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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沙洲变
  1楼 群杀玩家  32帖  2023/3/23 11:15:48 注册|搜索|短信|好友|勋章|藏票|洗衣||我的勋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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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1区-32-2-2]奔跑  发帖心情 Post By:2023/4/17 11:05:44 [显示全部帖子]


奔 跑




(1)两脚羊


「生我这件事,爸妈并没有和我商量过,我不怪他们,他们若知道战争要降临,是一定不会让我来承受这修罗场的。」


「跑!」


号令声尖啸而出,思绪快速收回,娜娜如躲避苍鹰的白兔般瞬间窜出起跑线,将耳边呼呼作响的风声把那些铁勒王公和“羊贩”们泛着血腥的瞳仁和嘶吼声快速抛在身后。


每次开跑前,母亲都勉励娜娜要赢,如果赢了就会奖励给她一朵红花。


这是一场赌局,娜娜每次都会赢,而那些没赢的小羊会被“羊贩”们拉走,拉去不知何处的远方。


不久后,远处毡房边炊烟升起。




生命涌流,百转千回,步过凋零遍地的腐叶,矗立在篱笆忧伤影子之下,刹那间愁肠百结。然纵使生活真相这般不堪,也不可风化自己的内心。纵使它苦痛乏味又悲凉,无论爱恨,我们仍可以勇敢地用自己生命去温暖去抱拥,因为最终看到的那个世界,其实是我们自己内心的写照啊。


有关两脚羊的记忆,娜娜刻意从脑海中删去了,只记得母亲死后不久,老爹花了两袋青稞赎买下她。




(2)不列老爹


葛萨老爹有句口头语——苏卡不列,按汉语法直译就是「曰了笱了」,这话被粗俗人葛萨挂在嘴边,在背后,很多人悄悄讥讽他为不列老爹,但这丝毫不影响娜娜对继父的敬重。


若没有娜娜,老爹口中的「不列」会说得更频繁,妻子在他负伤毁容后选择与情夫远遁,年过不惑的葛萨一直过着醉生梦死的生活,几次醉倒他几乎就要冻死雪原,是家里小红马忠实的依偎温暖了他的生命。望着身上堆满积雪瑟瑟发抖的小红马,葛萨觉悟了,他决定为自己值得付出的人而活,而那个人也很快就被长生天安排到了他的身边。


「乌力罕,去哪?」望穿苍茫雪原,葛萨认出了那位旧相识,此刻他正牵着一条绳索,绳子尽头是一个衣着单薄冻得瑟瑟发抖的小女孩。


「哦,我当是谁,这不是葛萨老爹嘛!」拍掉睫毛前的雪后,乌力罕看清了面前这个人,单手放在胸前,陪着笑鞠了个躬。——这是对强者的尊重,葛萨那达慕大会摘取桂冠那年,乌力罕还是个光着沟子满地撒尿的娃娃。


「你牵着个女娃做甚?」葛萨走了过来,他口气不善,受伤后仅存一只独眼让人感到凶恶异常。


「是我家王爷买的羊,刚跑了我这给抓回去。」乌力罕打量着葛萨健壮的体格,赶紧搬出背后主使来压阵。


「不列,你小子真有出息,还贩上孩子了?」葛萨边说边走近身来。


「是羊,两脚羊,小羊。」乌力罕更正、强调和陪笑着,一只手颤颤巍巍警戒地摸向腰间刀柄。


「咳……」没有理会他的小动作,葛萨径直走到女孩身边,将一口浓痰啐入身旁雪中。葛萨掀起自己的毡帽,白色从他浓厚的睫毛上纷纷抖落,他勉力睁开仅存的那只眼睛,缓缓蹲下身来,试图挤出一丝笑容,「嘿,娃娃,几岁了?」


虽然听不懂这个山一般厚重的老男人在说些什么,他那眼神中的笑意却瞬间倒映进娜娜纯真瞳仁中,受其感染,娜娜不仅对着凶恶的相貌毫无恐惧,反倒眉头舒展、放心笑了起来,那紧锁在风雪中满布伤痕的瘦小身躯缓缓舒展开,寒风吹过,纤纤嫩柳摆动不停。


