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
一、
节度使府衙是沙州城最雄伟的建筑,占地极广。殿堂楼阁,亭台水榭,建造得富丽堂皇,气势不凡。数百年前,有一位世家出身的豪商,耗费巨资,劳神费力修建了许多年,本打算世代居住,但世事变迁,豪商及后人均已淹没历史长河之中,唯有这幢建筑始终屹立沙州城。
程子安的公廨位于府衙西侧,任职主簿,掌管文书及参与机要,自从赵梦鼎年老体衰,精力不济,便将一应事务交给他处理,官职虽小,却手握实权。
这天,程子安和平常一样,一早去了衙门,与同僚打过招呼,便坐到案前开始了一天的工作。
沙洲地方虽小,五脏俱全,屯田,商贸,钱粮,军械,各种事务纷繁复杂,千头万绪,好在他早已驾轻就熟,处置起来倒也飞快。不到半天堆积的文书就看完了,只剩最后几份,程子安却停了下来,看着其中一份长久思考,未作批示。
那是一份边镇守军将领,郭得胜呈送的公文,称赵无疾于边镇军中表现卓异,多次抗击侵犯袭扰的铁勒部游骑,立下功勋,特此为其请功。
赵无疾是赵梦鼎的独子,十二岁便离开父母,去了边镇军中历练。这是赵梦鼎的决定,程子安受命,亲自将少年送去了军营,为此北蛮公主对他心存怨恨。北蛮公主认为是他撺掇赵梦鼎,离间了父子关系。
但赵无疾表现很好,小小年纪被送去军营吃苦,却并未流露愤怒或伤心,而是耐心地适应了环境,和边军将领们拉近关系,学会了行军打仗的本领,变得越发成熟老练。
郭得胜是赵梦鼎的亲信将领,赵梦鼎委以重任,让他统领沙洲军守卫边境。郭得胜尽忠职守,向来唯赵梦鼎之命是从,这几年却逐渐倾向了赵无疾,频频流露对他的喜爱和保护。而以郭得胜的威信,他的态度也会影响沙洲军其他将领,赵梦鼎自然清楚,却并未表态。
赵无疾表现卓异本是好事,他也是赵梦鼎唯一的继承人,但赵梦鼎与北蛮公主不和,夫妻同床异梦。赵梦鼎的一双儿女,赵无疾,赵无忧,皆是北蛮公主所生。是以赵梦鼎对两个孩子向来冷淡,随着赵无疾成长,有了自己的主张和拥趸,更是隐约有了敌意,只是掩饰得很好,不为旁人所知。
这份呈文程子安无权处置,他想了想,便带上呈文,起身去了府衙后院。
走过九曲回廊,穿过一道道门洞,最后来到赵梦鼎养病的暖阁。仆人通报后,里面传出命令,让他稍等片刻,称白衣火神正在为节度使施法治疗,不可中断。
白衣火神,名巴赫拉姆,本是来自西域的白衣旅人,能于掌中变出火焰,并用火焰治疗疾病,因收费极少,深受穷苦百姓喜爱,称呼为白衣火神。但权贵和富商却对其嗤之以鼻,认为巴赫拉姆是装神弄鬼的骗子。
如今这个‘骗子’却登堂入室,得到了赵梦鼎的信任。为节度使治病,所得的赏赐则是旁人连想都不敢想的。程子安委婉地劝谏过,险些惹怒赵梦鼎,遂不再提及。此刻也静静地在外等候,并无一丝不耐。
等了很久,治疗终于结束,少刻,巴赫拉姆走了出来,其人金发碧眼,白衣如雪,风度翩翩,看到程子安,向他微笑致意。程子安礼貌地回应,而后两人擦肩而过,并未交谈。
又等了一会儿,赵梦鼎传唤程子安入内。
暖阁里装饰华丽,因重重帘幕阻隔,显得光线幽暗;雕工精美的莲花铜香炉里,飘出了缕缕轻烟,熏得室内暗香浮动;侍女侍立一旁一动不动,噤若寒蝉。几重帘幕后,赵梦鼎侧身靠在榻上假寐,听到程子安进来,半晌问了一句,“何事?”声音苍老疲倦。
程子安道,“有份呈文需请示大人,该如何处置?”
赵梦鼎道,“拿来我看。”
程子安将呈文交给了一旁的侍女,请侍女转呈赵梦鼎。
赵梦鼎挣扎起身,接过呈文看了一眼,随后陷入沉默,片刻道,“赏赐或晋升,你酌情处置即可。”
“是。”程子安领命。
赵梦鼎问,“近日外间可有什么响动?”
