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哪里?这么窄这么深,又这么漆黑一片。像一条巷子,不对,更像一个深不见底的山洞。我跌跌撞撞地走了很久,每走一步心里的害怕就扩大一分。
小白菜呀地里黄呀,两三岁呀没了娘呀,
跟着爹爹好好过呀,就怕爹爹娶后娘呀。
有歌声飘飘忽忽地传过来,这鬼地方怎么还会有人唱歌?天呐,不会撞见鬼了吧?
娶了后娘两年半呀,生个弟弟 比我强呀,
弟弟吃面我喝汤呀,端起碗来 泪汪汪呀。
歌声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清晰。那是一个男人的声音,歌声里有焦虑,还有疼惜。他是谁?这声音很陌生,但这歌很熟,很熟。蓦然,前方出现一丝光亮,歌声就从那道光里飞出。我朝着光缓缓移去,那里有个人影若隐若现,我想抬手去抓住那个声音,抓住那个人影,可是,手指却动不了半分......
1、
我叫小吉,今年六岁,我和姥姥一直住在北方的大山里。
我没见过我爹,也没见过我娘,所有关于他们的记忆,都是在姥姥的絮絮叨叨中一层层涂抹上去的。她说,我娘生我时难产,产婆把我抱给她看时,她只剩一口气了。听说生的是个女娃,这最后一口气也散了。一个月后,我爹被逼再婚,爷爷家并非高门大户,这传宗接代的观念却是根深蒂固。爹再婚的前一晚,把刚满月的我抱去三十里外的姥姥家。姥爷走得早,姥姥为了我娘一直没改嫁。总算拉扯大嫁了人,谁曾想这才嫁过去一年,人就没了。消息传来时,把她疼得,哭晕了好几次。
姥姥的丧女之痛,因为我的到来缓解了不少。爹曾答应姥姥会隔三差五送钱过来,山里人没啥文化,不知道还有抚养费一说,所以爹的钱到底送来过没有,送了几次,没人知道。姥姥倒也不在意,自己的外孙女养自己跟前,她乐意。
其实,姥姥并不老。山里人结婚早,生娃也早。爹把我送去那年,她也才四十不到。姥姥人缘好,聪明又勤快,刺绣,裁衣,各种农活,没有她不会的,她去哪儿都会把我放在背篓里带着。爬山时,CHA秧时,刺绣时,我就在背篓里,听着她的歌一点点长大。姥姥会的歌不多,唱得最多的就是那首《小白菜》,每次唱着唱着她都会背过身抹眼泪。
2、
我爹再婚后一直没有抱上娃,别说男娃,女娃都没生。爷爷又开始折腾了,逼着我爹写休书,扣一个无后乃大不孝之罪,把我后娘赶回娘家去了。没多久爷爷病重归西。听说我爹把爷爷的后事办完后就偷偷跑了,跑出大山,去了山外很远的地方。
在我六岁那年,一个三十出头的男人突然出现在我和姥姥的小木屋里。姥姥把我支出去玩,他们在屋里说话,说着说着他们的声音渐渐高了起来,像是为什么事起了争执。最后声音又低了下去,慢慢只剩下姥姥的抽泣声。门再打开时,姥姥把我叫了进去。她说,这是我爹,让我叫爹。我惊恐地躲到姥姥身后,偷偷打量这个陌生人,这个我要叫爹的男人。
“小吉,你爹来接你了。他要带你去城里,让你去念书认字,以后才会有出息,不能像姥姥这样,一辈子待在这座大山里。”
我攥着姥姥的衣襟,死活不松手。不过姥姥最后说了一句话,我才慢慢松开了手,一步一回头地跟着爹离开了大山。姥姥和她的歌声一直在身后跟出很远,很远。
我想亲娘在梦中呀,亲娘想我一阵风呀,
有心跟着山水走呀,就怕一走不回头呀。
后来,我忘记了很多事,但姥姥说的那句话,我一直记得:“小吉,只有你有出息了,姥姥的下半辈子才有希望。”
3、
人人都说城里好,原来都是骗人的。爹住的房子很小,房子外没有山坡,没有泉水,没有牛羊。马路上不能奔跑,甚至不能乱走,要守规矩,要按照地上画的白线走。路上有很多奇奇怪怪会跑的大铁牛,路口还有会闪呀闪的灯,红红绿绿的。