「这娃娃我要了,让她留下吧。」将身上的羊皮袄裹在发抖的女孩身上,葛萨几乎是鼻子贴着鼻子对乌力罕命令道。


「可这是我家王爷所看重的,她还要参加比赛……」


「他多少钱买的。」


「两袋青稞。」


「那就两袋,我出了。」


「不是这个问题,刚说过我家王爷很看重。」


「苏卡不列,告诉仆固必力那小子,这孩子我要了,要是不服气就来找他葛萨叔叔的麻烦来。」葛萨整个人如山般压过,窒息感瞬间裹挟住了乌力罕全部思绪。


「好,好的。」乌力罕只能答应。


羊皮袄下露出一张被风雪冻得通红的小脸,望穿那一片白茫茫,娜娜看到远处云端太阳露出了半边脸。




(3)这一脚,踢出了整个盛夏


「话说这关羽身长九尺,髯长二尺,面若重枣,唇若涂脂,丹凤眼、眉卧蚕,相貌堂堂,威风凛凛,胯下一枣红色赤兔马……」汉商王多余口若悬河兜售着自己的故事,试图吸引娜娜去听完。一般来说,他接近别人的目的也只是想搞好关系把自己的货推销出去,但自从知道娜娜是汉人后裔后,王多余就格外上心讲些汉地往事。


四海为家的王多余,也是不得已才奔波游走的,如果可以,他也想有个家,想有个女儿陪在自己身边。


「是爹爹的样子吗?」娜娜瞪大了双眼,两条漆黑的长辫子在阳光照射下油光铮亮。虽出身汉地,但从未接触过故土的她并不能读懂王多余口中的关羽,只觉得那个骑着红马的大汉就是爹爹葛萨,他天神下凡就如两人初见时一样。


「不不,关羽是汉人的英雄、战神,哦不,是全华夏的精神图腾。」王多余摆手道。


「爹爹脸红扑扑的,也是高高的个子长胡须。」娜娜越说越那就是老爹。至于什么精神图腾,神的形象娜娜见过,铁勒部族傩戏展演时常见,萨满们戴着面具凶恶狞厉,吓人得很,根本不像他口中的那个关羽。


神,怎么会有如此亲切,如此温和的呢?


「你爹爹那脸是草原野风吹出来的,关羽可是天生的奇人异像。不仅如此,他斩颜良诛文丑江陵掘北道,羽,威震华夏呐。」汉商讲得津津有味,娜娜转身准备离开。


「娜娜,你不听故事了吗?」


「颜不颜丑不丑的我又不认识……」


说完娜娜就迈开了步子。


「等等……」王多余望着那双马尾蹦蹦跳跳离自己越来越远,犹豫地将手伸入怀中——虽然娜娜不在汉地长大,但她血脉相通,一定会喜欢这个礼物吧。




抽完一根土烟后,葛萨骑上红马挥起鞭子把羊群往家里赶,风吹过这夏日草原,浅绿色波浪此起彼伏,羊群就在这望不见边际的海洋上徜徉着,倒映于天空之镜就是朵朵白云,远处青色山脊藏着阵阵乌云,野狼呜咽、苍鹰盘旋呼啸,与牧民们斗智斗勇。