程子安道,“征收秋粮时,遇到了一些麻烦,百姓暴力抗税,属下查过,背后似有曹家煽动,问题已解决,闹事的人也抓了,但曹家那边,属下并未惊动。”
赵梦鼎应了一声,没说话。
程子安又道,“副尉沈诚回乡探亲,替少主带了封信给公主,公主看了信很高兴,留沈诚吃了饭,私下聊了许久,沈诚至晚方归。”
赵梦鼎还是没说话,似乎睡着了。程子安不敢轻慢,依旧恭谨地伫立,等待。
赵梦鼎今年六十五,不知是否操劳过度,这几年日渐衰老,百病缠身,已没有精力处理日常公务。请了许多郎中,吃过各种药剂,却收效甚微。也请过法师祛除邪祟,依旧无用。后来府中一个杂役,向赵梦鼎推荐了白衣火神,赵梦鼎病急乱投医,就派人将巴赫拉姆找来试一试。
巴赫拉姆要求的东西不多,准备齐全后便施法为赵梦鼎治疗,没想到,此番却起了一些作用。虽没能治病去根,但赵梦鼎感觉身体舒服了许多,自此十分信任白衣火神,赏赐了他许多财帛,并允许自由出入节度使府衙。
赵梦鼎年轻时,亦曾领兵打过仗,身经百战,在沙洲军中威信极高,也正是凭借这点,后来在沙洲军内部纷争时,稳住了阵脚,最后脱颖而出,接掌了节度使权柄。然而也因那场混乱,沙洲军消耗极大,能征善战的将领,死了七七八八。偏偏沙洲地处荒漠,孤悬于外,四面八方都有敌人。
赵梦鼎为了保全沙洲,争取让沙洲休养生息,恢复实力的时间,四处奔走,绞尽脑汁于各方势力间转圜,先后娶了铁勒部女子,北蛮公主,向铁勒部及北蛮俯首称臣,忍辱负重,寻求边境一时的平安。同时,在内部鼓励屯田,促进商贸,并加紧训练部队,在赵梦鼎不懈的努力下,沙洲维持了近三十年和平。
但赵梦鼎也为此付出了代价。迎娶铁勒部女子后,原配妻子曹氏及其所生子嗣,皆莫名死亡。曹家是世居沙洲的大族,世代与节度使家联姻,因曹氏之死,曹家与赵家结怨,时刻惦记复仇。而赵梦鼎娶回北蛮公主后,这一幕再度重演。
赵梦鼎对所有事都心知肚明,但有苦难言,只能忍耐。
北蛮公主是个个性强悍的女子,虽嫁给了汉人,婚后仍保持本民族习俗,穿北蛮服饰,用北蛮饮食,连居住的地方,也让人重新改造成了北蛮风格。面对丈夫的隐忍,亦没有感激之情,认为得到的一切,都是靠自身的能力,及背后支持她的北蛮强大之故。
有人因此鄙视赵梦鼎,认为他连自己的妻儿都保不住,更觉得赵梦鼎是无能之辈,靠着裙带关系,保住了手中的权力。
程子安辅佐赵梦鼎多年,却不这样认为。赵梦鼎心思深沉,隐忍坚毅,但需要行动时,也杀伐果决,心狠手辣。绝非旁人误会的那样,是个软弱无能之辈。赵梦鼎为了实现目的,能够忍受屈辱,也能做出牺牲,哪怕牺牲的是手足至亲。
当年赵梦鼎的胞弟,在沙洲军中声望更高,实力更强,后来战死沙场,妻儿便由赵梦鼎赡养。曾有谣言,称赵梦鼎为了夺权,设计害死了胞弟。谣言被无声无息扑灭,程子安没有证据,但凭借对赵梦鼎的认识,觉得谣言可能属实。
这些年他辅佐赵梦鼎,一直尽心竭力,从不敢稍作懈怠。在他内心深处,一直恐惧自己的主人。在他眼里,赵梦鼎不管年富力强,还是垂垂老矣,始终是个隐藏獠牙,安静蛰伏的冷血怪兽。
只要时机到了,只要他想,随时会择人而噬。
等了许久,赵梦鼎似乎醒了,看了他一眼,挥挥手说,“你退下吧。”
程子安恭敬地告退。
到了外面,程子安忽然发现天气变冷了,凛冽寒风吹走了身上的热气,天空簌簌下起了雪花。他呼吸了一口初冬冰冷的空气,提了提神,旋即离开。
二、
那天冬天,天气异常寒冷,天空也飘着雪,程子安倒伏在路边,身上穿着单薄的布衣,病得奄奄待毙。路上行人匆忙赶路,就算看到他,多瞥一眼,也不会稍作停留,更不会援手相助。毕竟每年的冬天,都有穷人冻死在路边,早已司空见惯。
程子安来自秦川,父母务农为生,家里有几亩薄田,聊以糊口。但程子安的父母对儿子寄予厚望,省吃俭用供他读书。程子安寒窗苦读十年,本想有朝一日,考取功名,亦可光宗耀祖,回报双亲。但后来中原变乱,兵匪横行,程子安的亲人尽数被杀,只有他侥幸逃脱。
程子安流浪着,一路向西逃命,跋山涉水,一直逃到了凉州。
他在凉州待了一段时间,乞讨为生,朝不保夕。后来有支商队,见他识字便收留了他,让他做了一名杂役。商队准备了大批的茶叶,绸缎及瓷器等,要去西域诸国贩卖,谋求巨额财富。程子安便随商队出发了。
商队穿过戈壁荒漠,走过了武威,张掖,酒泉等郡。沿途经历了千难万险,遭遇过沙暴和强盗,死了一些人,也损失了部分货物,最后到达了河西走廊最西端,连接中原和西域的敦煌古郡,沙州城。
商队在沙州城略作整顿,继续向西出发,程子安的旅程却到底为止了。或许之前遭受了太多痛苦和磨难,他生了很重的病,病得起不来床。商队无法带他上路,便给了他一些钱,将他独自留在了沙州城。
程子安病得昏沉,钱财遭人盗窃,客店无奈,只好将他赶出去。时值初冬,天气却十分寒冷,天上飘着雪花,地面也结了冰,身上的棉袍被乞丐扒走了,程子安心中清明,却无能为力,只能卷缩在路边,安静地等死。
就在那时,他遇到了赵梦柔。
那时候,她还是个青春少女,容貌宛如盛开的牡丹,眼睛里蕴着灿烂星辉,穿着华贵的狐裘锦衣,骑在高大的骏马上,只一笑,便能让冰雪融化,春暖花开。
但第一次见面时,程子安并未看清她的容貌,他病得迷迷糊糊,只恍惚看到了一个明艳的少女,指挥仆人搬动他。少女救了他,将他带回府里,请了郎中给他看病,又命仆人细心照顾,程子安大难不死,没多久就恢复了健康。
他后来问过赵梦柔,为何要救他?
