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流水】
再见他时,已然过了初春,枝头上只剩三三两两的花执拗地挂着,犹如她的心一样。
他脸上的鞭痕早已不见,成熟代替了稚嫩,但嘴角的笑比当时更甚。
桃花村,这个早已落寞的村子陷入沉寂。
这个以酒出名的村子,不似往昔那般游人如织,只有几声孩童的吵闹和犬吠。
依旧是黄昏,嬷嬷看她守在村口,遥遥地看着。想着那人突然出现,或骑着一匹大马,风风光光地带着娇子,或悄悄带着她远远地离开。
“到一处有桃花的地方,摘桃花酿酒,等有了钱就圈一处小院子,养一群孩子,春天时候带着他们去摘桃花,然后继续酿酒。”
她的生活和村子里其他人一样,本就无光。尤其是被村里有名的先生看了面相“一语中的”点破了剋夫,但未过门前那门娃娃亲就以男方病逝做为结束。
离开嬷嬷,她只能住在这个破屋子里,守着父亲留下酿酒的手艺。
大家都知道她的桃花酿便是在省城都出了名的,便去义庄找了个更夫,让他每日二更去家里抬酒。
桃花酿,也便成了“升官发财”。即便是知道这酒是义庄里拿出来的,也觉得这酒不光好喝,意头也是好的。
只是一个春天的尽头,他偷偷与她酿酒的事被更夫不经意间透露了。
这里,比律法更大的,是族规。
即便男人的坟头已经草长莺飞,但既然是订过亲的,那便在家谱里面——即便只有一个氏。
一碗稀饭救了一个人、一坛酒甚至一个村。
这碗稀饭重建了村里的祠堂,扩了几个嫡亲的几个堂屋,也让“升官发财”加了几分浓香。
绑在村口的树上打了三天——不知何时的规矩,每个村口必然有那么几棵大树——也许只是为了捆人罢!
她不敢去瞧她,甚至连屋子都不敢出。
只能竖起耳朵听门口路过的人绘声绘色说着那人的情况。
他不聋不哑,只是不怎么说话。
但他酿的酒,总是有几分醉人的香气,即便酿酒的方子和法子都是一样的。
而他每餐只需要一碗稀饭,便是饿的肚子响,也不再看灶台半分。
三天后,村里的人都以为他已经咽了气,松了绑用席子卷了扔到后山,一行人便说说笑笑回来。
路过她门前,还在故意吆喝着不干不净的话,生怕她听不见。
她已经三天没酿酒,更夫过来看时,她正出神。
这酒本就不多,更是被看做稀罕的礼物,从乡里到省城的官人都在一遍遍催着。
村里人也试着酿了些,但总是没那般滋味。
许是她隐藏了什么方子?
于是翻箱倒柜的搜了两遍,除了挖地外,没有任何发现。
一张床,一张桌子加上四面漏风的墙壁外,她没有任何其他的物件。
一则酿酒人已过世的消息在乡里传开,然后是县里、省城。“升官发财”的身价几乎一日三变,已成了达官显贵争相炫耀的贵物。
更夫去瞧了几次,也不再去了。
只剩她逐渐被人遗忘。
这反倒让她偶尔出门——黄昏后。
那棵捆人的树依旧枝繁叶茂,垂下的枝条随风乱舞。
他被带走前,认真地说:“我带你走吧……找个有桃花的地方”。
她有些怕。
怕的不是他说的话,而是这话竟然让她有了希冀。
但她还是不敢。
即便她不愿意和早逝的他埋在一起,但就像村口的大树生来就是为了捆人一样。
嬷嬷告诉她,都是命。
他不再劝,回到几口大缸和席子围起的一隅,挥手赶走了几只经常来捣乱的老鼠便躺下了。
天还没亮,便起身拿了桶出门,半个时辰便将大缸装满了。
嬷嬷劝她,她只是低头,嘴角露出一丝笑。
他走后,她试着自己酿酒。
但那酒总有些生涩的味道,也不再绵柔。
但她相信那个一碗稀饭救回来的人,不会那么容易被人打死。
他说过他想过的日子。
“到一处有桃花的地方,摘桃花酿酒,等有了钱就圈一处小院子,养一群孩子,春天时候带着他们去摘桃花,然后继续酿酒”。
这话还在耳边,就像昨天刚刚说过一样,就像随着酒升腾起来的香气一般。
他走到近前,仔细打量着那棵老树。
沿着并不怎么熟悉的路,看着半扇门,里面早已布满灰尘。
已经准备许久的话突然卡在喉咙,费了好大力气也说不出。
咕噜咕噜地。
许是葬在一起了?
他拉过一个路人,是嬷嬷。
后山那片烂葬岗上,不大的一个小土堆上,已经被老鼠打了几个洞。
但土堆上一朵粉色的小花随风摇曳着,好似在欢迎面前这个泪流满面的人一般。
虽然开心,但却没有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