羊群缓缓聚拢,慢悠悠向家的方向踱步。


葛萨望见,自家毡房边,一个小女孩,梳着黝黑长长的鞭子,将一个圆圆的东西轻轻放到脚下——他听王多余讲过,这东西叫蹴鞠。


她周围聚集了好多孩子,有铁勒贵族子弟、阿拉伯化的突厥人、蒙古裔平民、还有些卖作奴隶的汉人后裔,大家语言不通比手画脚叽叽喳喳闹作一团。


女孩将右腿轻轻摆动,稍作停滞后瞬间发力,那圆圆小小的孩童梦想在天空中划出一道虹色绝美弧线,轻坠草丛。


孩子们叫嚷着顺着弧线追逐而去,追逐着自己生命中那最原初的渴望,那些奔跑影子所倒映出的情感在此刻超过了自我、群体和世俗,化作神所最为怜惜的模样。


葛撒浑浊又带有一丝清澈的独眼中,父爱、小女孩身影和这夏日草海融于一体。




(4)一千零一夜


王多余爱上了一个吉普赛杂技女演员,她的名字叫卡门。


这件事,得从草叶刚开始沾染金黄 色秋意那天开始说起。


风由戈壁滩尽头吹来,与风同行的是一列长长车队,它如蛇般扭动蜿蜒而至,一群金发碧眼的外族人从上面跳了下来,扎起了一个个小帐篷。


次日,不知谁用了什么魔法,一个巨大帐幕在一夜间搭建而成,它白色幔身金色穹顶,像极了大腹便便王公老爷们那衣服都裹不住的肚皮,只是在姿态上少了些肃杀与恐惧,多了些幽默与调侃。穹顶之上,一个大大的牌子随风转动,上面用西洋文字书写着——「цирк」。洋喇叭吹响,穿着喜庆的小丑站在招牌下鼓着腮吹起一列列五颜六色的糖人,孩子们被欢乐气氛吸引拉着家长赶来,人们络绎不绝从四面八方涌入,其中自然有爱热闹的娜娜和葛萨老爹。


人群坐定,一戴着黑色高帽子身着燕尾的魔术师挥手登场,作为主持的他并未制止现场的兴奋、起哄和喧闹,只是深深鞠躬后振臂一挥,百十只鸽子拍动着翅膀冲向穹顶,人们惊呼声中,厚厚的彩布由帐幕顶尖铺向四方,遮盖住由纱布微微透入的朦胧日光。顷刻间,一切遁入黑暗,但人们并未感到恐惧,因为在舞台中间,一盏阿拉伯油灯正被点燃,围绕着金制镂空的灯罩缓缓转动,人们向四方望去,奔跑的野马、跃动的羚羊还有一些从未见过的“异世界”动物影子环绕转动在大帐四周,活灵活现如梦似幻。


「女士们先生们,你们所期待的一刻,就要到来!」沉醉时,一个杏感磁性的女声出现,人们望回舞台,两排白色焰火突然喷出,它们灼热却不耀眼,因为一位更夺人眼球的棕发女郎正在焰火衬托下闪亮登场——她就是马戏团的杂技明星卡门。两排骑士护送着她站向跳板,一位肌肉满满的壮汉大吼一声跳到杠杆另一面,女郎就在人们的惊呼声里跃入空中,消失于光影和虚幻,旋即又在一片惊诧声中,出现在了观众席上。此刻她正站在葛萨老爹身旁,一只手牵着可爱的娜娜。


人们纷纷起立鼓掌,为这绚丽不可思议的一刻,除了贵宾席投来的异样目光有些阴冷。




与其他外戚权臣不同,仆固必力虽也喜欢霸占美好事物,但他更喜欢把把美好占为己有后撕成碎片时的刹那快感。


王上如何使唤狗一般对待他的,他在笑脸相迎后总要放大一千倍再去对待他的下属,伴君如伴虎,仆固必力每日都靠着疯狂宣泄枕着浓浓血腥味压住恐惧才能勉强入睡。


然此般放纵未曾给过他的内心带来过一丝真正的慰藉,只让他在矛盾中愈发阴狠、善妒。


撒旦的种子,已悄然发芽。


如果葛萨从他这里牵走的只是一只普通羊,他也就这样给了,毕竟谁会为了这点利益得罪一个前战斗英雄呢?但谁料想那小羊会长成水灵灵的姑娘,还亲密地依偎在另一个牧羊人身旁?


