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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32-4-25]第四轮西区:信使,贴杀仆固必力,参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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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拔野骨漠罕
  1楼 群杀玩家  7帖  2023/4/6 23:08:56 注册|搜索|短信|好友|勋章|藏票|洗衣||我的勋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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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轮西区:信使,贴杀仆固必力,参评  发帖心情 Post By:2023/4/27 20:44:19 [只看该作者]

天中月色皎然,驿站一灯如豆。

安七哥合上了书卷的最后一页,摇曳的烛光照在书卷上,纸张的边角早已卷起,穿线断了几根,封面也已经磨破,唯独书卷上“西域烈风录”的书名仍然清晰可辨。

这是安七哥在集市上淘回来的旧书,卖书的老人说这是世间奇书,足足要了他七十铜子,让他着实心疼了很久。书中收录了西域百年来的五十四桩野史往事,有书馆里常听的铁勒三计破沙匪、白衣火神搬天兵等坊间传闻,也有无相僧舍身刻真佛、十壮士举义驱蝎毒等奇闻轶事。

安七哥最喜欢“李长钧叩关问归途”的英雄故事,翻来覆去读了很多遍,读到沙州将士齐唱无衣,他也热血沸腾;读到李长钧身死玉门关前,他就掩卷长叹;他也曾无数次梦回百年前,与李长钧并肩杀敌,共守沙州。但是每次梦醒,他总要坠回现实,由猛士变成驿卒。

安七哥抚了抚书卷,摇头短叹一声,吹熄了火烛,和衣躺在榻上,天亮后他还要继续上路,往前线送一封不急不火的书信。


“让开让开!八百里急递!”

一名腰系黄旗的蓑衣驿卒飞马而来,他口中呼喝着翻身下马,驿站的杂吏早已牵马等在门口,肉干清水也已经放入马鞍挂袋。那名驿卒飞身下马但毫不停留,登鞍翻身便已换马,战马一声长嘶,四蹄扬起便匆匆离去。

“迟一天,仗四十。”杂吏牵过驿卒换下的马匹,看了看准备出发的安七哥,“还是你这样好,最是轻松。”

“是啊,不急不火。”安七哥检查了一下马鞍挂袋里的清水,然后用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说,“也不重要。”

杂吏牵马进了驿站,漫漫沙道上只余安七哥一人一马。他往前眺望那名急递驿卒,前路也只有扬起的风沙。

“继续走吧。”安七哥叹了一口气,翻身上马,自言自语道,“反正也不着急。”

安七哥驱马向前,战马小跑起来,他回头再次看了一眼驿站——归客驿,再往前去,便只有茫茫沙漠,前朝的二十里一驿早已废弛,多数驿站也已经被风沙掩埋,这是此行最后一个驿站。

驿站越来越远,风沙越来越大。

安七哥系上了防沙面巾,又摸了摸怀中,左边是信筒,右边是书卷,他心里稍定,不由回想起收到信筒的时候,驿长身上浓烈的酒气尤然萦绕鼻间,连书信的火漆封缄也盖的歪歪扭扭。安七哥没有资格看信件,但不是紧急军情,驿长只说七天之内,送达七百里之外的甘州大风营,交予大风营将军李必承。

“七天七百里。”安七哥自嘲一声,“牛车也赶到了。”

他从沙州城出发之时,便已按照舆图算好路线,到达归客驿仅仅用了半天,他便停留过夜,补足清水肉干,再用四天时间,绕过人称死亡之海的沙河盐泽,就能到达此行的目的地——甘洲大风营。

安七哥坐在马背上,晃晃悠悠朝前赶路,官道早已被风沙掩埋,他只能依靠沙漠中的断壁残垣、半腐胡杨来判断方向,漫天风沙长吹,前路满目荒凉,天地之间仿佛只余下他一人。

他有时候蛮喜欢这份沉静,就好像他喜欢挑灯夜读一样,他感觉只有万物沉静独自一人的时候,他才能忘记自己驿卒的身份,尽情在古往今来的历史中畅想。

“如果我死在送信路上,也许很多年都不会被发现。”安七哥有时候也会失落自嘲,“谁会在乎一个小小驿卒的生死呢?还不如杀敌战死沙场,还能博个军功。哈!送信而死,死在途中,这是最窝囊的死法吧。”

