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正在上班,接到了妻子的电话,说让我今晚早点回家。
我一愣,旋即想到中元节将近,便说知道了。谁知,电话那头反问,知道什么了?
我当时手头上正忙着活,有些不耐烦:“鬼节快到了,你让我晚上不要乱跑,知道了。”
但她接下去的回答,却让我心里一沉:“我是让你买些纸钱回来,今晚给那边的亲戚稍点过去。”
我沉默了片刻,说了一句知道,便挂了电话。
工作地点在汉阳,家住江岸区,准点下班总会遇上晚高峰,到家已是七点半。
天色已暗,我在楼下便利店转了转,发现没一家有卖元宝纸钱的。依稀记得去年,也是到处转悠,最后在路边摊上才买到。正巧,一个顾客听到了我与便利店老板的谈话,很热心地告诉我:“出店门靠右边人行道,一直走,有一个老爹爹正挑着扁担、卖这些东西。”
我道了一声谢,急匆匆走了。天越来越黑,我想着等会还要往那个地方稍东西,可能还会遇到好几个人和我一起往那个地方稍东西,心里就有些犯怵。去年第一次在自家楼底下做这个事,感觉像是在做贼。毕竟,这是市中心。小区里都是18层、28层高的现代建筑,结果一堆人聚集在楼底下、马路边烧元宝烧纸钱,这就是武汉啊?
我记得我老家也有这个习俗,不过我们家从来不烧。要烧也不在自己家楼底下烧。人们会跑去护城河边、桥上、码头边这些临水的位置烧。后来市政觉得这么烧还是很危险,但禁止民间习俗又不太好,于是每逢中元节,就会在桥上、河边设许多大铁箱子,只允许人们在把易燃物放进铁箱子里烧。
“你们家不烧,是因为当时你们家里人全建在。”我吐槽武汉习俗的时候,妻子是这么反驳我的。
满脑子胡思乱想,我已经来到了那个挑着扁担卖纸钱的老爹爹跟前。
老爹爹也不招呼人,只是默默打开一只黑色塑料袋,示意我把挑好的物件往里面放。
我也没问价,说是问价不好。你五块钱买的一千万,那还是一千万吗?所以直接挑面额大的往塑料袋里装。
我选了一些大额的冥币,一些美金,一些黄纸,一些元宝,还有超度用的经。至于其他的物件就算了。
老爹爹掐指一算,说一共四十一。
我差点开口还价说四十行不行,但一张嘴就咽回去了。老爹爹还问我要不要粉笔。我说给一根吧。
粉笔是用来在地上画圈圈的,一个圈代表捎给一个地址,如果不画圈,据说就会被其他的分走。
这时妻子打来电话,要我先回去吃饭,说吃饱了再去烧。但她又提醒,说这些物什最好不要进家门。
我上了楼,把黑色塑料袋放在门口,这才进门。
随便吃了点饭,就穿上外套准备下楼去把这正经事给办了。
临走前我还问了一下妻子:“画几个圈?”
她想了想,说六个。
我有些惊讶,去年好像只画了五个圈。
于是,她扳着指头又跟我算了一遍,我的爷爷奶奶,我的外公,她的爷爷奶奶,她的外公外婆……
我听得迷迷糊糊,但总算是把那些远离了我们的,尤其是她那边的逝者给记清楚了。
到了楼下,有两户人家正在烧。我发现做这个事的都是女性。不是老婆婆就是跟在老婆婆身后的年轻女子。
我突然有些不好的感觉,冒出个念头,男性是不是大多短命一些。
找了一块空地,开始画圈。画完圈,就开始烧东西。
第一个圈是给我爷爷奶奶的。其实他俩很长寿,都活过了九十五岁。我印象中,爷爷身体很好,而且是个很有毅力的人。他一生中,为了对抗癌症,做过两次手术。手术很成功,然后他把烟和酒都给借了。他还接受过化疗,一嘴的牙只剩下三颗,他失去了味觉,吃什么都嚼不出味道。但是他还是每天强迫自己吃饭,吃鸡蛋,喝牛奶,就这样拖着自己日渐衰老的躯体,又往前走了二十几年。他应该是自然老去了,在九十五岁那年。我奶奶则比爷爷幸运很多,她一生无病,只因为爷爷走在了前面,她一个人活着没意思了,那颗心逐渐失去了生机。于是在爷爷走了一年之后,她也安静地走了。
第二个圈是给我外公的。他是一个快乐的酒徒。从我记事开始,他就没醒过酒,醉了一辈子。据说年轻时,外公他做得一手好菜,但我从来没尝过他的手艺,我只知道所有事都是外婆在做,外公只负责睡觉,吃饭,喝酒。他一天原本要喝六顿酒。后来把胃喝伤了,到医院做了切除手术。当时的医疗手段,切是解决一切问题的方法。于是,外公就剩下了三分之一个胃,但他还是离不开酒。全家人都劝不住。他总说:“酒是五谷精华,喝能幸福安康。”谁抢他杯子,他跟谁翻脸。后来家里人闹革命,把他的工资卡没收了,他没钱去买酒,只能任由外婆来安排他每天的剂量。外婆往他的酒里掺水,一开始是对半掺,到后来是三分酒、七分水,再后来是一分酒、九分水。他老人家总算是喝出不对劲了,拿筷子敲着酒杯质问:“这水怎么越掺越多了?家里没钱了吗?”但酒精让他连发脾气的劲,都使不出来了。他只能抗议,却也无能为力。后来他开始攒报纸,攒够了就拿到废品回收站去卖,卖个块把钱,便跑去小卖部买那种袋装的料酒喝。料酒也比外婆给的酒浓啊,可他的肠胃哪里受得了,喝完就吐了一身。然后他就像个委屈的孩子,带着一身脏,小心翼翼地回家,挨骂是少不了的,罚一天没酒喝,他也只能忍了。记得那个夏天,外公因为肺炎住院,在病房里,我妈问他想吃点什么?他说能不能给点酒喝。我妈说等病好了再喝。结果,第二天人就没了。为这事我妈常常自责,说当时给买点酒就好了,没想到,外公走得那么急。
后面的圈,都是我不熟悉的逝者。据说我妻子都没有见过她的爷爷奶奶,因为她父亲并不是武汉人。而她对自己外公外婆的记忆也只是知道,外婆是下楼梯时,不小心摔了一跤,然后没了。
火焰在各种面额的纸钱上蹭蹭地窜着。我一边添纸一边说着一些话,如祖宗保佑家里人身体健康,如这些钱该花花该用用、别省着,又比如用不完也可以给邻居左右分一分、要和大家搞好关系……
说着说着,那些纸钱、元宝就烧得差不多了。时不时会刮来一阵风,把烧剩的灰烬吹散开去。我记得有人说过,这是逝者领到钱了,灰烬如果吹出圈外,说明他们够花了,还可以分别周围的同伴。
看着这场景,感受着中元节晚上刮起的风,想着已故的亲人们,我心中有那么一瞬间是空白的。
我在想,人生究竟是什么呢?是一步一回头吗?
人总是要向前走的,或许当下的我,前方还有无数条路,可如果当我站在人生的终点,回过头,是不是和那些逝者一样,会发现人生其实只有一条路。
圈里的火焰逐渐熄灭了,余烬中的火星也逐渐暗淡。我摸索着点起一根烟,深深地吸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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