娜娜望向葛萨老爹那满满的幸福感,在仆固必力眼里显得那么刺眼。


凭什么,区区一只两脚羊怎么能过着比主人还幸福的人生,凭什么?


可对于葛萨这个受全铁勒尊敬的前人物,有些事还是要办得“智慧”些。




次日,马戏团门口售卖玩具的集市上,军马拦住了陪女儿买娃娃的葛萨。


葛萨挡在女儿面前,双手背过将其紧紧护住。——面对训练有素的军队,即使强如葛萨也不得不警戒起来。


「葛萨老哥哥,你言而无信啊。」仆固必力拍了拍金色马鞍上的灰尘,笑里带刀。


「王爷吉祥,敢问我有何事失信于您了?」若是自己一个人,葛萨连搭理他的欲望都没有,选择向权力弯腰忍让,只是为了庇护女儿。


「管家——」葛萨一声喝令,一个尖嘴猴腮的中年男人拿着账簿阴阳怪气读着。


「圣历xx年,葛萨家自我府购两脚羊一只,口约定价两袋青稞,现逾期三载,以本息记,当归还白银二百两。」


「不是吧。」


「二百两,这……」


「嘘……」


管家的话使人群一片哗然,然畏惧于王权,大家还是马上止住了讨论。


「要价二百两,利息是不是过高了。」犹豫片刻,王多余从人群中站了出来,这不符合他世故圆滑和明哲保身的经商原则,但娜娜委屈的眼神让他鬼使神差挪动了双脚。


仆固必力斜着眼望了过来,王多余心里一惊,完了,这草原的生意以后是做不成了,他恐惧地低下头,却又抖抖索索地不甘心抬了起来,「王某经商过年,就从未,从未见过如此离谱的要价。」


「呵呵,要价再公道不过了。」管家迈步向前,笑着望向众人,「种子落地,发芽结果再落地,三年前的两袋青稞放到今天可不止千斤万斤了吧,大伙不乏种地之人,倒也说声是也不是。」


仆固必力环视而去,众人皆畏惧低头,这让葛萨和王多余显得如此孤立无缘。


其实,二百两银子对王多余来说并不是大钱,他完全可以替葛萨出掉这份钱,然财不露白是汉人传统,更何况即使拿出来了,仆固必力也会再想说辞和办法,反倒自己的安全会更成问题。所以,只能就此退缩了吗?


望向葛萨老爹,他笑着轻轻摇了摇头,随后眼神坚毅果决起来,王多余知道,老爹谢绝了他的好意,决意以死护卫女儿的自由了。


不行,豁出去了,王多余张开口,准备再次强出头。




「咯咯,王爷好啊,您来我这小小马戏团带那么多兵马做什么呀。」极具诱惑的声音响起,卡门鬼魅般出现在众人身旁,就如她此前表演过的杂技魔术一般。


「来收个欠债。」若是普通人,仆固必力也懒得回应了。这卡门性感妖娆,偏偏一掷千金都买不来陪酒一杯,这次主动与自己搭话,倒是个难得机会。


「还要您大驾前来,这是拖欠了多久呀。」卡门故作好奇问,弯眉浅笑像只可爱的狐狸。


「整整三年。」


「听说两袋青稞是吧,那还真是不得了的大事呢。」卡门的语气有带着些许夸张和讽刺。


「嗯——」仆固必力压着火回应一声。


「那请问三年中是只包含白天还是也包含夜晚呢?」


「当然是白天和夜晚。」


「是包含四季还是只有一季呢?」


「混账,既然超过一年,肯定是包含四季了。」虽然仆固必力给了这个漂亮女人不小的面子,但如此不讲礼法也太触犯自己了吧。


「好好好,王爷您别发怒,小女子就是想问个清楚嘛——」卡门立刻柔声抚慰,见仆固必力脸色稍缓,又坚定音调道,「所以说这三年内,不仅包含着白天的开花结果,也包含着晚上的虫吃鼠咬,既包含着秋天的丰收,也包含着春播夏长冬藏是吗?王爷啊,如果没人照看的话,您这两袋青稞可不能自保平安,更变不成银子,它们只会烂在谷仓里发霉发臭,一文不值。」