风沙低回,战马呜咽,似乎是在赞同他的想法,同情他的遭遇。

“也许我可以去当个斥候,也是往来传令,跟驿卒大概差不多。”安七哥心里默默想,他性格开朗,失落的事情转头就忘,“我还粗通文墨,还读过这么多书,虽然是野史,但是相比不识字的斥候,我还是能得将军青睐的。”

想到这里,他开心起来,从路旁的胡杨枯木上折下一截干枝,cha在背后,像是斥候背后的负羽。

“前方五十里,敌营四十帐!”

“前方窄谷,速速通过!”

“前方十里,未见匈奴踪迹!”

……..

安七哥背着树枝,骑在马上,想象自己就是一名斥候,嘴里说着斥候该说的话,手上摆着斥候该摆的动作。马蹄轻快,风沙和鸣,仿佛像是助他威仪。

而在他身后风沙隐没的远处,一名匈奴骑兵紧随其后若隐若现,偶尔能看到弯刀上反射的阳光。


沿着胡杨枯木,前方逶迤出两条岔路。

安七哥牵住缰绳,翻身下马,按照羊皮舆图,这里应该有一座古烽火台,由古烽火台向北百里,会途径新月泉,那里是安七哥下个目的地,他要在新月泉补充清水,换乘骆驼,但是眼前只有一线无垠的漫漫黄沙,没有任何古烽火台的残迹。

风沙越来越大,吹得人睁不开眼。

安七哥摇了摇头,他收起舆图,牵马往一座背风沙丘走去。这么大的风沙很容易迷路,一旦走失误入沙河盐泽,那就生还无望了。他决定先避一避风沙,也许古烽火台就在不远处,一旦风沙退却,就能一眼望见。

那匹快马逐渐变得焦躁不安,不断用前蹄刨地,作出低头饮水的姿势,安七哥拍了拍它的脖子,从挂袋中取出给马饮水的水囊,喂了它一些清水,马儿才平静下来,安安稳稳卧在沙丘下。

安七哥也从挂袋中取出水袋,仰头汲了一小口水,就在他准备坐下之时,一支羽箭从风沙中悄无声息钻出,直直刺向安七哥手中的水袋,水袋应声而破,清水洒落一地。

“谁!”安七哥愣了一瞬,马上警觉起来,他现在没有任何遮挡物,避无可避,只能缓缓左右移动,不断晃动自己的脑袋,同时紧盯羽箭射来的方向。但他知道这是徒劳的,那人既然能够在风沙中精准射中水袋,想必定是百步穿杨的神箭手。

又一只羽箭幽灵般钻了出来,斜斜射向安七哥的右肩胛,电光火石之间,安七哥奋力往左一滚,躲到了马背之后,那支羽箭擦着他的脖子飞掠而过,扎进了沙地中。

安七哥知道自己不能再等了,敌人先是射破水袋,又欲取他性命,第三箭必定会射杀马匹,如果没了马匹,安七哥就真的要葬身沙海了。他心念电闪之间,早已拍了拍马臀,马儿立刻起身往前跑去,安七哥大步奔跑,平行藏在马后,见准时机腾身上马,便一头冲进了风沙之中。

千钧一线之际,第三支羽箭追了上来,被风吹斜了方向,深深扎进了马儿的后腿上,马儿吃痛短嘶,奋力扬起后蹄,驮着安七哥冲进了风沙深处。

一名匈奴斥候从风沙中缓缓现身,他背着弓箭,牵着骆驼,缓缓走到安七哥避风的沙丘下,捡起地上的破水袋,仰头挤出水袋里剩余的残水,又低头看了看沙上的留下的马血,辨认了一下方向,便翻身坐上驼背,沿着血迹向前追去,他背后的箭囊中,只余最后一支羽箭。

