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 - 死亡
尹老爷的地坐落在山口镇尹家村的最东头，那连成片的麦地、菜地、瓜地彰显着拥有者的富足，羡慕得那些佃农、破落户们直流哈喇子。可若是真按照尹老爷的家势来论，这地他家买的还是少了，若是依着儿子儿媳妇的说法那可非得把这山口镇买空了不成。
尹老爷是心里有杆秤的人，富贵不长久，唯有忠厚传家。买再多的地，积攒再多的家财，都不过是被旁人眼羡落得个众矢之的的下场，儿孙自有儿孙福，可莫让自己财产断了他们的福源。那秤藏在尹老爷心里，他低调不说，否则西北平乱时左文襄公亲笔题的那个忠义满门牌匾，他也不会让儿子藏着不挂。
尹老爷年轻时候中了武科，大半辈子都跟着朝廷四处征战，捻子、天平军、洋毛子，闭上眼就是满耳的厮杀叫喊声。自己浑身伤口是数不过来了，光死在战场上的儿子就三个，哦，要算上妻子颠簸路上早夭的小女儿那就得是四个，唯有这二儿子因为坡脚躲了兵灾，就是日子过得不如意，好不容易娶了个愿意跟着过日子的漂亮媳妇，夫妻俩还得靠着尹老爷攒的军赏渡日，想着有这层难处，他也就默许了儿子儿媳妇买地的说法。
儿子雇人干活，儿媳妇精打细算，扣扣索索不免得罪邻里乡亲，温良恭俭让嘛，对自己严苛点，对邻里就不能过分索夺，每当自己打定主意教训这俩后辈，儿子就总以时代变了、尹老爷思想过时了为由搪塞反驳，弄得尹老爷只能无奈叹息，儿子自打小被寄养在大伯家里，短了自己的教育，变成这样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尹老爷也只好说，我这日子也是近了，以后生活还是你们夫妻俩的，我一死白了,可你们的日子还长着呢。
尹老爷这话说得不是没由头，自己虽然硬撑着虚弱的身子骨，可也是时日无多，据说比自己身体还好点的同袍兄弟老赵都预备好棺材了。
儿子儿媳妇听闻此言，连忙打岔摇头，一脸虚假的孝顺模样，言道，不会不会，您老还且得享福呢，这话憋得尹老爷心里难过，赌气把碗往桌上一摔，饭也不吃就去看地了。
尹老爷在地头边咂了口土烟，烈日下凉风吹过树荫，这是让人得意的地，老爷子索性把烟袋往身边一放，摊开了马扎儿（一种椅子）放在树荫下坐定，闭了眼摇头晃脑哼哼唧唧地开了腔，浑然不觉落叶吹到头上，只醉心在自己的世界里--“ 先进咸阳为皇上， 后进咸阳扶保在朝纲…”
“哈哈哈哈！”一声中气十足笑声破空而来，“老哥哥，你这还是惦记着咱大清国呐。咱兄弟都快入土的人了，还掺和这韩信萧何一档子事做甚？”
尹老爷缓缓睁开双目，没好气地白了那人一眼，正是自己的同袍老赵，备棺材那位，老赵年岁也不小，但当过兵的人说话上终归讲究个声音洪亮。老赵官做得没尹老爷大，多年行伍也没闲心趁乱捞着几个偏财，但得意的是供了个有能耐的洋秀才小赵，人家在济南府开工厂，搞实业救国呢。
老赵见尹老爷不理他，手指了下瓜地，手指所向，一阵一阵悉悉索索的逃窜声，“老哥哥啊，你这地怎么看的，瓜可让人薅走不少啊！”
尹老爷哼了声，“村里的孩子，饿了扒几个瓜填填肚子，只要不糟蹋粮食，也不是什么大事，对了，你家振华咋样？”
振华就是小赵，搞实业救国的那个，尹老爷和小赵，这爷俩是忘年交，一个戎马一生，一个海外留学，却常能一唠半天，小赵按行伍的规矩一直叫尹老爷大伯，尹老爷倒是更想收他做干儿，可一来老赵就这一个男丁，二来又怕小尹夫妻心有嫌隙，最终还是罢了，不过小赵开厂缺钱的时候，尹老爷倒是大方地投了一笔钱，咳，给亲儿子他也没这么大方过。
尹老爷其实不懂什么是实业救国，就像他搞不懂这世界的演化一样，小时候老人口里说，这大清是天朝上邦、泱泱大国，那小日本也不过是来朝贡磕头的奴才嘛。可这一转眼世界变了样，小日本成了大日本帝国，神气得有如大清爷爷一样，反观这大清倒是又给人割地又赔款，就连去东瀛读书的小赵，也成了人人艳羡的留学生、洋秀才。
“咳，还是那样，一个月给寄一次报纸、一封信，你说我这养个儿子还不在身边，不是白养了？”
老赵满口的抱怨在尹老爷耳中如同倒刺，放着难受又不敢直面去拔的那种，尹老爷心想，这救国不比孝顺重要得多，我这废物儿子天天在身边陪着，可那跟佃户们掰扯仨瓜俩枣的拧巴样子让自己是越看是越糟心。
“这不还给你寄报纸吗？”尹老爷酸溜溜地应了句。
“哼，那玩意我是不爱看，上面不是赔款割地就是枪毙乱党，不看它我这老命还能多活几天，再看怕是过不了冬啦，对了，振华本来给你也寄了，我怕老哥你再气坏了身子骨，就私下扣住了，老哥哥，你可别怪我啊。”
尹老爷心里谅解，自己忧国忧了一辈子，老赵是了解自己脾性的，这么做也没什么不妥。
“信里振华咋说？”尹老爷还是惦记小赵。
“赚钱啦，到年底盘盘帐，估计俩厂子的钱也赚出来了，对了，振华说给老哥哥你算了六成份子，年底就给你送分红来。哦，他还在村里埋了点金子，说是给守业的，等合适的时候再告诉他在哪。”
守业就是尹老爷的儿子，小赵办事真是滴水不漏，连尹家子孙的进退也都给安排好了，自己真是没白疼他。
“听说你买棺材了？”一阵凉风吹过，尹老爷突然想到村里的传言，茬开话题开口问老赵。
“是啊。”老赵并无隐藏。
“不晦气？”
“死就是死呗，多大点事，哥哥，咱战场都没怕过，还能怕死？”
“振华呢，他也同意你买？”
“同意啊！”
“…”
“死也好，活也好，咱不能总让年轻人惦念着，束手束脚地，他们还能放开手干？所以啊，我备着棺材，也是为了自己死的时候能体面，我死得体面，孩子也就体面不是？”
尹老爷沉默不言，心里咂吧着味儿，比起那些膛破肚开烂死在战场泥水中的同袍，能得一个好死，也确实算得上天给自己的极大恩泽了。
能主动面对死，体面的死，也算给自家孩子一个体面，可若是死得不体面呢？尹老爷皱着眉，哀伤着，突然间老态龙钟，像极了这摇摇欲坠的大清国。
“老哥哥，我认识个好木匠，有空陪你去挑挑？”老赵规劝道。
尹老爷用力嘬了一口土烟，强忍着肺里烈火般的炙烤，忍着被熏出的眼泪，最终只能是无力无奈地点点头，心想，就当是为了孩子吧，儿孙自有儿孙福，自己年老体衰，自顾尚且不暇，还为子孙操心那么多事做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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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2023/6/7 21:27:33 [显示全部帖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