「你!」仆固必力紧握马鞭,眼见就要动怒发号屠戮,卡门却不急不慌抛出一个极尽妩媚的眼神。


「王爷您大人有大量,难为一个花骨朵做什么,这花得成熟绽放了才美,不是吗?」


「你的意思是?」


「如果王爷喜欢的话,不如让小女去府上陪王伴驾,这小骨朵还嫩着,且得等呢。」


仆固必力犹豫了,明明只是一介女流,明明只是几句妩媚的话,却妖精一般摄人心魄,说实话,之前从未有人改变过仆固必力的想法,但卡门的美艳撬动他蠢蠢欲动的色心。


「看护好这些吉普赛人。」对驻防卫兵下了一声意味深长的号令后,仆固必力挥动马鞭,带着他的亲兵随从绝尘而去。


娜娜一对婆娑泪眼中,卡门搀扶起跪谢于她的葛萨老爹,搀扶起那如山父爱。




繁星缀满天幕,月色洒落草原,山丘上并肩而坐的两个人,一个略显拘束,一个落落大方。


「你认识娜娜吗?」王多余问道。


「那个女孩子?一面之缘。」卡门微笑应声。


「可你还是帮了她。」


「帮?不算吧,本能而已,即使是只老山羊,看到幼崽被欺辱时也会竖起犄角与攻击者拼命的吧,我们可是万物之灵呢。」


可偏偏很多时候,这万物之灵就远远比不上那畜生。


平淡口吻让卡门在娇媚之外更多了一丝华贵,略显暴露的戏服下是贞洁美好的内心。


王多余摸着怀里的玉镯,紧张痰嗽了几声。


「多余,虽然你跟我提过多次了,但我们之间不合适,还是算了吧。」卡门先说出了口。


「为什么?」


「就见过几次面而已,我不想拖累你。」


「可我爱上你了。」


「我们文化不一样。」


「没关系的,我可以学习。」


「我们信仰也不同。」


「没事,为了你我可以去了解去包容。」


「多余?」


「嗯。」


「即使我明天要去见王爷吗?」


「是的,我等你回来。」


「没必要这么做,真的,我给不了你幸福。」


「可以的,等结婚后,天天给我故事好吗?」


「什么故事?」


「就讲你还没跟我细说的那个一千零一夜。」


「嘻嘻,把自己当王了吗?」


「如果能娶到你,我的日子可比做王甜多了。」王多余笃定说着,将祖传的玉镯戴在卡门手上。


玉镯在月光下盈盈透亮,如同挂在卡门眼窝的泪珠般,她羞涩地将头埋在王多余怀中,两个人拥吻着,顺着厚厚的草甸滚落,星光洒落在草原上,给这一对璧人盖上了华美晶莹的被。


次日,仆固必力派来接卡门的骑兵到达时,吉普赛人的帐篷已经撤空了,尽管这位王爷再三警告了卫兵密切关注这些人的行踪,但他们就好像真的会魔法一般在众目睽睽下蒸发了,连一根扎帐篷的木棍也没留下。与他们一同消失的,还有那个汉商王多余。


仆固必力恨得咬牙切齿,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大庭广众下吃那么大亏、丢那么大的人。




(6)特别定边行动


「叔叔。」瞳仁晶莹着亲切与真诚,娜娜牵着乌力罕的手将他迎入毡房,「爹,乌力罕叔叔来了。」


刚开始叫叔叔的时候,乌力罕心里是羞于接受的,毕竟就在几年前,自己还如猎狗般追捕过她,如捆牲畜般将这个女孩紧锁。


是娜娜的真诚与宽恕化解了两人间的尴尬。


天色阴沉,毡房内略显昏暗,老爹坐在角落的小木椅上沉默地磨着佩刀,因为客人的到来,娜娜专门点燃一盏油灯,灯光照在葛萨老爹苍老的脸上,深深的皱纹和白色鬓发挤在一起,篆刻叙说着这顶天男子汉的大半生。