安七哥不断用马刺扎着马腹,强迫马儿往前跑。

马儿的呼吸越来越重,不断有血沫从它嘴里喷出,失血加上渴水,这匹马即将到达生命的极限。安七哥深知这样不是长久之计,一旦失去坐骑,那他即使逃脱了敌人追踪,凭着双脚也走不出茫茫沙漠。

想到这里,安七哥果断下马,马儿再也奔跑不动,颓然倒地,四肢长伸,口吐血沫。安七哥从挂袋中取出水囊,轻手轻脚把它埋在黄沙下,然后爱惜的看了一眼马儿,最后一次摸了摸它的脖子,拔出腰间的短刀,狠狠的捅进了马儿的腹部,重重的划开了它腹部的皮肤,马儿哀鸣一声,就此断气。

大量的马血从腹部涌出,被沙漠快速吸收,形成了一小片赤红的血沙。安七哥四下看了看,从马尸处起步,往前大步跑了几步,留下鲜明的脚印,然后又几个打滚翻了回来,迅速掀开马腹,挪了挪马腹里的内脏位置,弯腰缩身躲了进去,把自己藏在了马腹之中。


不多时,沙沙的脚步声便传了过来,一直停在了马尸旁边。

匈奴斥候看到马尸扔在原地,他谨慎的停住了脚步,从箭囊中抽出最后一支羽箭,轻轻搭在了弓弦上,而后张弓射箭,羽箭呼啸而出,深深扎进了马尸的腹部。

没有任何变化。

匈奴斥候松了一口气,他围着马尸仔细查看,看到了那串远去的足迹,又低头用弯刀挑开马腹,定睛看了看里面的内脏,这才放下心来,站在马腹处仔细搜索一侧的挂袋,似乎想从中找到什么东西。

安七哥屏住呼吸躲在马腹中,刚才匈奴斥候那一箭,幸运的没有射中他,只是扎进了马儿的内脏中,他缓慢的调整呼吸,敌人是百里挑一的好手,他必须耐心等待,等待一击必杀的时刻。

匈奴斥候已经翻找完了一侧的挂袋,他没有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嘴里咒骂了一声匈奴话,便要转身去翻找被马背压住的那边挂袋。

就是此刻!

安七哥像一条鱼一样从马腹中滑出,一把拽住了匈奴斥候的脚脖子,他的手指像是铁钳一样猛然后拉,匈奴斥候猝不及防,便失去了平衡,俯身摔倒在沙地上。

安七哥紧紧抓住了此刻的机会,他的短刀削在匈奴斥候的小腿上,一下削掉了大块血肉,匈奴斥候发出一声哀嚎,一脚踹在安七哥的脸上,把安七哥踹的天旋地转。

匈奴斥候一个打滚翻去一边,半跪在地上喘着粗气,他已经无法再站起来了,被削去血肉的小腿早已经血流如注,饶是这样的伤口,匈奴斥候也只是惨呼了一声,他充血的眼睛紧紧盯着安七哥,像是一只凶狠复仇的恶狼。

安七哥赶紧爬出马腹,站了起来,提着短刀戒备的看着匈奴斥候,他也不敢相信,小腿这样的伤势,匈奴斥候还能忍住疼痛与他对峙,而不是捂住小腿倒地惨叫。

“是条汉子!”安七哥心里想。

不等安七哥再想出计策,一蓬黄沙便扑面而来,安七哥不及闭眼,黄沙扑进了他的眼睛,粗糙的沙砾磨得他双眼生疼,再也看不清匈奴斥候的动作。

匈奴斥候洒出黄沙的同时,一个打滚到了安七哥的近身,他单腿盘住安七哥的双腿,双手抱住他的腰部,略一使劲,便将安七哥按倒在地,两人就再黄沙上扭打起来。

安七哥拼命挥舞着短刀,胡乱在空气中劈砍,匈奴斥候躲避不及,一只手臂被结结实实砍了一刀,顿时血流如注。匈奴斥候发起狠来,一把攥住安七哥的刀锋,任凭短割破他的手掌,也要夺下安七哥的短刀。

