是最好了。”
凌洛秋没有正面回答：“虽然你很迷茫，好在你说的都是实话。功利心谁都有，现在人考公务员的初心也不会是为人民服务。功利心如果必须要有，应当广阔一点，格局大一点。人人骂官，人人又都想做官。老百/姓骂不要紧，最怕有些人嘴上骂着心里惦记着。更可怕是有些人本身就是官还要骂官，甚至骂百/姓。小徐，既然你选择这条路，将来最起码不能被人骂。你记个电话，联系一下，明天去粤北，我会帮你安排好。”
粤北之行，高铁一个小时，中巴再一个小时。两百多公里的路程，从发达到落后。徐烨不曾想，常年高居经济排行榜榜首的广东省，居然省内各地市发展速度差距这么大。粤北农村的建设生态甚至不如老家某些地方。
这次活动主题是反诈宣传，徐烨跟随其中一支工作组深入粤北农村，既宣传政策，也了解情况。队伍不大，但部门齐全，徐烨属于编外，年龄也最小。
到了地方，工作组在镇办公室听取了汇报，汇报尽量简短，抓住主要问题说清说透。中午吃了个工作餐，一行人走上村道，挨家挨户宣传访问。
路过一户人家门口，徐烨见院子里站着一个熟悉的背影，背影半弓着身子，怀里搂着个小孩。
“贾明明，是我，徐烨。”
贾明明刚回头，还没来得及打招呼，客厅中传出一阵打砸声。
徐烨和贾明明站在院子里叙旧，工作组则循声而入。徐烨没想到，贾明明在镇子里当小学老师。贾明明也没想到，徐烨会跟随工作组下基层。曾经的同班同学，他俩都对本专业不感兴趣，估计这辈子没机会在建设道路上会师，但偶遇的那一刻，两人都按奈不住内心的喜悦。
重逢的心情固然欣喜，现实的问题却让贾明明高兴不起来。听贾明明说，这户人家本来是村里富户，有经济作物，也有水产养殖。家里有儿有女，儿子在家跟随父母搞创收，女儿在广东其他城市也有稳定工作。前段时间女儿参加了一场活动，活动后加盟了一个玉器项目。手上囤积了一批玉器，玉器都是些假货，根本卖不出去，只能拉自己哥哥下水，哥哥也囤了一批货，再往后，七大姑八大姨，能坑则坑。
贾明明顺了顺怀中小孩的头发，手往客厅里指着：“喏，七大姑八大姨听说有工作组来检查，提前跑来闹事了，都打起来了。这是哥哥家的小孩，吓坏了，跑到我那儿去求救。哎，其实就是简单的骗局，利用网络包装了一下，搞得很华丽的样子。真不知道他们怎么想的，怎么劝都不听，利欲熏心。”
贾明明对着徐烨上下打量：“大帅哥，现在混得可以啊，这么漂亮的西装。我说老同学，你帮帮这家吧，好不容易过上好日子，现在成什么样子了。哎，连至亲都骗，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是真的？”贾明明搂紧怀中小孩继续说道：“你看把孩子吓得，衣服都扯破了。哎呀，你怎么还是不爱说话，快进去帮忙，回头我们再聊。”
徐烨有话也说不出口，他默默走向客厅，这一小段路走了好久，恍恍惚惚。
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是真的？
走到客厅门前徐烨停了下来，掏出手机，给妈妈转了10000元钱，这才走进门内。
工作组来去匆忙，旁晚时分又要赶去下一个乡镇。贾明明陪着徐烨走向中巴车，上车前帮着老同学掸了掸西服上的灰：“徐烨，有空常来，支持一下基层工作。农村现在青壮年越来越少。城市挂五档，农村挂一档，甚至倒挡。很多留守老人、小孩没人照顾。老人们又搞不清楚现在高科技手段，很容易被骗。我这个乡村教师不仅教书育人还要普法宣传，心力憔悴。上车吧，路上慢点啊。常联系。”
徐烨回到广州的时候已是第二天傍晚。回到家，第一时间收拾整理，整理完来到小区门口一家干洗店。
“老板，西服干洗，洗完包好，过几天有空来取。这件衬衣帮我熨烫一下，明天要穿。”
徐烨让妈妈把10000元钱退给了同事，说是玉器品质不是很好，又赔上了许多抱歉的话。同事一分钱没花，白得一块玉，也有些不好意思，送了徐烨家两斤刀鱼，徐烨妈妈舍不得吃，用冰袋保存好给儿子寄了过来。
第二天鱼到了。徐烨上午面试完，中午取了快递回到出租屋，将鱼分成两份，想着送给吴景聆家一份，结果吴景聆不愿意接他电话。徐烨拎着鱼上门，吴母开的门。吴母说吴景聆最近准备出国，不常在家。
吴母给徐烨泡了杯茶，陪徐烨聊了几句。吴母没再添水，徐烨也觉得没必要续茶，很自觉，问了声安后便离开了吴家。
下午徐烨带着剩下一斤鱼来到一栋老楼，老楼虽说年代久远却不显破旧，里面更是粉刷一新，装潢也很考究。
“前辈”
“进来坐，不用前辈前辈，我也没拿扫帚，不会扫你出门。叫我老师吧。”
“谢谢老师，老师，给您带了些刀鱼。我妈昨天用冰袋包裹好快递寄过来，今天就到了。”
老师叫来夫人，让夫人处理，叮嘱只需油炸，不用再作其他烹调。
“小徐，面试得怎么样？”