爹来这座城市已经四年了,除了在一家安保公司有份相对稳定的收入外,还另外打了好几份零工。他攒够了我未来九年的生活费和学费后才去大山里接我过来的,他想给我一个好的未来,弥补这些年对我的亏欠吧。也可能,我是他唯一的孩子。其实爹对我挺好的,把他认为好的,他有能力办到的都捧到我面前,但我还是不喜欢他,不喜欢城里。
我想念大山,想念姥姥,想念她的《小白菜》。
那天,我在屋外玩,有个外卖叔叔在挨家挨户敲门送外卖。城里人好懒,自己不做饭,让别人做好送家里来。我又想起姥姥家的灶台了,冬天,我喜欢趴在姥姥腿上,灶里旺旺的柴火,把祖孙俩的脸庞映得绯红绯红。
那叔叔送完外卖,准备骑上车走了,这时他口袋里竟然叮叮咚咚地响起来,然后有人开始唱起了歌,竟然是那首只有姥姥才会唱的歌:
小白菜呀地里黄呀,两三岁呀没了娘呀,
跟着爹爹好好过呀,就怕爹爹娶后娘呀。
那是一个孩子的声音,她怎么会唱姥姥的歌啊,她认识姥姥吗?我的脑子里一片混乱。只见那个叔叔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长长扁扁的东西,轻轻摁了一下,歌声消失了,他对着那个东西说起话来:“好的好的,再等我三分钟,我马上就到,千万不要投诉啊。”他一边说着一边骑上那辆会冒烟的两个轱辘的小车,准备离开了。
啊,姥姥,他一定认识姥姥,我要追上他问问清楚,姥姥是不是来找我了?
我不知道怎么才能让他停下来,我居然忘了喊,那一刻我的嗓子仿佛失声了一般。我只知道我只要追上他,就能见到姥姥了。
城里的路好复杂,我被那些跑得飞快的大铁牛吓傻了,站在路当中一动不动,忽然我感到自己飞了起来,蓝天、长街、阳光、绿树分别在眼前掠过。一秒钟后我轰然落地,此起彼伏的刹车声刺耳而尖利。我看到了蓝天,我闻到了花香,我看到了姥姥,我听到了《小白菜》......
漆黑的山洞里终于出现一丝光亮,歌声就从那道光里飞出。我朝着光缓缓移去,那里有个人影若隐若现,我想抬手去抓住那个声音,抓住那个人影,手指动了动,却怎么都抬不起来。
“小吉,你终于醒了?”
我被光刺得睁不开眼,干脆闭着,过了好几十秒才又睁开。我发现床边坐着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他看着我的眼神怪怪的,眼睛红红的,好像刚刚哭过。
“你......是......谁?”
“我是你爹啊。”
“我......是......谁?”
“你是我闺女啊。”
“医生,医生,快来看看,她是不是醒了?怎么不认识我了?”
男人跑到走廊上大喊大叫,好吵。
“家属别激动,患者刚从深度昏迷中醒来,或许会有短暂的选择性记忆障碍,俗称选择性失忆。请加强观察,有任何突发状况,随时通知医生。”
那个跟着他跑进来的穿白长袍的人,用电筒照了照我的眼睛,然后对那男人说道。我听不懂他们说的啥,我好累,继续闭上眼睛。
半夜尿急,男人不在屋里了,门留了条缝。我摸索着下床,想出去找茅房。走到门口看到那男人在走廊上说话,对着快递叔叔一样的小盒子:
“娘,小吉终于醒了,你说的法子比医生还管用,医生说了,很大的可能是那首《小白菜》把她唤醒的。但她已经不认识我了,也不记得离开大山后发生的所有事情。娘,我想求你再帮帮我,帮帮小吉好吗?我接你来城里,从今往后我们一起生活,一起照顾小吉。”
他还说了很多很多,我却只记住三个字,小白菜。
小白菜呀地里黄呀,两三岁呀没了娘呀,
跟着爹爹好好过呀,就怕爹爹娶后娘呀。
我站在房间的黑暗里,轻声哼唱起来,走廊上的光透过门缝打在我脸上,我朝着那道光,咧开嘴,笑了......
2024-02-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