安七哥岂会让他得逞,半眯着眼睛,看准匈奴斥候受伤的小腿,就是狠狠一把抓了过去,那里的伤口已经深及见骨,安七哥用指甲抠住伤口的白骨,狠狠往外扒扯。

匈奴斥候再也忍受不住,他张口发出痛苦的大吼,疼痛激发了他的力气,安七哥的短刀被他一把夺了过去,反手就是撩向安七哥,刀锋深深的切入安七哥的胸膛,安七哥甚至能听到铁器划过骨头的声音。

安七哥抓起一把黄沙,甩手抛进了匈奴斥候的嘴里,然后双腿一蹬,就顺势推开了匈奴斥候。

匈奴斥候被黄沙呛了一嘴,连声咳嗽,安七哥趁机连滚带爬转到他的身后,用手肘狠狠勒住了他的脖子。匈奴斥候呼吸不畅,喉间还有大把黄沙,顿时红了脸,他倒握短刀,一刀刺向了安七哥的腹部,但是却被安七哥的腰带挡住了,只刺进半寸刀尖。

安七哥加大力量,匈奴斥候双脚乱蹬,他的双手往后伸去,抓开了安七哥胸前的短襟,《西域烈风录》的书卷和装有军情的信筒被扯了出来,信筒是挂在安七哥脖子上的,匈奴斥候拼命撕扯,信筒的盖子被扯开了,一封火漆封缄的信件掉在地上,那枚封缄也歪歪扭扭脱落下来,风沙一吹,信纸飘飘摇摇飞了起来。

安七哥大惊失色,他慌乱之中力气大增,一下子勒碎了匈奴斥候的喉结,破碎的喉结混合黄沙,彻底堵住了匈奴斥候的气道,匈奴斥候一阵翻腾,就再也没了生息。

此时,信件已经随着风沙在沙地上滑行,飘得渐远。

安七哥顾不得身上的伤口,连忙起身迈开步子,连滚带爬去抓信纸,但是风的方向时左时右,安七哥身上伤口吃痛,让他几次都没抓到。

安七哥追逐着信纸也不知道跑了多久,待他一把抓到信纸之后,便轰然倒地,失血与缺水让他浑身无力,风沙一直往他口鼻中灌着,让他呼吸也不顺畅。

信件被他紧紧抓在手里,他不经意间看到了信件内容,顿时大惊失色,紧迫感让他差点跳了起来。

醉酒的驿长把军情弄错了,这封军情开头便写了四个大字——马上飞递,这必须是紧急情况才能写上,安七哥屏住呼吸阅读信的内容。

这是一封极其紧急的军情,事关匈奴针对甘州大风营的包围突袭, 信件最后,一行血红的字迹让安七哥心里一颤,上面写着——八百里加急!请务必送达!

安七哥一个激灵站了起来,如果不能及时到达,自己也命不久矣。死亡的压迫激发了他仅余的体力,他迈开步子奔跑起来,但是没跑两步,眼前一黑,便倒了下去。

黄沙漫漫,一阵驼铃从远处悠悠传来。


安七哥睁开了眼睛。

他正躺在一张床上,浑身的伤口都被处理好了,还敷上了疗伤的草药,小小一张屋子里简单摆了一张床、一张椅、一张桌,再无任何余物。

一名妇人怀抱婴儿推门进来,见到安七哥醒了过来,便笑了笑,坐在了床边的椅子上。

“这是哪?”安七哥开口问,但喉咙一动,就牵着胸前的伤口疼起来。

“这里是新月泉。”妇人回答到。

“新月泉。”安七哥默念,“我躺了多久?”

