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骨头抚摸你
——读苏轼《题沈君琴》,乃不能眠也
窃以为,诗词与音乐的承辅,堪称艺术殿堂之穹隆。
中国古典音乐到了宋朝,宫廷音乐已然式微,观赏对象和演出场所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使得音乐这种艺术形式从唐朝高不可攀的宫廷转移到大宋更为广阔的民间,可以是勾栏也可以是瓦舍;欣赏对像可以是皇宫贵族,更多的是民间的诗人、歌女,甚至于山野渔樵坊间老妪。这一改变让更多的民众有机会或学会或欣赏到这种高雅的艺术。大宋是一个民族化意识非常强烈的时期,这对器乐艺术的发展有着极其重要的作用。经过艺人们的实践和努力,宋朝的音乐逐步形成以戏曲音乐为主的格局,而戏曲音乐的演绎,便怎么也绕不开诗词。
据北宋卷统计,以弹拔类乐器为题材的诗足有一百三十三首,这些诗涵盖了古琴、瑟、筝以及琵琶等,而以古琴入诗的数目为最,计有六十七首之多。但苏轼以琴入诗、赋词、为文(不算画)的,竟有八十余篇,这个数据足以说明,古琴已然注入其文化生命且融入血脉之中。如元丰四年(1081)六月二十三日,苏轼为老朋友陈季常作《杂书琴事十首》,又作《杂书琴曲十二首》赠之。嘉祐八年(1063)春,苏轼在凤朔任上作《次韵子由以诗见报编礼公借雷琴记旧曲》诗等等。
古琴乐曲,是最具中国古典文人气质的书香音乐,是中国文化和理想人格的象征。《左传•昭公元年》:“君子之近琴瑟,以节仪也,非以慆心也”,故此,古琴向为修身养性的最佳方式,乃登大雅之堂的“圣庙之乐”。此地位应是古典文人的巅峰了罢。
峰顶上,是光芒万丈的苏轼。
嘉祐四年冬,时年二十四岁的苏轼,曾与父亲苏洵弟弟苏辙自眉州从岷江入长江,彼时,江风浩浩,白浪滔滔,苏洵抚琴,琴声忽如松风阵阵,又如玉佩琅珰。年轻又才华横溢的诗人,迎着清朗的江风,宽衣大袖,风流倜傥,他拂开被风吹乱的鬓发,朗声作《舟中听大人弹琴》诗。这首诗不仅描写了苏洵清逸的琴声,更抒发了被琴声荡涤的心情,由此引发了对古琴美学的鉴赏,诗中指出:“千家寥落独琴在,有如老仙不死阅兴亡。”纵观古今,确乎没有一种乐器,能和古琴比肩,历经千百年而累代不绝。
这里要说的是,苏轼之父苏洵本身便是音乐家。从苏轼《舟中听大人弹琴》《次韵子由以诗见报编礼公,借雷琴,记旧曲》,以及苏辙《舟中听琴》《大人久废弹琴,比借人雷琴,以记旧曲,十得三四,率尔拜呈》等诗中,可以看出,除了受当时社会对古琴音乐的倚重影响,苏轼更因为家学渊源,使得创作如此之多以琴入题的杰作。
在苏轼写过的八十多首关于古琴的诗词中,最著名的有《听武道士弹琴》、《次韵子由弹琴》、《书醉翁操后》、《九月十五观月听琴西湖示坐客》、《听贤师琴》、《减字木兰花•琴》、《听僧昭素琴》、《听杭僧惟贤琴》、《杂书琴曲十二曲》、《破琴》、《琴诗》等。而这些诗作里,余最喜欢的,莫过于那首《题沈君琴》,又名《琴诗》。
《琴诗》收录于孔凡礼先生点校、清王文诰辑注《苏轼诗集》卷四十七,全文为:武昌主簿吴亮君采,携其友人沈君十二琴之说,与高斋先生空同子之文 、太平之颂以示予。 予不识沈君,而读其书,乃得其义趣,如见其人,如闻其十二琴之声。予昔从高斋先生游,尝见其宝一琴,无铭无识,不知其何代物也。请以告二子,使从先生求观之此十二琴者,待其琴而后和。元丰六年闰六月。
若言琴上有琴声,放在匣中何不鸣?
若言声在指头上,何不于君指上听?
元丰六年即公元1081年,时年苏东坡四十四岁,任黄州(今湖北黄冈)团练副使,本州安置,受当地官 员监视。
你没看错,这一年,苏东坡确实是被贬了,还差点被皇帝杀了头。
据史料志,1080年,也就是写《琴诗》的前一年,苏轼调任湖州知州。甫一上任即极尽才华给皇上写了一封信——《湖州谢表》“愚不适时,难以追陪新进”,“老不生事或能牧养小民”……果然,凡天下之大祸皆因书呆子死性不改,令千年后区区在下读之仍顿足不已。此信当即被新党抓到辫子,说他“愚弄朝廷,妄自尊大”,说他“衔怨怀怒”,“指斥乘舆”……对皇帝不忠可谓死有余辜了。于是,才上任三个月的苏轼,即被御史台的吏卒逮捕。这就是北宋著名的“乌台诗案”。
“乌台诗案”朝野震动,包括王安石在内的诸多元老纷纷展开救援,又因太祖赵匡胤年间既定下不杀士大夫的国策,苏轼才算免去杀身之祸。
次年,苏东坡出狱,从士大夫降任黄州(今湖北黄冈)团练副使。这个职位相当低微,与普通百姓毫无差别,甚至还被当地官 员监视,没有自由,生活困顿。
对于一般人而言,这个年龄官职不升反降,政 治生涯基本结束了。苏东坡经此一役,也是心灰意冷,但是,文豪的大才从来不会因为区区一个“乌台诗案”而掩灭光芒。即便是游一趟黄州的赤壁,也能给我们留下《赤壁赋》、《后赤壁赋》和《念奴娇•赤壁怀古》等千古名作。
由此可见苏东坡的旷达,而“东坡居士”的别号便是他在黄州带领家人开垦城东坡地种田时起的。这也是他能写出《琴诗》这样一首富涵禅理之佛偈的缘由。
有学者认为,此诗不是诗,充其量算一佛偈。苏东坡在《与彦正判官》中,也承认过是“以发千里一笑”之偈语,是悟道之作。
苏轼是谙熟声音缘起之道的,对琴有着深人骨髓的理解。在这首诗里,苏轼精练地阐述了琴与人的复杂关系:琴便是琴,深藏在匣中之琴不会自己鸣唱;而手指也只是手指,不会凭白发出美妙的琴音。是以佛法有云“万法皆空,一切虚妄”。只有琴与手指完美配合,才会发出绝美的声音。琴声,是琴与人发生的感应与交流。而弹琴的技法有好坏之差,情感也有厚薄之别,故弹出的琴声便会大相径庭。一曲《高山流水》,有人弹出士为知己死的远古情怀,另有者却呕哑嘲哳难为听。
人与琴的关系,不仅仅是琴与手指的关系,更在于琴与心的通感和交流。
任何一种优秀的艺术表达,必然使得身心与创造合而为一方得不朽。
写诗赋词又何尝莫非如此?
所以,在我看来,此诗是否为诗或为佛禅戏作,丝毫不减损作为诗歌的魅力。
夜读《琴诗》,如与苏子把酒言欢,以诗抚骨,阖琴而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