赵梦柔说,“见你长得斯斯文文,像个读书人,或许一时落难,又生了病,我不忍见死不救,就顺手帮了一把,无需记挂。”
程子安对赵梦柔的救命之恩感激不尽,又无处可去,便请求留在府中,依旧做个仆役,侍奉恩人,聊以报德。
赵梦柔同意了。
自此,程子安便在府中住了下来,每日做完了管事分派的活计,便尽力搜罗些有趣的,好玩的物件,拿去送给赵梦柔,逗她开心。因为他发现,赵梦柔虽出身高贵,衣食无忧,却并不开心。面对旁人,她总是强颜欢笑,私底下却忧心忡忡,郁郁不乐。
程子安不知赵梦柔为何不快乐,也无权过问,但恩人不快乐,他心中便也不快乐,于是绞尽脑汁,想方设法让赵梦柔笑一笑。
一来二去,天长日久,程子安发现自己心中生出了微妙的情绪,异常关注赵梦柔的喜怒哀乐,她高兴程子安就高兴,她伤心程子安便也难过。当他察觉自己的心意时,十分惶恐,坐卧不宁。那时他已知道了赵梦柔的身份,乃是沙洲节度使,赵梦鼎的亲妹妹,绝不是他能高攀得上的。
他不敢让旁人发现心思,尽力隐藏情绪,渐渐也不大去见赵梦柔,送她礼物了。他费尽心思搜罗来的小玩意儿,也都存在柜子里,静静地落灰。
过了一段日子,或许赵梦柔也察觉异样,发现了程子安不对劲,便命他陪同出游,一起去了城外鸣沙山,月牙泉边。
等到了目的地,赵梦柔遣走了仆人,只留下程子安,似乎有话对他说,但终究没有说。四周黄沙漫漫,无边无际,一汪碧绿泉水静谧地守护一片小小的绿洲,仿佛亘古不变。少女伫立泉边,衣衫华丽,却背影萧瑟。
程子安忍不住问了一句,“小姐可有心事?为何总是郁郁不乐?”
赵梦柔忽然生起气来,道,“我快乐不快乐,与你何干?要你多管闲事。”
程子安慌了,紧张得说不出话,我我了半天,到底说不出真心话,羞愧地低下了头。
赵梦柔见他那副样子,又忽然笑起来,骂道,“废物!”
程子安被她的笑容迷住,也傻笑起来,喃喃道,“学生是废物,小姐说得对。”
这时,赵梦柔却盯住他的脸,表情认真地问,“你是不是喜欢我?”
对方如此坦白,倒令程子安手足无措,想坦率承认,心中又不敢,自觉配不上赵梦柔,便只是想想,亦觉亵渎。
赵梦柔嗤笑道,“你连承认喜欢我都做不到,却要关心我是否快乐,有什么心事,如此作为,除了令我徒增烦恼,有何益处?既然如此,你也不必留在府中,走吧,免得将来惹出什么事端,却要怪我害了你。”
赵梦柔一番话刺痛了程子安,程子安恼羞成怒道,“学生岂敢如此!在学生心中,小姐便如天上的明月,举世无双的珍宝,纵然我满心倾慕,又岂敢痴心妄想?学生惟愿小姐此生平安快乐,别无所求。为此,就算抛却性命,学生也毫不顾惜,愿小姐明鉴。”
赵梦柔道,“你当真愿意为我而死?”
“愿意。”程子安斩钉截铁地道,“我这条命便是小姐救的,还给小姐也是理所应当,有何不可?”
赵梦柔闻言开心地道,“既如此,你带我远走高飞吧?你不是来自中原吗,我们一起回中原,去你的家乡。我有些私房钱,我们不会过苦日子。你既心慕于我,我也,我也很喜欢你,我们双宿双飞,白头偕老,可好?”
听了赵梦柔的话,程子安的一腔热血,却渐渐冷了下来,为难地道,“我们……回不去中原,中原战乱,我的家乡早已被战火毁了。除了小姐这里,我无处可去,无家可归。”
赵梦柔不甘心道,“那就去别处。只要咱俩同心协力,在哪儿都能落叶生根,家园毁了我们可以重建,不论多艰难,我愿意陪伴你,和你一起努力。”
程子安却摇着头,痛苦地道,“做不到,做不到的……小姐说得对,学生是个废物。从前我也以为,我可以凭自己努力,考取功名,让家人过上好日子,但世事动乱,战火无情,当灾祸降临自己头上,我才发现我无能为力,毫无办法。我眼睁睁看着亲人朋友,都被乱兵杀死,却救不了他们,什么都做不了……”
程子安说着,伤心地落泪道,“小姐的一番话,既令我开心,感激,又羞愧难当。小姐想要的生活,我无力实现。即便小姐愿意拿出私房钱,也有许多金钱解决不了的问题。沙洲距离中原千里之遥,中间隔着茫茫沙漠,还会遇到沙暴,强盗等,种种说不尽的艰难,等到那时,我却无法保全小姐,就如当初,我也没能保全家人一般。我若因一己之私答应小姐,就会害了你。请小姐谅解!”
赵梦柔也哭了,怨恨地看着他,但终究什么都没说,转身离去。
回去之后,程子安失魂落魄了好多天,虽然按照道理,他必须拒绝赵梦柔,但又觉得,或许伤害了对方,或许可以更委婉一些。时而又想到,赵梦柔竟然也喜欢他,让他既傲娇,又自卑,既甜蜜,又酸涩。内心深处,也不免有些懊悔,想着那时没那么果决就好了,两人一起想办法,说不定能想出好主意,既满足赵梦柔的要求,也能成全自己的心意呢?