“大概一个时辰。”妇人回答。

安七哥心急如焚,他惦记着那份重要军情,一旦延误,那可是要掉脑袋的事情。

“你是在找这个吧。”妇人从桌上拿过来一张信纸,递给了安七哥,“我们的驼队找到你的时候,你手里紧紧抓着这个东西。”

“你看了吗?”安七哥突然问,“看过信。”

“没有。”妇人摇了摇头,“我不识字。”

安七哥松了一口气,但是八百里加急那行字像是催命符一样催着他,他强忍伤口疼痛,挣扎着想要站起来。

“你是沙州的兵娃子吧。”妇人扶着他坐下,“这条路除了行商,也只有你们沙州兵娃经常走。”

“是。”安七哥勒紧勒衣带,试图用压力抵挡疼痛。

“你也别着急。”妇人摇着怀里的娃娃,“你现在这个样子,是走不了的,只有等村里男人回来,给你借峰骆驼,你才能往前走。”

“可是我等不了。”安七哥咬咬牙,把信件贴身塞好。

“你是去传令的吧。”妇人再次开口问道,“我家男人在甘州,也是当兵的,说是在什么大风营。他告诉我,你这样的穿着,就是去传令的。”

“你家男人在大风营当兵?”

“是嘞,上个月刚回来一趟,被窝都没暖人,就又走了,我刚生的娃娃,还等着他回来取名字呢。不止我家男人,新月泉几十个男人,都在大风营当兵。”

“那么多人。”

“没办法,他们不去,我们新月泉就会被匈奴人占了,听说匈奴人很坏,会杀了男人,会欺负女人,还会把小娃子们抓走当奴隶。”

安七哥突然意识到自己怀中这封信的意义,送到这封信不仅仅意味着自己不会掉脑袋,也意味着那些甘州大风营的将士们或许会活下来,更意味着像新月泉这样的地方不会被匈奴人糟蹋。

“不行不行,”想到这里,安七哥去意更决,“我必须尽快把信送到。”

“不是说了吗,你现在走不了。”妇人指了指外面,“大沙暴要来了,没有骆驼,你会死在外面。”

安七哥一时犹豫。

“你放心吧。”妇人说,“我家男人在甘州当兵,等等村里男人回来了,我给你一匹骆驼,让你去甘州。”

“好。”安七哥想了片刻,点了点头。

“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妇人说,“你要帮我们带一封信过去,男人们在外当兵,很久没收到家里的信啦,带封信过去,让他们回信过来,我们都安心。”

“没问题。”安七哥犹豫一瞬,满口答应,“只要我能活着到甘州,我就把信带到。”

“等等,你刚刚说新月泉有几十个男人在大风营?”不等妇人说话,安七哥追问了一句,“我都替他们带一封信过去吧。”

“那真是太好啦!”妇人一下子开心起来,她高兴的推门出去,“我去把他们都叫来。”

“帮我拿点纸墨。”安七哥喊了一声。

………

不一会儿,小小的屋子里便沾满了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他们都拘束的看着安七哥,但是眼神中却含有不同的期待。

“谁先来。”安七哥准备好笔墨,抬头看着大家。

“我先来吧,你帮我写,”那名妇人怀里抱着婴儿,逗了逗她小巧的鼻子,“给孩子取个什么名字好。”

信很简短,也无需修辞。安七哥很快便写好了,他揭起纸张,吹了吹上面墨迹,展开来给妇人看了看,妇人看不懂,安七哥便读给她听,但是却开心的连连点头。

“还有谁来?”安七哥抬头再问。

安七哥一封一封的写,一遍一遍的读,村子里的大小琐事都挤在这间屋子里,挤在那张信纸上,一些直白的思念,让屋子里充满了欢声笑语,屋子里的氛围逐渐热烈起来,大家争先恐后。

“帮我写!帮我写!”一名大娘挥舞着手中的草纸,“再不回来!老娘就死了算了!”

“你能帮我写吗?”一个羞涩的女孩子把草纸推到安七哥面前,“就说我等他,一直等他。”

“帮我写家里有了一头牛。”

“写阿翁身体很好…….”

“还有我!还有我!写我给他相了一门亲事…….”

