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于一场大雪中降生,爹择宋之问的那句“不知庭霰今朝落,疑是林花昨夜开”中的林花二字为我名。
四季中,我最喜的自然是冬季。松花江畔的这处村落,村民不过百,两户之间相隔十余丈,平素不过远远打个照面,只有在冬季才热闹起来。
长至七八岁时,我曾问过爹,从何处学来这一句诗,他望着炉火上咕嘟嘟冒着热气的茶壶,思索了良久,最后还是摇头没答。那一刻起,我便知晓,有些事可能即便过去了,也不愿再被提及。
爹是一位山野采参人。
这个村落依山而建,山林里的一切养活了整个村落的人。他是村里的参把头,每年立秋前后,便会与村里的其他几位采参人放山。放山的时间长短不定,短则十数日,长则数十日,可即便辛苦万分,也并不是每次放山皆有收获。幸而,爹粗通药理,不放山的日子,便替人看看小病。
娘是典型的北方女子,性格爽朗大方,从不与人斤斤计较。她有一双巧手,心也细,爹手把手教她如何炮制药材,不过几年,便可出师。可是,这双巧手天生与针线无缘,我幼时的衣物都是请人缝制的。待我拿起了针线,家中衣物都交给了我。
我最早记事时,便亲眼所见何谓从无到有。那一夜江水冰结,不过数日,冰面上房屋林立,日光照耀下,恍若仙境。爹与娘会于冰结前收拾好药材,寻一角落,开一家草药店。忙碌时,我跑来跑去给他们打打下手,做些能做的事;无事时,我便坐在门口,看着屋外人来人往。
每一个过客都有自己的故事,它们飘荡在冰结的松花江上。夜幕降临,星河璀璨,冰上房舍鳞次栉比。屋外冰天雪地、寒风凛冽,屋内温暖如春,木柴在烈焰中噼啪作响。酒管够,肉管饱,故事沉在杯底。
这座诞生于冬季、建造于冰面上的集镇,名叫拉哈苏。
2
十五岁那年,娘病了一场,此后落下病根,不能干重活,我便成了爹手下的得力干将。那一年,爹去放山,我也想跟着去,村里的其他采参人说,从未听女子可以采参,况且山深路远,我一女子也吃不了那种苦,我只得留在家里。
秋时的山,层林尽染,有数不尽的山珍可以采摘。于是,一日放晴,我背着背篓进山。因是独自前往,也不敢走远,只在群山外围捡拾和采摘。
许是前几日下了一场雨的缘故,蕈极多。不多时,便摘了满满一篓。山林很静,秋日的阳光懒懒散散地落在身上、落在枯叶上、落在一眼望不到头的小路上。偶尔有几只野兔飞快地跑过,撞碎了一地的金色。
立秋已过,一日凉过一日。都说春时百花争艳,姹紫嫣红,其实秋时橙黄橘绿,同样美不胜收。
如若爹不曾去放山,此刻定会与娘同坐在后院,对着苍翠群山,对着天高云淡,对着萧瑟秋风,在这样一个平凡、平淡又平静的午后,或煮茶,或炮制药材,又或者相对静默。
我从来都觉得这样的生活十分美好。这世间万事纵然有千般精彩,可都不是我喜欢的。我宁可守着这群山,远离尘嚣,如此一辈子。
回去的路上,遇见一树开得正盛的天女花。其实当时,早已过了花期,这一树不知为何还如此繁盛。既遇见,免不得要摘些回去,可观赏也可制浸膏。期间又见几株景天已花茎凋枯,正适宜采挖。
行至半途,远远望见村落。彼时已近黄昏,倦鸟归巢,我亦是归人。
那日最后,是落日余晖,是人间烟火。
3
大抵是因为爹常年给人看病,我自小就见过太多悲欢离合。不足百人的村落,许多事无需刻意打听,便可知晓。
犹记幼时尚懵懂,村口一家相继染病离世。先是年迈的老人,只是觉得身子比往日更容易疲惫,不多久便开始咳。那时还未觉出什么,咳血后才匆忙来我家,可不巧,爹与几位采参人放山未归,娘虽会炮制药材,可不通药理,那家人最终失望而归。
后来听闻他们得人指点,去了离村落行程近两日的丰城看病,只是去时已迟,不久,两位老人就走了。
一月后,爹放山回来,听闻此事,独自坐了良久。我问娘,为什么爹不和往日一样带我玩儿,娘说,“你爹有了心病。”天真的我以为爹真生了病,抓起晒干的药材就往爹嘴里塞,一边还直嚷:“爹,快吃,吃了病就好了。”