程子安每天患得患失,茶饭不思,也曾莽撞地跑去求见赵梦柔,想再见见她,说说话,但对方拒绝了,他羞愧得落荒而逃。
程子安并未觉得,赵梦柔拒绝见他是冷酷无情,毕竟是自己辜负了对方的心意,赵梦柔不论疏远他,还是伤害他,都是合情合理的,他无话可说,甘之如饴。
如此这般,许多天后,程子安听到了一些传闻,终于明白赵梦柔为何总是不开心,总是心事重重。节度使大人希望妹妹能嫁给沙洲新晋的贵族,阴其文,促成两家联姻,借助阴氏的力量,使赵家的实力更上一层楼。
那个阴其文年近半百,据说贪财好色,性情暴躁,家中妻妾成群。这些情况,赵梦鼎都心知肚明,却向妹妹提出了要求。赵梦柔内心想必十分痛苦,但为着家族利益考虑,又无法拒绝,左右为难。
得知这些事后,程子安既伤心,又怜惜,伤心自己这样无能,明知自己喜欢的人遇到了难处,却无力帮她;怜惜她虽出身富贵,衣食无忧,却还要遭受这些煎熬,承担这些责任。
他夜不能寐,始终放不下赵梦柔,再三思忖,觉得自己应该有所担当,替赵梦柔分解一二。两人同心合力,定会想到办法解决问题,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嫁给不喜欢的人,痛苦一生。为此,真的要他牺牲性命,他也义无反顾。
于是,程子安又去求见赵梦柔,想把心里话告诉她。
此番,赵梦柔答应了见他,二人于后花园僻静处相会。距离上次结伴出游,不过月余,赵梦柔却显得容颜憔悴,那双美丽的眼睛也失去了神采,变得黯淡疲倦。面对程子安时态度疏远,语气平淡,问他,“你找我何事?”
程子安便把所思所想,一一讲给她听,同时观察对方的反应。赵梦柔安静地听着,神情虽无变化,目光却很专注,始终认真地看着他。等到程子安讲完了,赵梦柔问道,“你当真愿意为我冒险?”
程子安道,“愿意。”
赵梦柔道,“我兄长发现了,可不会轻饶你,你不怕死吗?”
程子安道,“凡小姐之向往,纵是刀山火海,学生也欣然奔赴,九死无悔。”
赵梦柔目光逐渐灼热起来,道,“如此,你带我逃走吧!这鬼地方,我片刻也不想待。我们远走高飞,比翼双飞,从此海阔天空,自由自在,可好?”
程子安毅然道,“既是小姐所愿,学生自当拼死保护小姐周全。”
赵梦柔脸上复见笑容,又认真地道,“我将身家性命托付给你,你不许负我。”
程子安道,“若违此誓,人神共殛。”
两人遂商量了计划,约定了时间地点,说好一起出逃,而后依依不舍地分别。
程子安按照计划,做了许多准备,也反复思考过,如何应对各种突发情况及危险,做了许多预案。一切就绪后,到了那天,他先去了约定地点,等待赵梦柔。
但那天,赵梦柔没有来。
程子安守在原地,耐心地等了很久,感受时间缓慢煎熬地流逝,他一时担心赵梦柔出了什么意外,来不了;又一时怀疑对方是否反悔,不来了;随即又懊悔自责,为自己竟然怀疑赵梦柔感到羞惭。
但他又不敢离开,生怕错过了赶来的赵梦柔,只好继续等待。
等到日落月升,程子安快要绝望了,忽然却见道路上一辆马车奔驰而来。他不及分辨,高兴地迎了上去,车上却跳下了几名壮汉,甫一照面,便抡起棍棒,没头没脑地殴打起来。程子安头上,身上,都挨了无数下,鲜血长流,骨头也断了。
他最后只听到了一句,“什么狗东西,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之后便晕了过去,什么也不知道了。
三、
程子安醒来时,发现自己身处一片黑暗中。一时之间,他分不清自己是在做梦,还是清醒的。他好像躺在地上,身下潮湿冰冷,身上却像压着千斤重担,压得他喘不过气。他痛苦呻吟着,试图翻身,旋即被刺激得哀号起来。他浑身上下无处不痛,痛得仿佛将整个人撕裂开来。他终于想起来了,他被人打了。
这里或许是一间地牢,无门无窗,也看不到换气孔,周围只有无尽的黑暗,透不进一丝光线。程子安躺了许久,慢慢适应了身体的痛楚,尝试着爬起来,想要找到出口。但他努力摸索了很久,什么也没找到。
地面是泥土,墙壁是泥土,空间狭小且不规范,他没能找到牢门所在。或许出口在头顶上方,但他够不着,也爬不上去,无法检查。
程子安于黑暗中呼唤了一阵,但没有回应。他喊得累了,嗓子也哑了,便坐下来休息,等过了一阵,又继续喊。始终无人理会。
他开始感觉绝望,也许这里并非地牢,而是一间墓室或深井,他们丢弃了他,将他困在这里活活饿死。
这一天他早有预料,从赵梦柔向他告白,约他一起私逃时起,他就想到了,自己会受到惩罚,或被人赶走,或悄无声息地处死,总之,不会有好下场。虽然心中早已明了,但事到临头,他发现自己还是会恐惧,悲伤。
他一面为自己伤心难过,一面又担心赵梦柔遇到了意外。如今看来,二人私逃的计划已败露,赵梦鼎需要利用妹妹与阴家联姻,应该不会伤害她,但发生了这种事,赵梦柔的处境也绝不会很好。他终归还是无能为力,帮不了赵梦柔,也救不了自己。
程子安想着心事,坐在黑暗中孤独地哭了。
他本想安静地等死,求生欲望却迫使他爬起来,继续挣扎,寻找出口。他拖着满身伤痛反复尝试,然后失败,再尝试,再失败……
最后,程子安精疲力尽地倒下,失去了意识。
当他再次醒来,发现回到了原来的住处。他躺在自己的床上,身上的伤已处置过,听闻他已清醒,管事过来对他说了几句话。
管事说,程子安诱骗小姐,本该严厉惩罚,但节度使大人宽宏大量,饶他不死,允许他留在府中继续当差。小姐已出嫁,倘若他不识好歹,再去骚扰小姐,定然严惩不贷。
程子安唯唯诺诺,保证绝不再犯,心中却一片凄然。
他知道,他和赵梦柔已经结束了。两人从此陌路,也许再无机会见面。原本就是他痴心妄想,落得现在这个结果,或许已是万幸。两人的生活,也都回归了各自的轨道,他依旧是落难书生,于乱世苟活,而她也需履行责任,为家族利益作出牺牲。
那时,他已接受了命运,接受了平庸无趣的人生,甘愿老实本分地生活,不再希冀向往任何美好事物。直到那天,他和府中一名仆役吵了起来。
因他干活勤快了些,仆役便说他,“这般爱显露,也不知做给谁看。”
程子安解释道,自己做惯了这件事,熟练而已。若仆役忙不过来,他愿意帮忙,却不料反而惹怒了仆役,道,“管事给我安排的活儿,凭什么你做?旁人给你三分颜色,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却不知背后,大伙儿都看笑话。”
程子安道,“我有什么笑话让人看?”