………

安七哥争分夺秒、运笔如飞,他从未感觉到此刻的自己如此重要,从未感觉到此刻的墨笔如此轻盈,从未感觉到此刻的笑容如此甜美,他突然想起来很早之前读过的一句诗——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安七哥骑着骆驼,迎着漫天风沙,踏进了沙河盐泽。

距离军情中所写的突袭,只余两天时间,按照原定路线,途中没有驿站更换快马,即使以最快的速度向北绕过沙河盐泽,也需要耗费整整四天时间,那时军情早已失去了意义,目前最短最快的路途,就是穿越沙河盐泽,穿越死亡之海。

之所以称作死亡之海,是因为从来没有人能够走出这片沙海,西域人传说这片沙海是地狱的入口,凡是走进去的人,都不会再有机会活着出来;还有传说,沙海中有蛊惑人心的幻境,一旦陷入其中,就会感觉自己像是过了一辈子,连死亡都感觉不到;也有传说,沙海是狼神的领地,未经狼王的允许,任何人都只会葬身狼腹。

安七哥从来不会想到自己有一天会选择穿越死亡之海,但是念着甘州将士在等着那封八百里加急的军情,看着新月泉那么多人的殷切目光,想着背上那些信件中浓烈的思念,他心间突然生出一阵豪迈,一股力量,一片勇气,于是便毅然决然踏进了死亡之海。

就在他踏入沙海的不久,天边就卷起了海浪般的乌云,黑色沙暴要来了。

西域传说,死亡之海是地狱的入口,天神便在这里降下五行劫难,以封住那些地狱走出的恶鬼,黑色沙暴便是五行劫难之一,见过黑色沙暴的人,说像是一万柄刀在刮着你的皮肤,又像是十万把火在烧着你的骨,没有人能够经受住黑色沙暴的洗砺,除非有金刚般的身体、佛陀般的意志。

起初是一个方向的风,带着死亡之海特有的咸味儿,吹的安七哥双眼像是长满了刀子,一张一合都像是刀子在割人的眼球;接着是四面八方的风,夹杂着粗 硬的沙子,像是顶着刀锋在行走,每一粒沙子都像是一柄快刀,让人每一寸皮肤都如同割开一般;最后是漫天的黑色、漫天的风啸,黑色让人感觉如坠深渊,无始无终的坠落,风啸像是恶鬼的哀嚎,让人感觉每一跟神经都仿佛地狱深处。

安七哥已经走的麻木,他的眼睛彻底看不见了,眼球中那些刀割一般的疼痛让他发狂,皮肤像是一寸一寸在剥开脱落,他已经记不清自己走了多久、走了多远,也全然忘记了方向、忘记了时间,意识中只有一个声音在不停呢喃——不能停、不能停、不能停,这个声音像是漫天黑暗中的一缕坚定火苗,风吹不熄,黑浇不灭。

仿佛走了漫长一生,又仿佛走了短暂一瞬。

安七哥突然感觉风不再呼啸、天不再黑暗,浑身的疼痛也消失了,他缓缓睁开眼,发现自己已经走出了黑色沙暴,走进了死亡之海最中心。

最中心仍旧是一片荒凉,但是一轮圆月高悬天上,万里夜空澄澈如洗,世界安静的仿佛像是一面镜子。

安七哥从来没有感受到这样的宁静,整个人的宁静,整颗心的宁静,仿佛世界上一切烦忧都已经忘记,一切孤独都已经远去,安七哥此刻心里空荡成清澈,物我两忘,就像佛陀悟了道、菩萨入了定。

他突然很想在这里坐下来,忘记什么军情、什么家书、什么驿卒,忘记大风营、新月泉、归客驿,忘记世间所有的一切,忘记自我,忘记世界。

就在他清清澈澈准备跌入这份空明之时,一簇火苗突然在他心里烧起来,一道声音像是从天而降——不要停、不要停、不要停,在这道声音的提醒下,安七哥仿佛混混沌沌中记起来很多事情,记起来自己是谁,记起来自己去哪,记起来自己想要什么。