“我自己感觉还可以，把想说的都说出来了。”
“什么题目？”
“国家出文，以工作实效作为基层干部的考核标准，而不是以工作台账，会议记录。对此，请问你怎么看？”
“你怎么回答的？”
“杜绝形式主义，纸上考核。考核应落到实处，不应走马观花。之后举了一个例子，我大学同学的例子。大学同学在粤北当乡村教师，除了上课外还要准备很多迎检材料，总之文山会海。而那些检查的人从来都是呆在会议室里检查纸质材料，不深入一线，不走近留守儿童。”
“很好，有理有据，例子举得非常好。很少有考生能在面试中举出恰当的例子，考生大多刚刚步入社会，没有相关经历。其实也不尽然，还是因为好高骛远，急功近利。所以缺少发现，缺少对社会的深刻认识。就像走楼梯，往上走的同时必须看好脚下的台阶。”
老师正欲接着说，见徐烨似有心事，有些疑惑：“回答得很好啊，怎么了？闷闷不乐。”
徐烨叹了口气：“分手了，女朋友要出国。”
老师喝了口茶，看了一眼书架上的相框：“那，我女儿。那是我女婿，美国人。中间是我外孙和外孙女。都在美国，一年不一定回来一次。这是我一生的败笔。”
老师有些悲愤：“我干了一辈子革命工作，77年名牌大学毕业，后在文化口耕耘多年，很早就官至厅级。结果在事业上升期，女儿出国留学，最后远嫁异国，已经移民多年。原因如此，仕途就此到头，赋了个闲职，而后早早成为调研员。”
“我不是一个官迷，我是看不明白我的女儿。我和你师母端着铁饭碗生活，她是含着金汤匙出生。我们是从那个年代过来的人，由苦到甜。作为一个吃皇粮的人，一个既得利益者，子女占尽了人民的便宜。女儿从小到大就没吃过苦，也没吃过亏。所以，她根本就不懂得在这个国家还有很多人过得很苦。”
老师指了指相框接着说道：“我那个小孙子，假期回到国内，要看漫威动画，说什么XMAN，我也搞不清楚什么XMAN，孙子说能喷水，吐火的一群人。我就给孙子找了一部《葫芦娃》，结果孩子看得津津有味，女儿却说我老土，跟不上时代。可是，你看看，我用起VR设备照样驾轻就熟。所以，并不是我老土、落后，而是有些人步子迈得太大、走得太快。他们根本不愿意等身后的人，他们也看不到身后的人，甚至看不起。我女儿就是其中之一，典型的精致利己主义者，永远向前看，看不到身后其他人的痛苦。”
老师顿了顿，从书桌上取下VR设备，让徐烨戴上。老师接着说：“当调研员的这些年，我一直关注培训市场。我女儿的公司就是做教育培训，跨国教育。每年将一批批优质大学生送往国外，是不是很讽刺？你说这些培训机构有什么作用呢？传授的都是应试技巧。”
“我们往往招聘不到想要的人才，到最后只能招到一批特别会考试的八股秀才。前段时间，我作为评委参加了几场面试。结果那些考生嘴里说的都像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所以，我顺藤摸瓜，在元宇宙中搜索，想看看到底是什么培训机构在作怪。没想到啊，元宇宙中开培训班的八王爷，他竟是我曾经的下属，是不是更讽刺？若不是因为你，我还不知道培训机构是他开的。我总说，亲不亲故乡人。我曾有意提拔他，没错，那句治大国若烹小鲜是我告诉他的，《人民的名义》也是我叮嘱他看的。可是呢，他这个人太务虚，骨子里唯利是图。他在两次升副处级不得后破罐子破摔，跟着一个女老板后面做玉器生意，亏了很多钱，从此杳无音讯。徐烨，回头你把培训机构的资料整理一下交给我，不能再让他这样胡闹下去。”
说完，老师帮着徐烨调试VR设备，他让徐烨用蓝牙将VR设备连接客厅电视上：“徐烨，你连接好后，登陆你自己的账号。”
屏幕中，徐烨走在王爷府里。老师提醒他，王爷从来没在王爷府出现过，此时他应该在皇宫。
果然，王爷氪金效果显著，花了大量元宝在游戏中战胜了原来的皇帝，今日正是登基大典。
奉天殿外，一众学子分列左右。新皇帝向大家招了招手，问起大家今天面试结果。随后抬起手钦点起来：“你，你就是未来的部长，你是局长，你是科长......”
那样子，像极了慕容复。
关上电视，老师走向书架，取下一本书：“徐烨，这是我的诗集，送给你。望你能内心诗意，脚踏实地。先改变自己，再改变世界。”
厨房内一阵香气飘过，师母端着鱼走向饭桌：“刀鱼炸好了，孩子，今天是你老师的生日，陪他喝一杯。老头子终于退休啦，也该好好歇歇了。”
注：“国家出文，以工作实效作为基层干部的考核标准，而不是以工作台账，会议记录。对此，请问你怎么看？”为广东省2019年（县/公安）公务员考试真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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