仆役嗤笑,“小姐不过顺手救了你,你就厚颜无耻,天天凑到跟前谄媚,那点龌龊心思谁看不出?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贵人之间开个玩笑,你就差点丢了小命,真以为小姐看上你了吗?不知羞耻。”
程子安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仆役起初不肯说,被程子安再三追问,终于道出了缘由。
原来,程子安时常跑去见赵梦柔,送她各种礼物,被人看穿了心思,赵梦柔闺中密友便取笑她,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劝赵梦柔学卓文君,与程子安私奔。
赵梦柔道,“之后我便当垆沽酒,你来喝吗?”
密友道,“亦无不可。只是,你既非卓文君,他也不是司马相如,也许人家是贪图荣华富贵,想当赘婿呢?未必愿意甘冒风险,与你私奔。”
赵梦柔道,“倘若他愿意,又当如何?”
密友道,“我且与你赌一局,我赌他不愿意。你若赢了,我那件翡翠头饰便送给你。”
赵梦柔便道,“一言为定。”
程子安听完仆役的转述,却一言未发,默默干完了活计,之后便回去了。仆役见他面色难看,也没再为难。
当晚,程子安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过往的经历一幕幕从眼前闪过,从第一次见到赵梦柔起,到二人分别那天,赵梦柔说的每句话,每个表情,她所有的喜怒哀乐,他都铭记于心,从未忘怀。
仆役却说,那些都是假的,是赵梦柔在戏弄他。他不相信。那些话,他只是稍微想想,都觉得心痛如绞。
本来已经想好,不再去打扰赵梦柔,赵梦柔既已出嫁,有了自己的家庭,再见面,难免令她为难。但程子安翻来覆去地想,终究难以释怀,这个问题的答案,他必须要知道,否则他的人生将变成一个笑话。
第二天,程子安去了阴其文府邸——赵梦柔还是嫁给了这个人——但并未冒然通报,他只是赵家一名仆役,没有正当理由,通报了别人也不会放他进去。其次,他虽然心中焦灼,急切想见到赵梦柔,但也不想让她为难,所以不打算声张。他只想私下见对方一面,问清楚赵梦柔的心意,是否欺骗戏弄过他,之后便离开,再不相见。
他想方设法,同周围的邻居和附近摊贩,打听到了阴其文府内一些情况,买通送茶点的婆子,捎进去一只草编兔子,交给赵梦柔的侍女。他曾送过赵梦柔同样的玩具,赵梦柔一看便知怎么回事,却不会引起旁人注意,给赵梦柔惹麻烦。
为了想见赵梦柔,他装病向管事请了假,之后在阴其文府邸外面等待,一连等了几天,终于等到了赵梦柔的侍女。
侍女一脸寒霜,严厉斥责程子安,不该擅自跑来打扰赵梦柔,赵梦柔已嫁做人妇,往事如烟,尽皆消散,阴其文若知晓有人骚扰妻子,定然饶不了他,届时他小命难保,让他好自为之。言讫,给了他一包银子,催促离开。
程子安想要解释,但对方并不听,反而恐吓他,再不走就要叫来护院驱赶。程子安拿着银子,仓皇逃走。
程子安白白折腾了一番,努力付诸东流,想见赵梦柔一面没有见到,想问的事也没能问出口。
那天,他在街上晃荡了很久,没有回去。出生至今的过往,历历在目。亲人朋友,邻里乡亲,师长同窗,讨厌的人,喜欢的人,或离散,或故去。所有的人或事,在他的记忆里竟如此鲜活,仿佛从未失去。
他忽然感到很委屈,遗憾和悲伤充塞了心田,难以排解……
他坐在街边,看着来来往往,劳碌奔波的人们,出神地想了很久,想了很多事。当夜幕降临,他似乎想通了什么,做出了决定。他起身往回走,孤独的背影与过去已然不同,气势凛然。
回去后,程子安刻意讨好结交管事,凭借自己的学识和才智,帮管事做了几件事,帮他赚到了钱,管事十分高兴。他趁机便请求管事,将他安排到书房当差,管事投桃报李,帮了他这个忙。
起初,程子安就做些洒扫清洁的粗活,后来赵梦鼎偶然发现,程子安书法很好,便让他做了一名文书,负责抄写公文。这期间,程子安看了大量公文,也见过赵梦鼎如何处理各种政务,大大开阔了眼界,了解了沙洲及周边的局势,也明白了权力运行的模式。
他将所见所闻都记录下来,时常翻阅,反复思考,便也产生了许多想法和策略。
直到有一天,赵梦鼎为沙洲与铁勒的边境冲突困扰,问计于诸将,众人议论纷纷,始终想不出好办法,这时,程子安挺身而出,将胸中谋划已久的策略,献给赵梦鼎。赵梦鼎麾下诸将个个久经沙场,绝非易于之辈,以各种角度诘问程子安,程子安对答如流,滴水不漏,一时震慑了众人。
之后,程子安又自告奋勇,愿意出使铁勒,促使双方罢兵和谈。赵梦鼎采纳了程子安的计策,随即授予他官职,命他为正使,派遣一名将领为副使,陪同出使铁勒。
那一趟出使,程子安九死一生,冒着杀头的风险,完成了赵梦鼎交付的任务。回去后,程子安收获了赵梦鼎的信任,在节度使府衙内任职,为赵梦鼎出谋划策。往日轻蔑取笑他的众人,也都恭敬地称呼他先生,鞍前马后奉承他。