安七哥蓦然惊醒,天空还是那轮圆月,天地间还是满目风沙,但是他却感觉天与地更加真实。

而就在此时,一声狼嚎划破了宁静。

一只高大的狼影从沙丘上站了起来,这是狼王,它仰天长嚎,无数双狼眼在它身后幽幽亮起,全部紧紧盯着安七哥,那些目光像是冰锥穿透了他的灵魂,让他一寸一寸冷了下去。

狼嚎声中,座下的骆驼率先奔跑起来,它受到了狼群的惊吓,疯狂的奋蹄奔跑起来。

狼群并不着急,它们小跑起来,分成几队去堵截骆驼,像是在玩狩猎游戏,在狼群的恐吓驱赶之下,安七哥座下的骆驼再也奔跑不动了,它的四肢颤抖起来,一下子跪倒在地,任安七哥怎么驱赶,它都一动不动。

狼群缓缓围了上来,他们匍匐在地,猛然跃起,从骆驼背上拽下了安七哥,他胸口的书卷都掉了下来。没有一只狼去理会安七哥,它们纷纷冲向了骆驼,那只骆驼发出哀鸣,狼群一拥而上,片刻之后,骆驼便只剩一堆白森森的骨架。

四只大狼一口咬住了安七哥的四肢,狼牙深深的嵌入安七哥的血肉中,但是安七哥已经失去了知觉,他眼中有焦急、有遗憾、有悲伤,但是唯独没有恐惧。

狼王围着安七哥巡 视,他绿油油的眼睛盯着安七哥,像是一个嗜血的恶鬼,看穿了安七哥的灵魂,它的眼睛中有兴奋、有疑惑、有冰冷,甚至还有一丝玩味。

狼嚎声接二连三的响起,似乎在为狼王助长威仪,狼王也仰头长嚎,缓缓张口,狼牙已经抵在了安七哥的脖子上。安七哥闭上了眼睛,他摸了摸胸口厚厚的信件,心中生出无限遗憾。

就在那只狼王即将咬在安七哥脖子上的时候,那本掉落在地的《西域烈风录》突然翻开,一道亮银色的光芒从书中猛然飞出,狠狠撞在狼王的下腹。狼王哀嚎一声,被撞得远远飞去。

狼群短暂的停下了动作,《西域烈风录》的书页无风自动,一页页书纸翻开,一束束光芒闪烁。

“赤火焚尽罪业!”

“喝呀!末将救驾来也!”

“小小豺狼,也敢猖狂!”

……..

一句句熟悉的话,接二连三在安七哥耳边响起,《西域烈风录》的书页忽然间像是被大风吹散的蝴蝶,纷纷从书脊中挣脱飞出,围着安七哥漫天飘舞,书页上发出各色微光,书页上的文字闪烁微光,纷纷从纸张上漂浮出来,缓缓凝聚成不同的样子。

力破沙匪的铁勒王、搬来天兵的白衣火神、舍身刻佛的无相僧、驱除蝎毒的十壮士,甚至还有率众叩关的李长钧,一一从书中走了出来,将安七哥护在正中。

安七哥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感觉如此迷幻,但又如此真实,自己真的跟这些英雄们并肩作战。

“这本书,值七十铜子!”安七哥在心中兴奋的大喊。

那些书中的英雄朝四面八方战开,手中的刀枪剑戟舞动开来,一时杀的狼群连连后退,领头的狼王仰天长嚎,在地上留下了十几匹狼尸,便带着狼群缓缓后退,但仍然徘徊在四周,试图等待新的时机。

“我来送你一程!”

李长钧大喊一声,座下的战马一声长嘶,从空中转折飞下,停在了安七哥面前。

“上马速去!”

李长钧嘬起嘴唇,吹起响亮的口哨,那匹飞马通灵一般,咬住安七哥的衣服便轻盈飞起,一个倒转便将安七哥驮在背上,奋起四蹄急速远去,那些英雄们站在空中,纷纷朝着安七哥微笑挥手。

月空澄澈,沙漠川流。安七哥回头看着那些英雄,仿佛像是做梦一般,只听耳边风声呼啸,座下飞马凌风而行,百里路途倏忽而过,不过几个呼吸之间,甘洲大风营的驻地便近在眼前。

