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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溧水通吴关,逝川去未央。
第一次来到溧水城的人,绝想不到这座位于大奉边疆的小城竟然是对抗数十万东蛮的前线。自大奉嘉佑十五年临玉关破后,六百里沃野尽在东蛮铁蹄之下。溧水城外是挨村挨镇肆意收刮的东蛮士兵,溧水城却依仗汹涌的东江和西北耸峙的孤山,硬生生地抗住东蛮向西的步伐。
此时,朝霞未升,城外水气沛然,溧水城的城楼上,一名黑脸的中年文士看向东江外不时升起的袅袅黑烟,默然无语。
“云大人可有心事?”中年文士身旁,另一人身形高大,即便身着宽大的官服也无法遮掩魁梧的体型,他手中摆弄着一把镏银的长弓,漫不经心地问道。
中年文士正是溧水城县令云千蔚,他微眯着眼,默数着城外焚烧村庄燃气的黑烟,喉结耸动似有无数话想说,但终究只是化作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这群东蛮子哪里见过临玉关这般富庶的土地,总要纵情劫掠月余,云大人请放心,咱们溧水城近期倒是无虞,”身形高大的官 员微斜着眼瞟了一眼县令,但注意力仍放在手中的弓箭上,“何况,朝中大皇子正在全力推动与东蛮议和之事,一旦议和,溧水城就更安全了。”
云千蔚知道县丞冯沅江属朝中林党一系,而林党又与大皇子亲近,与这种武夫争论议和之事毫无意义,他转过身,黧黑的面庞看向溧水城中的街道,街道上的菜市、布市、粮市的商家早已开业,早点铺前已有赶集的人就着蒸屉里的白雾大快朵颐,临玉关破后,溧水城的百姓增加了一倍有余,但难得的是城内各项货物供应充足,行人如织却依然井井有条,这是云千蔚的功劳,但这样美好的场景还能持续多久?
议和?这些蜗居在溧水城内的百姓,哪一个不跟东蛮有血海深仇?一句“议和”就能放下干戈?朝中夺嫡之争已如烈火烹油,四皇子、五皇子在一旁虎视眈眈,还有那个被沈长河搅动的江湖,值此大变之日,各种闻所未闻的势力皆在暗中窥伺大奉国祚,议和之事真能顺利?想到这些事情,云千蔚便觉心有沉铁,在朝日初升,万丈金光洒向东江的时刻,他不觉地握紧了手中的佩剑。
一、
聚香楼在溧水城的酒楼里排不上名号,只是好赖占了一个临街的位置,两层的小楼生意却也不错。
酒楼的老板为了吸引更多客人,还特意花钱雇了个说书的,正开水煮白菜似翻来覆去讲着《苗王白大侠演义》,这里的食客都是老顾客,早就腻烦了说书先生的絮絮叨叨,纷纷要羊胡子老头换个明目,那年逾七十的说书老翁无奈只能拿出毕生绝活,唱起了东疆小曲,反倒让正偷倚在一角听书的店小二有些失望。
聚香楼只有一个店小二,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长得唇红齿白,完全不似在酒楼里跑堂打杂的粗人,但这个小二平素里口齿伶俐,手脚麻利,倒赢得了食客的一致好感。
“小笃,我要的卤牛肉怎么还没上来,”一名食客朝着店小二嚷道,“再不上菜,我就把你塞入这喝空了酒壶里。”
其他食客一阵哄笑,名唤小笃的店小二忙从角落里闪出,“秦老,您别急,我替您去厨房里催催。”
说着这名清瘦的少年便急急忙忙地往后门钻去,一出后门拐个弯,小笃便换了个人似地挺直了腰杆,他慢慢地踱步到柴房里,从柴堆里掏出从旧书摊上淘到的《大奉麒麟榜》,靠着柴堆有滋有味地看起来,像是浑然忘记了聚香楼内的满堂食客。
少年小笃的书还没翻过一页,柴房的门便咯吱一声轻响,一名年轻的厨娘手捧食盘推门而入。
“小笃,就知道你又躲在这里偷看闲书,”那厨娘虽然木钗素衣,但是容貌清丽,任谁看到都会眼前一亮,“还不赶快把这两盘牛肉给客人送去?”