自此,程子安尽心竭力辅佐赵梦鼎,从无片刻懈怠。赵梦鼎分派的任务,不论多艰难,他都尽力完成,赵梦鼎忧心的事,他也会殚精竭虑,想出办法解决。他的刻苦和用心,就连赵梦鼎的亲信郭得胜看到,也会称赞一句,先生忠义。
相处日久,赵梦鼎对程子安越发信赖,除了公务,一些私事也会询问他的意见,或交给他办理。程子安也并不避讳,既不怕惹麻烦,也不在意旁人如何看待,甚至一些卑鄙无耻的手段,该用时也会用。唯赵梦鼎之命是从。
赵梦鼎对此很满意,逐渐将更多事务交给他处置,程子安的权力也逐渐变大,隐约可以代理赵梦鼎行事。这种情况,在许多年后,赵梦鼎年老体衰,精力不济,逐渐隐退幕后时,达到了顶峰。
程子安也树敌无数,唯有靠手中的权力,才能弹压制衡众人。程子安出身贫贱,亦没有族人帮衬,有朝一日他若失去了权力,必遭反噬。那时,他的下场会很悲惨。
程子安其实明白,赵梦鼎将他推到台前的用意。事情既然都是他做的,怨气和罪孽自然也该由他背负。如果有一天,赵梦鼎需要用他的人头祭天,他的死期也就到了。而一切是非恩怨,随着他的死亡,都将烟消云散。
四、
程子安与赵梦柔分别三年后,再次见到了她。
时值早春三月,万物复苏,草长莺飞。年轻的赵梦柔却剃去了满头秀发,在静安寺出家为尼,法号妙音。
她穿着皂色海青,安静地跪坐佛前,沉默不语。美丽的容貌失去了光彩,从前的骄傲和意气也不见踪影,单薄的身影满是萧瑟之意。
三年间,程子安听过很多有关她的消息,但两人劳燕分飞,旁人的家事他亦无权过问,只能听之任之。
传闻,阴其文性情暴戾,时常殴打下人,身边侍妾也总是不明不白死去,但那些人既已卖身,他们的死活也无人理会。死得多了,就再买入一批,横竖阴家有钱,并不在乎。
也有人说,阴其文年轻时算命,算出断子绝孙的命格,阴其文为了逆天改命,娶了无数妻妾,拼命生儿子,争取生出一百个。他如今已年过五十,却只有二十个儿子,距离一百个还很遥远,仍需努力。是以,他每天与数名女子同房,不分白天黑夜,不分时间地点。
赵梦柔自从嫁给他,夫妻之间便矛盾重重,争执不断。据说成亲那天,赵梦柔让人锁了房门,任阴其文如何叫门,谩骂,都没有开门。阴其文一怒之下,险些放火烧了洞房,幸亏下人及时扑灭。
二人的冲突,闹到了赵梦鼎处,阴其文非常愤怒,吵嚷着,他明媒正娶的妻子,却不肯与他同房,称此事有违天道,要求赵梦鼎主持公道,教训妹妹。
赵梦鼎从中调和,尝试劝说妹妹,赵梦柔态度却强硬,冷笑着说,“我已按你的意思,嫁给了他,你还要我怎样?有本事也杀了我。”
赵梦鼎无奈,只得放弃说和,任凭二人自行解决,夫妻关系却变得越发糟糕。
程子安有过不好的猜测,但他身份尴尬,什么都做不了,也不宜过多关注。而且那时,他的感情也很微妙,隐隐为赵梦柔担心,又觉得这些事与自己无关,既关切又疏离。就这样时间一天天流逝,倏忽间,已过了三年。
那天深夜,赵梦柔的侍女跑回府衙门外,疯狂地敲门,大声喊着救命。下人将侍女带到赵梦鼎面前,侍女鬓发蓬乱,满脸泪痕,哭诉道,姑爷要打死小姐了,求赵梦鼎派人解救,还说去晚了就来不及了。
赵梦鼎或许顾念亲情,亲自过去了,阴其文见到他,却高声控诉,称赵梦柔谋害亲夫,要杀死他,证据是他脸上的一道伤痕。
赵梦鼎询问赵梦柔所在,阴其文称,因她谋害亲夫,自己盛怒之下,小小惩戒了一番,此刻正在房内休息,不宜打扰。赵梦鼎懒得与他废话,便让侍女带路,去看望赵梦柔。
赵梦柔受了伤,躺在角落里,未知死活。地上是斑斑血迹,房间内凌乱不堪,但仆人们不敢进来,也没人收拾。侍女扑上前探查气息,发现赵梦柔还活着,放声痛哭。赵梦鼎命人搬动赵梦柔,抬上马车,打算带回去医治。
阴其文本想阻拦,被赵梦鼎一个眼刀制止。但赵梦鼎也没有追究,此事便不了了之。
赵梦柔伤愈后像是丢了魂一般,每日郁郁寡欢,任人摆布。赵梦鼎心知无法强迫,同意二人和离。赵梦柔决定出家为尼,孑然一身离开了节度使府。
那时,程子安跟随赵梦鼎身边办差,虽不曾亲眼看见,但从旁人的谈论中,知道了所有事情,心中百感交集,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赵梦柔养伤时,他曾假装路过偷偷看过她。赵梦柔清醒着,但并未看见他,或发现了他却漠然无视。程子安没有怪她,心中反而生出羞愧之意。理智告诉他,他是局外人,赵梦柔的遭遇与他无关,情感却反复纠缠,令他无法释怀。
纠结多日,程子安还是想再见赵梦柔一面,当初二人的分离仓促又伤感,留下了许多遗憾,后来也没能见面。他就想再一面,也无须多说什么,只看一眼,也算了却了一段情缘。对自己有个交代。
于是,他寻了个空闲时间,避开众人耳目,独自去了静安寺。
这次,他终于见到了赵梦柔,如今她已是妙音居士,穿着朴素的僧衣,居住的禅房也十分简朴清静,除了日常必备的物品,没有多余的装饰。
跟随赵妙音一同出家,照顾主人的侍女,将程子安引入禅房后,便自行退出,留给二人独处的空间。
当见到赵妙音清减的容颜时,程子安心中翻滚的万千话语,瞬间都失去了力量,只剩下满心的怜悯和痛楚,她是他的救命恩人,是他心中挚爱,情愿为她而死的女子。从前她那样高贵美丽,恍若天宫的仙子,而今却受尽苦楚和折磨,变得形销骨立,容颜憔悴。
