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花圃见闻】春知处（更3）

要好好活着啊

那夜的风很大。

乞儿来时，我正坐在院内等一个人。

满院子都是酒香，可那个喝酒的人却迟迟不见。

我知道，也许他不会再来。

我也知道，他知道酒里有毒。

我还知道，他去了断桥谷。

你看，我的消息一直那么灵通。

京城这么大，又这么小。

一点点风吹草动，都会被我听到。

我无法屏蔽这些声音。

它们无处不在，哪怕风不到之处。

乞儿将一个长盒子放在桌上。

木质，一寸三分长，四分宽。

我认得这个盒子，而此刻，却宁愿自己不认得。

日子依旧那么热闹。

人来人往，金钱进出，一如往常。

可那个每夜都来喝酒的人，却再也没有来过。

这一生，有些事终究会发生。

不管我们愿意，还是不愿意。

时间的车轮滚滚，等到了，谁也阻止不了。

包括我，包括你，包括他，包括每一个人。

我依然每晚会倒半杯酒。

芭蕉青翠欲滴，院内花团锦簇。

那个木质盒子一直躺在桌上，没被打开过。

守墓人送来的东西，我不想打开。

有时候，我会陪着喝一杯。

酒很烈，烧得咽喉疼痛。

我不会喝酒，却想喝一杯。

醉生梦死，是一种态度，不适合我。

也不适合他。

每个人的命，在出生时就已注定。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去送死。

也许，他有不得已为之的理由。

送死，从来就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我尊重，但不理解。

可能，也不需要理解。

似穷秋这个名字，慢慢地被人遗忘。

京城那么大，每日都有新鲜事发生。

又有谁，会去记得那样一个独来独往的人。

昨夜，乞儿带来了一朵只开在断桥谷的花。

鲜红如血。

他说，今夜会有好事发生。

我不知道，在这样一个世道，还有什么可以被称为好事。

所以当有人敲门，三短两长，我竟有些失语。

他坐在桌边喝那杯等了许久的酒。

我打开守墓人送来的木质盒子。

上好的鹿皮上，躺着八分长的剑身。

他似乎变了，又似乎什么都没变。

每天，他还是来喝酒。

只有半杯，从日出喝到日暮。

煮酒客的酒，管够。就怕你喝一杯就倒。

有一种毒，叫眉间雪。

老掌柜曾经和我说，花圃的最深处，有一盆花。

叶色鲜红，花开无香。

以蕊入酒，剧毒，却又无毒。

年轻的我，不能理解。

为什么一朵那么美的花，会毒过鹤顶红。

年轻的我，也不能理解。

为什么剧毒却又无毒。

煮酒客的酒是最好的引子。

酒香霸道，掩盖了一切不为人知的秘密。

有人用一箱金子买似穷秋的命。

金光灿灿，被我埋在花圃最深处。

我的花开了，没有人知道。

夏日的阳光那么烈，却照不到最深的深处。

雨季漫长，烟水袅娜。

我怀念无忧无虑的儿时，可儿时，再也回不去。

似穷秋每日都来，从日出到日暮。

半杯酒，是对生命的敬畏，也是对买家的交代。

他喝得很慢，慢到时光从他的肩头走过，留下蜿蜒的印记。

我不知道，这样做，对，还是错。

但我知道，他其实知道所有的事。

正与邪，从来都不是那么分明。

我的花圃，别人只看到花团锦簇。

只有他，看见了藏于最深处的一抹血色，红到发紫，洗不干净。

梨花人曾说，不希望我走上她的路。

可路，从来就不是我所希望的样子。

我也曾天真无邪，赤足在河边奔跑。

我也曾煮一壶山巅的雪，剔透无暇。

从前的种种，是一坛醉生梦死带来的幻觉。

可笑之极，可悲之极。

当似穷秋喝下最后一滴酒，有些事，终于走到了尽头。

没有人能逃得过眉间雪的毒。

似穷秋也不例外。

可我想让他成为例外。

山间无岁月，从此世间再无似穷秋。

他不会知道，那夜他喝下的那壶茶，是我送出的最后的离别。

从此江湖路远，不必再见。

他可以是任何人，山野村夫也好，仗义侠客也罢。

都与我无关。

可当我接过木质盒子，依然有些恍惚。

有些事，在静默中结束便很好。

为什么偏要如此大张旗鼓，轰轰烈烈？

煮酒客的酒，浓烈之极。

眉间雪的毒，温柔似水。

我不知道，明知一切，他为什么还能面不改色地喝下。

我曾问过，无人回应。

日升月落，昼夜交替。

三短两长，故人归来。

没有解释，没有寒暄。

一切仍如从前。

只是他不再是似穷秋，而我还是春知处。

等我想想

乞儿交给我一枚素笺，上有一行小字。

尘不到，时时自有春风扫。

我以为，那一刹那的愕然和愤怒，隐藏得很好。

可在喝完半杯酒后，他却并未离开。

不过是寻常素笺，他却慎之又慎地问起。

我认识一个人，腹有诗书，刀术无双。

问剑生曾说，不出三年，可封刀神。

可世事偏如此无常。

多年前，他杀数人，叛出断桥谷。

他是我的至亲，他叫尘不到。

我曾以为，我有一个文武双全的兄长。

我曾以为，他会护我一生周全。

可那个雨夜，他一刀劈在我背上。

黄泉路走了一半，被三千黛勉力拉回。

从此，再无至亲。

尘不到，时时自有春风扫。

一句话，两个人。

陌路相逢，生死有命。

我愿意接手花圃，一半源于要做之事。

另一半，源于此。

一别经年，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我从来不想知道，当年，是否有不得已的苦衷。

叛逃之人，不配被原谅。

断了的含光，锋利依旧。

可我，不想他卷入其中。

这是我与尘不到的事，与他人无关。

一支香，可让他安睡到天明。

而天明时，或许我已不在这世上。

我很久没有离开花圃这么远，远到看不见，远到闻不到。

这夜的雨，下得又急又密。

我手中无剑亦无刀。

梨花人曾赠我一枚金针，长约半寸，可绕于指间。

我有且只有一次机会。

我知道尘不到的刀很快。

我也知道，问剑生快马也难以赶来。

许多人的命，从出生起便注定。

尘不到是百年难遇的练武奇才。

而我，什么也学不会。

我想，花圃应该要有新主人了。

守墓人会为我在松林深处找一个家。

不要想起我，不要记得我。

人生漫长，许多人与事，不若遗忘。

请原谅我的不告而别。

也请你，好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