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除夕，市政 府在江边组织了大型的烟火表演，我兴冲冲地跑去观看。五颜六色的烟火在夜空中绚烂升空，伴随着一阵阵的轰鸣声，一朵朵烟花在黑魆魆的江面上盛开又熄灭，如同海水中的泡沫在城市上空破裂，刹那间，突然想起了E。
上一次看到E，是在江的另一边，我们倚靠着江边的石柱上，一边抽烟，一边看着对岸万达广场的灯火通明。当时的E脸色有些不正常的消瘦，夹着烟的手微微颤着，他低着头沉思了良久后，突然问我有没有过灵魂出窍的体验。
灵魂出窍，这是个充满玄学意味的词，我哂笑一声，摇了摇头，心想E又开始神神叨叨了。我有过这样的体验，E说道。
直到现在，我还能记得当时E说这句话的表情，他微微地抬起头，朝着灰黑的天空吐了一口烟，脸颊上的凸出的颧骨几乎与烟雾融为一体。
他看向我，眼神迷离，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中。
你可以想象，临近黄昏的时刻，在一间乱七八糟的房间里，电视机正播放着吵闹的购物广告，你四肢摊开，在遍地的杂物中间静静躺着，门后堆着十几个吃空的外卖盒，正散发着淡淡的馊味……而你，什么也感觉不到，你只能知觉到来自身体下方的一种支撑，那力量托着你不断上升，再上升，直到天花板上……
然后呢？我问。
然后，你就能看到躺在屋里的那局行尸走肉，E的语气平淡，像在述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故事，你看到那个人的颓丧，感受到那个人心里的无力，仿佛用尽全力，也无法从地板上坐起。他的灵魂——也就是我，凝聚着他全身的情绪，在天花板上，一点一点地被黄昏中的灰尘磨灭……
听到这，我心里隐隐有些不妙的感觉。然后呢？我又问。
然后，那具行尸走肉，就是现在的我，E手上的烟已经燃尽，他将烟屁股直接扔进了江中，又从口袋中摸出一支烟点上，现在的我，你知道吗，我好像已经失去了喜怒哀乐，已经不能从任何事情中得到快乐。
直到这时，我才再一次认真地端详起E来，他那干燥蜕皮的嘴唇，那两只浓重的黑眼圈，让我想到了某种可能。E，你有没有去看过心理医生？
我斟酌着语言，半开玩笑道，你最近是不是遇到了什么烦心的事情。
心理医生？E轻轻地切了一声，很是不屑。我只是丢失了情绪，又不是生病了，心理医生所定义的“正常人”就真的正常吗？无法从各种事物中获得快乐，可能是一个更加清醒地认识世界的机会。
作为E的朋友，E的样子无疑更加令我担心。要不……你还是去看看医生吧，你现在还有什么其他感受吗？
E抽完了第二支烟，烟屁股照例落进了江中，他望向江心粼粼的波光，将方才夹烟的那只手放在眼前仔细端详。
要说感觉，就只觉得我现在的身体不太真实，所有的意识都坍缩于骨骼之中，以至于无法清楚地理解，到底是什么寄居在肉体里，是什么在支撑着这具身体行动。
别想那么多，我笑着打岔道，你看，今晚的江景多好啊。
E没有回答我，仍然在仔细地端详着自己的那只手。
你可以揍我一顿吗？
半晌后，E问道。什么？
就是狠狠地揍我一顿，朝我的脸上打。
你疯了吧。
我没有疯，我只是想知道，受伤后，痛的到底是我，还是我的这具身体。
我盯着E，心知情况很糟糕，盘算着是不是给E的父母打个电话。
还未等我行动，E突然一拳狠狠地砸向河边的石柱，肉碰到石头，发出低沉的闷响，我眼皮一跳，看到E的指关节处毫无意外地渗出血迹。
你干什么！我来不及阻止，下意识地喊道。
E只是微微皱了皱眉头，仿佛受伤的是另一个人，他盯着残破的拳头，用嘴舔了舔手背暗红的血液。
你真是个疯子！我毫不犹豫地开始拨打电话……
那个晚上，直到E的家人将他硬生生地塞入车里，我才带着沉甸甸的心离开江边。
一晃已经有好多年没有见过E了，除夕的夜晚，他定然也在江边的某个角落里看着漫天的烟火，他丢失的情绪，定然已被寻常的岁月层层浸润后，牵引回了身体之中。
只是每次翻开那些过时的信件和日记，看到落款上那个龙飞凤舞般的字母“E”时，我才恍然发觉，原来灵魂出窍的感觉我早已体验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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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2023/6/1 10:50:16 [只看该作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