虽不愿承认,程子安内心却隐隐觉得,赵妙音落得这种结果,自己是要负一定责任的。倘若他当初更勇敢一些,更多一些担当,计划更严密一些,及时带赵妙音远走高飞,或许她就不用遭受这些痛苦和磨难。
程子安愁肠百结,默然无语时,赵妙音却显得很平静,目光坦然望向他,问道,“怎么不说话,不是你想见我吗?如今我自由了,你有什么话但说无妨,这里也没有旁人,无须顾忌。”
良久,程子安才开口,道,“学生只是想来看看小姐,是否安好。”
赵妙音道,“如你所见,我很好。你呢,过得可还好么?”
程子安道,“学生如今在府衙里做事,诸事顺遂,一切都好。”
赵妙音道,“赵梦鼎不曾为难你吗?”
程子安道,“节度使大人宽宏大量,让我留在府中做事,后来还提拔我进入府衙当差,学生过得很好,小姐无须担心。”
赵妙音道,“哦,对了,你现在是赵梦鼎的人,我同你说话,是不是该小心一些?”
见赵妙音有心情开玩笑,程子安的情绪也舒缓了些,笑道,“小姐明鉴,学生的心永远向着小姐,旦有差遣,无所不从。”
赵妙音疑惑道,“你现在心里还向着我吗?”
程子安道,“学生的心意,从始至终,从未改变。”
赵妙音忽然生气道,“你好好看看我,我已经变了,你也变了,哪里有什么从始至终。我已非往日的千金小姐,而今只是一介清修的比丘尼。你也不是从前的落难书生,进入衙门做了官,前程无量。你是特意来看我笑话的吗?你可知道,我最不想见到的人便是你。”
程子安连忙道,“学生绝无此意。小姐既是我救命恩人,也是我此生唯一爱慕的女子,岂会因容颜处境的改变而变心?倘若学生人品如此不堪,小姐也不必另眼看待,将学生拋诸脑后,再不理会便是。”
赵妙音听着程子安剖白心意,泪水盈盈,委屈地道,“说得好听,明明你什么都不懂。那时我日日煎熬,孤独无依,你又在哪里?”
程子安想解释,又觉得无从解释,他是去找过赵妙音,但也仅有一回。明知赵妙音处境艰难,却借口自己无能为力,没有理会。见赵妙音哭得伤心,程子安心中愧疚,手足无措地为她擦拭眼泪,不知不觉,便将心上人拥入怀中,赵妙音亦未抗拒,抬起头,温柔地吻上了程子安的唇。
程子安胸口滚烫,紧紧拥抱着爱人,热情地亲吻,随后便一起翻到了榻上。在经历诸多磨难,承受漫长的相思之苦后,两人再续前缘,便都不再顾忌,暂时忘记了一切,任凭炽热的欲望淹没了理智。
片刻间,一室春光旖旎。
等到一切结束,两人依偎着轻声说话,互相倾诉衷肠,只觉心中无限静谧,时光安好。直至天色将晚,程子安辞别赵妙音,离开了静安寺。
此后,程子安得空便会去静安寺,与赵妙音私会。静安寺住持收了程子安的贿赂,看管寺内众人,替二人打掩护。也曾有无赖之徒想要敲诈程子安,被他私下处置了,从此没人敢多管他俩的闲事,有时碰见了也只当没看见。
二人这种关系,保持了十几年。其间,赵妙音曾数次提出,她想要离开沙洲,与程子安一起远走高飞,重返中原,重新建立新生活。但程子安没有答应。那时他正春风得意,刚刚品尝到权力的美妙滋味,不愿放弃眼前的一切,回到中原重头开始。并且,他明白以自己的出身和资源,很难重获今日的成就,所以,每次都哄骗安慰赵妙音,将话题敷衍过去。
程子安为了让赵妙音安心,一直未曾娶妻,身边也没有侍妾,惹得同僚时常打趣,说他打算出家做和尚。程子安无法解释,便一笑了之。
他反复思考过,能否请求赵梦鼎,让赵妙音还俗嫁给他,但不论从哪种角度考虑,答案都是否定的。赵梦鼎为了让两家联姻,逼迫妹妹跳火坑,明知她遭受痛苦,三年不闻不问,可知阴其文手中,应有赵梦鼎想要的东西。二人虽已和离,但赵梦鼎绝不会允许赵妙音闹出任何丑闻,那时,凭程子安的能力,仍旧无法保全自己和赵妙音。
所以,他只能忍耐。
程子安学习赵梦鼎,隐忍蛰伏着,慢慢积攒实力。他与沙洲军将领勾结,让军队伪装成强盗,抢劫过往商队,积累了大量财富。他暗中培养死士,渗透了沙洲各个角落,到处遍布他的眼线爪牙,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他做的这些事,赵梦鼎似乎知道,但并未过问,任由他折腾,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赵梦鼎这种态度,却让程子安越发害怕和忧虑,担心某天,自己将失去所有,重新陷入曾经的绝望境地。于是他夜以继日,算计着人心,努力经营着手中权力。
程子安与赵妙音生出嫌隙,是在二人相识相爱十六年后的一个中秋前夕。
当时,二人坐在听风楼的雅间里,饮酒赏月。中秋节时,程子安还有许多应酬,脱不开身,遂提前一天,陪赵妙音过节。他包下了整座听风楼,外面也有护卫守卫,二人尽可安心享受,不用担心旁人打扰。
程子安有些醉了,絮叨地跟赵妙音讲述公务和一些琐事,他有时会这样,遇到烦心事,和赵妙音倾吐一番,感觉会好很多。
赵妙音慢慢喝着酒,安静地听着,并不打断。但听着听着,却忽然笑了一声。
程子安听出了对方的嘲弄之意,不满地问她,“你笑什么?”
