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路上
考上大学那年我第一次坐火车,从义乌到武汉,近十二个小时的绿皮硬座。如果不是我爸执意要送我上学,我至少会买张卧铺。但他说,要让我趁年轻的时候吃点苦,磨练磨练意志。而在我看来,这不过是为了省钱找的借口罢了。
一路上,我爸说了很多话。从他十五岁第一次出门打工说起,到爷爷去世那年为止,中间的所有故事我都知道,有的甚至听过许多遍,只是它们从未如此系统地、仿佛编年史般地呈现出来过。我则像个捧哏演员,尽力附和他。
列车经过一处平原,地平线上有团高耸的云,像一根春笋。我爸说,那可能是座山吧。我说是云。他说,云哪有一动不动的。我说,我们离得太远,看上去就像不动的。他若有所思地看着窗外,沉默了一会儿,依旧坚持道:以前我去大西北,去云南,在火车上见过比这还高的山,都看不到山顶,而且还陡。它就是山。我没有反驳,但心里笃定那就是一团庞大的乌云罢了。
路过江西某地,站台上有很多卖鸡腿的小贩,很热闹。他们一边吆喝,一边举着鸡腿往车厢里塞,试图用香味诱惑车里的人们。我爸问我吃鸡吗,我说不吃。吃一个吧,他说,我也要吃。说罢,他逆着上车的人流,挤出车厢去了。我担心他会错过发车时间,最后他踩点回到车上,手里提了两根鸡腿和两个盒饭。他说,去站台上买东西至少眼睛看得见,不会吃太大亏。火车上的盒饭又贵又难吃,而那些把手伸进车窗里的小贩有时候很不老实,他在广东打工攒下钱来买的第一个手表,就是被站台上的小贩给撸走了。
“那王八蛋假装给我找钱,一下就把我的手表给摘了。你有什么办法?”
我们开始吃饭。我爸没几口就把盒饭里的饭菜吃得干干净净,然后撕开包鸡腿的荷叶,把它放到我碗里,说自己吃饱了,让我吃鸡腿。他又砸砸嘴说,晚上要喝瓶啤酒。
吃完饭,我们又开始聊天。
坐在我旁边的小哥从上车起就没说过话,他也听不懂我们的方言,他总是趴在窗户上,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外。正当他看得出神时,有一列和谐号与我们cha肩而过,速度带来地冲击感吓得他猛缩回身子。我爸见状忍不住笑了出来,他问小哥坐车去哪儿。小哥说去成都。我爸又说,听你口音是河南人啊。小哥说自己是去成都的老乡那里打工。
后面他们就再没说过话了,直到下车前,我爸起身和小哥道别。
不知道是周围的哪个细节牵动了我爸的记忆,又或许是他早就构思好了,他开始跟我说两件之前从未说过的事。它们都发生在从广东回老家的火车上。
他说,八九年,他坐火车回家,半路上遇到了大事。有群大学生拿刀劫持了列车长,逼停了火车,有的甚至躺到了铁轨上。就这样,列车在荒郊野外停了整整两天两夜,随身带着的食物也早就吃光了,他以为自己要这样死在路上。
第二件事,也是坐车回家,这次还有几个同乡和他一起。车开到一半的时候,火车上有几个混混调戏妇女,对她上下其手。听口音,那女孩是个老乡,我爸按捺不住一腔热血,起身和混混理论,却重重的挨了几个巴掌。他想还手,但被同乡们拉住了。他们低声劝他说,别冲动,人家腰里有刀!
说完两个故事后,我爸跟我说,大学四年,你可千万不要参加什么游行之类的事,也不要去见义勇为,做好自己的本分,好好学习,不要做违法乱纪的事就行。
那几个巴掌,我爸一直记到现在。大学毕业之后的某一年,他还因为这事跟我吵架。我反问他,如果那给女的是你的女儿,是我们家亲戚,你还会希望周围没人站出来吗?他急了,说了些其他的话,成功转移话题,让我跟他大吵一架。
现在我明白了,他之所以耿耿于怀,还是因为当时的孤立无援让他觉得心寒。如果有一天再遇到这样的事,他还是会站出来的。
火车到站时已经是深夜,我们没有先找地方住下来,而是打车去学校。上车的时候我爸怕司机绕路,跟司机说,他上次来的时候打车只花了十几块钱。不过司机明显更加狡猾,他没问几句话,就知道了我们是第一次来武汉地外地人。后来,司机还是绕路了,打表计价八十块钱。我爸质问他是不是绕路了,并威胁要举报他。司机自觉理亏,一个劲地承认自己绕路,并说给多少车费都无所谓。最后他收了四十。后来我才知道,从学校门口打车到火车站,只需要十二块钱。
到武汉后的第二天,我爸就准备回去了。他在返程的火车上给我发了条长长的信息,我没敢看就给删了。我能大概能猜到信息的内容,但至今也不知道他具体说了些什么,多半是一些会让当时的我受不了的煽情的话。
曾经很长一段时间,我爸就像我的敌人,我能在他身上总结出无数条缺点来,并以此作为和我每次他吵架时的利器。现在,我渐渐的理解他了,因为我在自己身上也看到类似的毛病。
看到这次这个主题,我觉得自己实在没什么可写的,“诗和远方”我一样都没有拥有过。但十多年后第一次想起这段回忆,还是想把它记录一下,毕竟,以后再难有这样的一段旅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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