“终于到了。”安七哥长舒一口气,眼前一黑,便从飞马背上摔了下去。


清润的淡水汩汩流下,滋润了安七哥的嘴唇和精神,他艰难的睁开双眼,看到自己正躺在营帐中。

“你醒了。”见安七哥醒来,守在一边的将军轻声问,“我是大风营将军李必承。”

“信…….”安七哥瞬间想起军情,但是干燥的喉咙却说不出话来,他急切地伸手像拿出军情,挣扎着想要站起来,但是却被将军按了下去。

“你叫什么名字。”将军问。

“属下沙州驿卒安七哥。”安七哥张了张口,发出了虚弱的声音。

“你救了我们所有人。”将军晃了晃手中的军情,拍了拍安七哥的肩膀,再次重复,“所有人。”

“我……..”安七哥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看过几十篇英雄故事,记得无数豪言壮语,但是此刻,他再也记不起来那些名将风骨,也说不出一句勇壮之言,他的胸膛间似乎有风雷滚滚,但是眼睛里却平淡至真。

“如果没有这份军情,或者晚到一天。”将军摇了摇头,“大风营四千将士,将再也看不到今天的太阳,他们的家人将再也等不到他们的归期。”

安七哥愣了一瞬,突然意识到自己似乎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情——拯救几千人的生命。与拯救几千人相比,横穿死亡之海、逆行黑色沙暴、恶斗沙漠狼群,这些都已经无足轻重。但是那些书页中走出的英雄,到底是海市蜃楼的幻境,还是世间奇书的仙术,安七哥百思不得其解。

“你昏迷的时候,仅仅抓着这本书。”将军从桌上拿来一卷旧书,“应该是你的重要之物。”

安七哥连忙抬眼一看,正是那本《西域烈风录》,现在它安静的躺在将军的手中,破旧不堪,毫不起眼。

“只是不知道书页上怎么都是空白,”将军快速翻过那些书页,“没有一个字。”

“这……..”安七哥强忍疼痛,撑起身子,接过书卷仔细翻看,书页上空空荡荡,没有一个文字。

“昔日李长钧率领八千将士踏上归途,是个英雄。”将军看着书卷上《西域烈风录》的书名,轻声说,“如今,你也是我们心中的英雄。”

“我只是尽驿卒的职责。”安七哥突然有点惭愧,“就是把军情送到这里。”

“谁说驿卒不能是英雄呢。”将军把书卷放在安七哥的胸口,一把拉开了营帐的风帘,“看看吧,你送来的是什么。”

安七哥忍住疼痛,张开眼往外看去,帐外是漫天夕阳。温暖昏黄的夕光中,一名士兵大声吆喝喊着名字,分发着安七哥带来的家信,士兵们三三两两坐在夕光中,低头看着手中那一张薄薄的纸张,哪怕他们已经看了几十遍。

“嘿!”一名士兵朝着安七哥喊了一声,扬了扬手中的书信,“我有女儿啦!”

“我阿娘的信!”一名士兵坐在板车上,高举着书信,“谢谢你!”

“哈哈哈哈哈哈!”一名士兵挥舞着信,大笑起来,“她答应我啦!答应我啦!”

“我也收到啦!”一名士兵兴奋的朝安七哥大喊。

……..

无限夕阳暖照,笑声重重回荡,越来越多的手臂举了起来,他们纷纷挥舞着手中的信,朝着战友开心的高喊起来、拥抱起来、奔跑起来,似乎像是淋了一场天赐的甘霖,打了一场久违的胜仗。


安七哥吹熄了火烛,月光透过风帘照了进来,他就躺在满帐的月光中,枕着那卷破旧的《西域烈风录》,安然睡去,他知道今夜会有很多人不用拼命、不用死去,也会有很多人伏在洒满月光的案前,写一封必定到达的家书。

就在此夜,安七哥再次梦回百年前,梦随李长钧,跟以往不同的是,这次他不再是与李长钧并肩而战的猛士,而是从沙州城送信给李长钧的信使,要在日落之前,追上归途的队伍,拯救他们于玉门关前。

月光盈盈落地,夜风拂动银沙。

梦中的安七哥露出了自信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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