赵妙音道,“没什么,就是感觉,你现在和赵梦鼎越发像了。”
赵氏兄妹不和,赵妙音平常提起赵梦鼎,语气从不客气。程子安觉得,这是赵妙音对他的指责,又问,“哪里像了?”
赵妙音道,“同样热衷权力,同样满心算计。”她玩笑地道,“赵梦鼎为了换取想要的东西,将我卖给了阴其文。如果现在卖掉我,能让你换取更大的权力,你会怎么做?”
程子安起初很恼火,觉得赵妙音在羞辱他,但他冷静下来,稍微认真想了想,却被心中的答案震惊了。
他坐在那儿,凝视着赵妙音,久久不能回答。
赵妙音被看得不自在,也察觉了气氛不对劲,尝试挽回道,“我说笑呢,你生气了?”
程子安掩饰地喝了口酒,随即岔开话题,聊起了其他事。赵妙音也竭力配合,想让气氛恢复之前的模样,但二人都隐约知道,不可能了。
夜阑酒尽,二人都该回去休息了。分别时,赵妙音唤了他一声,“程郎。”眼神缠绵而复杂,后面的话却没能说出口,最后嘱咐了一句,“早点休息。”
程子安点点头,命护卫送赵妙音回去。
五、
回去的路上,程子安一直在想,事情何时变成了这样,为何他未曾察觉?但一切又好像理所当然,仿佛原本就该如此。
从前,他深爱赵妙音,情愿为她生,为她死,就算为了她遭受许多苦楚,他都甘之如饴从未后悔。而如今,如果需要牺牲赵妙音,保全他自己,似乎亦无不可。他这样想时,内心也没有痛苦为难。他只是感到困惑,事情何时变成了这样?
他回顾了来到沙洲之后经历的许多事,一桩桩一件件,始终没能找到一个明确的节点,脉络却逐渐清晰起来。
好像他迄今为止的整个人生,都在推动他,往这个方向走。
他贫穷卑贱时,就险些病死街头,也不配去爱心仪的女子,就算认真干活,也会被旁人嗤笑,仿佛谁都可以任意践踏,毫无尊严,连活下去都异常艰难。
而他丢掉了良知,不择手段去追求权力地位,却得到了人们的尊重,交游广阔,享受着荣华富贵,哪怕是敌人,当面也会称呼他为,“先生!”
倘若仔细回想,他爱上赵妙音,想要得到她的理由,也并非那么纯粹。一方面是感激赵妙音的救命之恩,总想回报一二。一方面却是对她美丽高贵,高不可攀的身份,心存仰慕和渴望,便如当初,他渴望功名富贵一般。
二人也从未真正知心。他同她说过许多话,但真正重要的事,并未向她吐露。比如他这一路走来,看到或得知的权贵之间的隐秘;为了达到目的,他自己也做过的一些坏事;他也清楚,赵妙音也有秘密,并不会告诉他。
赵梦鼎担心赵无疾长大,会夺走他的权力,满心猜疑和提防。北蛮公主察觉赵梦鼎讨厌儿子,行动越发急切,联合沙洲各方势力,想帮助赵无疾上位。赵梦鼎把程子安推到台前,纵容他肆意妄为,企图搅混局势。程子安则趁机攫取更大的权力。
赵梦鼎病体缠绵,日渐衰弱时,曾怀疑过是北蛮公主下了毒,但他没有证据,只能继续隐忍。赵梦鼎在等待,程子安不知道他在等什么,但清楚一旦时机成熟,赵梦鼎会立刻反扑,扫清一切威胁他,妨碍他的人或事。
只是赵梦鼎不知道,下毒之人并非北蛮公主,而是程子安。程子安意识到自己的命运由赵梦鼎掌控,便一直苦苦思索,寻找摆脱困境的方法,最后他找到了一种毒药,虽不致命,却能拖垮赵梦鼎的身体,让赵梦鼎只能依靠自己。
巴赫拉姆也是程子安安排的人,他的任务便是接近赵梦鼎,通过对毒性的了解,加深对赵梦鼎的控制……
中秋节那天,程子安如往常一般,忙于应酬。回到府中时,已是深夜。
当他路过后花园,却看到那个一直在府里搅风搅雨,企图引起他注意的美貌舞姬,正在凉亭里饮酒赏月,形单影只。
他忽然觉得心情很好,便信步走了过去。
夜空明月皎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