「咳咳,娜娜,出去玩吧,我跟你乌力罕叔叔有些话要说。」葛萨说道。


「好嘞,乌力罕叔叔喝茶。」将温好的奶茶端给乌力罕后,娜娜蹦蹦跳跳跃出毡房。


「葛萨大哥。」乌力罕走到葛萨身边坐下,两家的关系因走动而变得亲切,他与葛萨的称呼也开始有所变化。


「磨磨刀子,都钝了。」叹了口气,葛萨将一旁的征兵令扔进火炉。


「您不是受伤了吗?按铁勒律令可以不参与战争动员的吧。」


「所以这不叫这个动员,叫佣兵,叫什么贝多芬佣兵团,只不过是不得不去的那种。」


「不得不?」乌力罕疑惑问道。


葛萨笑了笑,望向毡房外。


是了,自己所服侍的主家,那位王爷仆固必力正愁没借口对付这父女二人呢,葛萨这一拒绝不正好授人以柄了吗?


「如果您能立下战功,娜娜也就安全了,面觐王上时,您可以……」乌力罕尝试安慰道。


「回不来呢?」乌力罕揉了揉浑浊的眼睛,缓缓站起身来,他年纪大了,尤其这几年操心娜娜的事情让他衰老得愈发严重。


「如果我死了,送娜娜走,兰州城的新垣家与我有一些交情,去说明一下,她们会容留的。」葛萨将右手放在胸前颤颤巍巍地单膝跪下——这是至高礼节。


「求你了。」见乌力罕仍在犹豫,葛萨恳切哀求道。


曾经在那达慕大会上傲视群雄、勇武无双的战神,平生唯一一次卑躬屈膝,只为自己女儿求一个平安。


「只怕娜娜到时候信不过我。」乌力罕坚硬的心房被敲开,只是还有些忧虑。


「她一直把你当恩人呢。」


「怎么会。」明明曾经捆锁过她,再怎么想这也不会是恩吧。


「娜娜说过,如果没有你,她是遇不上爹爹的,你将捆绑于她的绳索交给我解开,这是神的安排。」葛萨突然想起作为景教徒的卡门在临走告别那天深夜,对谢恩于她的娜娜说的那番话——我们晓得万事都互相效力,叫爱神的人得益处。


娜娜听进去了,且真心相信了。


乌力罕犹豫了一下,被唤醒的正义感终于克服了世俗与恐惧,他搀扶起葛萨,坦然应声道。


「放心大哥,我会力保娜娜平安的。」




(7)无风的夜


「听说了吗?前线出大事了?」


「什么大事。」


「佣兵团被围了,指挥官老许都差点战死。」


「听说了,是老英雄葛萨单骑闯阵才给救出来的,可惜把自己给搭进去了。」


「说是明天王上就要张贴皇榜嘉奖呢,要授予葛萨老爹铁勒英雄的称号。」


「可人都死了,要称号又有什么用,留下可怜孩子一个人。」


「嘘,别让主子听见了,再给这家孩子惹了麻烦……」


王府内,两个下人正悄悄聊天,看到有人走进忙不迭转身走开了。


这段对话在乌力罕脑海中快速处理着,所以说葛萨老哥哥是牺牲了吗?立下军功是好事,可前提是人活着的情况下。看似耀眼的烈属光环实际并不能庇护娜娜安危,以自己对王爷的了解,仆固必力有的是办法借此机会一报私仇,而且以他的性格,这件事很快就会安排。