多年后,当我逐渐懂事,见过更多的生离死别,我忽然就明白了,所谓“心病”,只有时间才能治愈,也明白了“郎中”所背负的,远比单纯看病要多的多。
爹的“心病”的疗愈持续了很久。虽然从外表看,他与平素没有任何不同,可他开始喜欢一个人独自对着药材发呆。一开始,娘还以为爹很快可以走出来,可半年过去了,依旧没有任何走出来的迹象。那一年的放山,娘没让爹去,她寻了个秋高气爽的日子,带着我,带着爹,从村落的每一家门口走过。
那一日的秋风出奇的温和,爹跟在娘身后,路过每一家每一户。他们大多曾被我爹医治过,所以见着爹时,再忙碌都会擦净双手,从家里拿点东西出来,试图全部塞进我爹怀里。娘也不帮忙,拉着我走得远远的,爹便抱着满怀的东西艰难地跟在后面。最后实在塞不下了,他们露出遗憾的表情,说过几天送我家去。
我们走了很久,从日升走到日落,到家时,已月上树梢。娘将爹怀里的东西接过来一一放好,然后推着他到屋外。远处人家早已燃起灯火,稍稍驱散了笼在村落之上的黑暗。
爹看了许久许久,就在我已睡意朦胧时,他忽然说:“我好了。”我抬眼望去,他立在星光之下,对着我和娘笑。
那一幕印在我的眼底心间,借岁月的手,终叫我读懂。
4
十九岁那年的冬天,江水冰结得比往年要迟。
寒风吹了大半个月,江水依旧缓缓地流淌着。水面宽阔,阳光照射下,波光粼粼。爹与娘早早就开始收拾炮制好的药材,可是等了又等,都没等到那一刻。
直至大雪封山的某一天,正煮着茶,爹望了望窗外,忽然就起身出了门。云层翻涌,爹在冷风中肃立片刻,回来说:“就在明晚了。“
第二日,夜幕还未降临,有经验的老人终于将今年第一个木架子抛进江水中。
五日后,拉哈苏再现。
爹依旧在角落处开一家草药店,而我成了店里的第二个郎中。不再只跑来跑去抓药、煎药,我可以坐在桌案后,给别人看病。因认识多年,许多人都能接受店里多了个女郎中,一些相熟的女孩子们也愿意找我给她们搭脉。
草药店虽在角落,可爹坐诊多年,一时倒也络绎不绝,大多都是小毛小病,间或有江湖人士前来买些行走必备的金疮药等。
其实,爹会将草药店开在角落,是想避开江湖上的纷争。
往来拉哈苏的人众多,江湖人也在其中。他们大多毫不避讳自己的身份,隔三差五就能打起来。在村落过惯了宁静的生活,每每遇到这些,我都避得远远的,生怕不小心卷入其中。
但即便不在江湖中,依然会被无辜波及。
有一日,来了一名中年剑客。爹刚请他入座,呼啦啦涌入四五人,为首的那人刀指中年人,喝到:“钟老二,纳命来!”爹还没来得及劝阻,两人就打到一起。一时间,店内刀光剑影,乱作一团。
待管事者带着人匆匆赶到,店内早已一片狼藉。爹和娘精心炮制的药材被踩得稀烂,桌椅板凳无一完好,连店门都被劈成两半。
无妄之灾的后果是,当晚我们两手空空回家。十余日后,有人送了满满三大箱子药材来,另有银票一百两十张。
那人临走前,与爹说:“望宋神医看薛城主薄面,不再计较此事。”爹微一点头,算是回应。
5
我自记事起,便以为爹和娘是生于此长于此。十九岁的一次匆匆一眼,让我惊觉,原来爹娘来自他乡。我不知他们为何选择此处为家,我只知道,他们在处,即是我家。
宋神医有意无意地与我透露过往,我开始知道他的来处,还有他行走江湖的事。
夏夜的星空干净得见不到一点云。一壶酒可以喝很久,一件事可以聊很长,而时光就这样慢慢走过。
每一年立秋前后,爹会带着人去放山;冬时,我们在拉哈苏的角落开草药店。我不再抵触江湖,但也不会涉足其中,而宋神医的故事还可以说很久很久。
四季在花开花谢间更迭。波澜壮阔在别处,轰轰烈烈在他乡,而我只是山林村落里的女郎中,是拉哈苏、还有这个世间的一个过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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