来不及借马了,得赶紧跑。


借着夜色遮掩,一大一小两个身影由葛萨家毡房脱兔而出。




行至半夜,月耀当空,草原静得没有一丝风声,这一切太反常了,就连天气都在冥冥之中预示着什么。


紧喘几口气后,乌力罕喝停住两人脚步,娜娜仍精力充沛,他却有些疲累了。


不行,这无风的夜杀机四伏,若两个人一起跑,最后都得死。


「能继续跑吗?」


「嗯。」娜娜犹豫了下,点点头,虽然很久没跑了,但那为了活下去拼尽全力的紧迫感又快速唤醒了她的肌肉记忆。


「向南去,到渡口了找个船家过河,找到河对岸新垣家就说你是葛萨的女儿。对了,这些钱你拿好。」


「都给我吗?叔叔你……」


「我有东西忘了,得回去一趟。」


「都这时候了,您就别惦记东西了。」


「快走吧,我有数。」


「可乌力罕叔叔……」


「快走,没事的,让王爷看到我跟你在一起才麻烦,滚呀!扫把星。」乌力罕怒吼着,看着夜色下的娜娜越跑越远,回想起自己当年为虎作伥牵着她的样子,跟自己现在的凶狠模样也差不多。唉,真是人生无常呢。




转回头没走几步路,果如自己所料,一列骑兵迎面而来,士兵们轻装而上,马口皆被绑住,整只队伍行进得迅捷且悄无声息,如捕猎狼群一般。


我说怎会如此安静,人是听不到声音,但山谷的野兽会察觉危险,它们选择在此刻集体噤声,就是在躲避最凶残的追猎者——人。


见来的是乌力罕,骑兵们让开一条路,乌力罕一路小跑躬身向前,拜服在仆固必力马下。


「王爷。」


「那女孩人呢?」


「奴才听闻您的羊跑了就赶忙出发来追,这不刚跟丢了就来跟您来汇报了嘛。她往西边大青山方向去了,走,王爷,您快跟我走,我来带路……咦,大家怎么都不动,走啊,王爷,再不走这羊可真要跟丢了。」


乌力罕着急切地挥舞双手,试图将这群畜生带得更远点,然而仆固必力和他的骑兵只是纹丝不动。


「怎么了,王爷……」


「乌力罕」


「是。」


「你说本王的羊,怎么这么巧就跑了呢?还有,你若是看到了本王的羊,为什么不给本王捉回来呢?你这么大块头不是连个女孩都绑不住吧。哼,再给你最后一次活命的机会,本王的羊到底去哪了?」


仆固必力的坐骑喷着粗气,暴躁地不停踏动四蹄。


「呵。」一切都已败露,乌力罕也就无需再演了,说实话,当他答应葛萨老爹那天,就料到会是这个结局,他既在那天慷慨地应允了,就不后悔今天为自己曾经的允诺做见证。


乌力罕冷笑一声抬起头,突然如看畜生般对着这位衣着华贵的王爷睥睨而向。


「你这是什么表情?」见乌力罕眼神中没有了先前的卑微与恭敬,仆固必力愤怒扬起马鞭。


「去死吧,你这只丑陋的公猪。」乌力罕厉声高喝,毫无犹豫抽出了腰间挎刀。


「扑!」——未及动手,数杆长枪已然刺下,它们将乌力罕身躯贯穿,乌力罕歪歪斜斜晃了几下后重重地摔在地上,梦里又回到了那年那达慕大会的喧嚣中。


「长大后,我也要成为葛萨叔叔那样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儿时乌力罕曾这般立志道。


「这懆蛋的世界,苏卡不列——」乌力罕满怀笑意吐出最后一口血。


「全军散开,给本王把羊找回来。」仆固必力咬牙切齿道。


狼群,四散围猎。




(8) 许一刀与安心村


黑夜刚刚过去,朝露在微红色日光下晶莹发光,青草间,一双腿快速迈动着,娜娜边跑边大口喘息着,向远方望去,渡口已经隐约可见,再过片刻,只要片刻,一定能安全逃脱,只是娜娜自己的体力也要到极限了。


偏偏就在此时,仆固必力的轻骑赶了过来,他们身披灰色斗篷如苍狗般由山尽头乌云处窜出,贪婪地咬上了体力快要耗尽的娜娜。


虽然只是两个人,但娜娜已是无法逃脱了。


「哧——」口哨声尖啸而出,娜娜熟悉这个声音,是过去“羊贩”聚拢两脚羊最常用的号令,恐怖记忆留下的条件反射使她步幅不由自主地变缓,过往的畏惧和服从在娜娜脑海中被突然唤醒,乌云笼罩草原,锁住万千生灵,娜娜跪倒在地,她无力再跑了。


大口喘着粗气,眼前的世界慢慢黑暗下来,周围的一切都开始变得虚幻。


「嘿,娃娃,几岁了?」——葛萨老爹当年蹲下来那和蔼身影猛然浮现出来。


「快跑啊,孩子!娜娜,快跑!」——那面容突然狞厉起来,如傩戏祭祀中萨满带的面具般凶神恶煞,这无尽威吓背后是言语无法表达的至爱与督促。


「爹——」娜娜哭喊着将嘴唇整个咬破,一股股热血大口大口吞入喉咙。


「咳,咳,呸!」用生命去激活生命,用疼痛激发最后一丝潜能,娜娜又一次站起身来,双腿爆发出惊人的速度,她精灵般跃动在草海上,如风般几乎就要甩脱开那两只畜生。


「哧,哧、哧,——」眼见反复呼出的号令无效,眼见到手的奖赏就要逃脱,其中一名轻骑兵只能拉开弓,缓缓锁定了猎物的右腿。


死掉的猎物虽然奖赏会变少,但总比放走要强。


「呜——」尖锐的巨大声浪撕裂空气冲击而来,持弓的骑兵被一箭贯穿盔甲,连人带马惨叫着摔倒在地毙命当场。


「谁?」只听得哒哒哒马蹄声叫得急切,另一骑兵愣神疑惑转头一瞬间,只见一高个儿男人骑着红马挥舞长刀如烈火般燃至眼前。呼的一声,白色刀光掠过,他的头颅如球般滚落,那肮脏之物滚下草海,沉沦在乱石堆间,惊飞了大群宿眠的乌鸦,它们鄙夷忽视了这污物,抖擞精神振翅远方。


那高个儿横刀立马,刀刃上丝血未沾,他因为赶路而脸色微微泛红,正温和望向回头观瞧的娜娜。


这是百战余生锻打出的娴熟、勇武和果决。


难道,是爹爹吗?好像不是,可他为什么要帮我,还骑着爹爹的枣红马。他是谁,难道是那个关羽,那个威震华夏的精神图腾吗?


娜娜想道声谢,可她再无力说话了,整整一夜的奔跑和透支体能的短期爆发后,身体已无力再支撑。


在娜娜那马上就要闭上的清澈眼眸中,葛萨老爹、王多余口中的关羽、卡门姐姐、乌力罕叔叔和这第一次见到的陌生身影融于一体。


「咚!」娜娜昏倒在地,草海起伏,轻抚着她稚嫩的脸庞。


「是这个女孩吗?」一老者声音问道。


「是她没错了。」回答的声音确非葛萨,年轻却又充满了威严。


他从马上跃下,看着红马奔过去亲密地依偎着娜娜,肯定地点了点头。


「咳,云哲老弟啊,你为了一句承诺舍去佣兵总指挥的荣华富贵,舍去御赐的武圣的名号,值得吗?」


「老康,要知道死在战场上的那个人,本应是我而不是葛萨义兄啊。我这条命是人家给的,为他女儿做这点小事又算得了什么呢?」


「可不做佣兵了,我们又能去哪?」


「汉铁故道,我要建一个村子,让那些逃离战场的人都能安心住下来,不再颠沛流离。」


远处阵阵风沙吹过,盖住了这广袤的绿色原野,也遮住了三人行踪……


武圣,归位。




参考资料:


辛宇玲:《土族的面具艺术》[J],中国民族文博(第六辑),2015年,282页至284页


另:

新垣是中国的复姓之一,不是小日子过得挺好专属。




配图:


葛萨娜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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