小笃极不情愿地从柴堆里起身,捋了捋身上的衣褶。待看到那两碟子牛肉堆得满满当当,切得薄薄的牛肉片好似要在肉堆上掐出一个尖儿来,他又轻呼一声,无比雀跃地从厨娘手里接过食盘,“阿姐,你真是太好了!”
正常的一碟牛肉哪有这么多份量,那多出来的份量,自然是给小笃准备的。少年也没有什么讲究,直接用手从碟子的上方抓起几片牛肉往嘴里送。
“行了,别让客人久等了,”厨娘含笑地看着小笃,柔声催道。
那少年也知自己偷了一会闲,大堂里的客人该等急了,他脚步轻快地走出柴房,一边走一边吃,但厨娘准备的份量着实有些多,走到后院时他顿了顿脚步,旋即打开了后院侧门,侧门外的台阶旁躺着一个半死不活的老乞丐,小笃从碟子里抓了几片牛肉丢在那老乞丐的碗里,这才心满意足地回到了大堂。
“秦老板,您的卤牛肉来嘞,”小笃将一碟份量合适的牛肉轻巧地放在了客人桌上。
“这么久才上,我酒早就喝光了。”
“早给您新备了一壶,”小笃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壶酒放在客人桌上,“这一壶算咱聚香楼请您的!”
姓秦的客人顿时眉开眼笑,又继续与同桌友人天南地北地胡侃起来。
另一碟牛肉是二楼客人点的,小笃甫一踏上二楼的楼梯时,便感觉有些不对劲,今日聚香阁的二楼被包场了,他记得包下二楼的客人有七八人,可为何二楼此时如此安静?
他不自觉地放轻了脚步,照例喊了一声“菜来嘞”,随后脑袋往二楼探了一探,二楼共有三张方桌,两张桌子上各坐了三人,另一张桌子上独坐着一人,奇怪的是,这七人既不聊天,也不喝茶,甚至都没有朝小笃看上一眼,他们目光齐刷刷地望向楼外的大街。
小笃见无人理会自己,小心翼翼将菜放下,不着痕迹地朝窗外看了一眼后,躬着身子退下。
窗外没有什么新鲜的景致,不过是离城门口的方向,似乎有一队人马正朝这边走来,小笃并未将此放在心上,重新回到一楼后,他忽听有人在街上喊“东蛮”、“使臣”,接着便是一阵喧闹,正在一楼吃饭的食客们纷纷走出聚香阁朝外望去。
“果真是东蛮人!为何有东蛮人出现在溧水城!”
“听闻是入京议和的使者,借道溧水。”
“议和,什么议和?”
“什么时候说要跟东蛮议和了……”
人群中,一阵又一阵惊呼响起,身处边关,许多溧水人并非第一次见东蛮人,却是第一次听说朝廷要与东蛮议和。
“不议和又如何,如今大奉正全力守卫北域,东疆便是想开战也力不从心,”
“议和的条件是什么?东蛮人已破临玉关,又岂会跟大奉议和,其定然包藏祸心!”
……
小笃听着零零碎碎的讨论,他奋力地跃高身子,想要看看所谓东蛮使臣,无奈个头不算高,急得他抓耳挠腮。
突然,人群中又有人大喊,“有刺客!”
“刺客是刺杀东蛮使臣的!”
外面的街上乒乒乓乓地乱作了一团,围观的溧水人非但不害怕,反而越来越多的人使劲凑上前去一探究竟。
听到“刺客”两个字,小笃心里如热锅煎似地兴奋起来,刺客是谁?刺客是不是有着飞天遁地的本领,刺客能不能把成功?他听过、看过的那些大侠故事此时一股脑地在他心里打着转,自从离开那座山谷后,他只见过兵刀之灾,却从未真正见识过江湖,可如今,那些话本里的江湖故事似乎就在眼前上演了!
小笃不再犹豫,他飞快地朝着二楼跑去,二楼视野开阔,定然能一饱眼福。
来到二楼窗台前,小笃尽力将身子探了出去,他看到了几十个东蛮人,为首那人是个光头,他赤裸着胸膛,体型足有正常人的两倍,双手各持一大锤,舞得虎虎生风。而这名东蛮人面前有三位蒙面人,直接被东蛮人的大锤锤得倒飞在空中,砸落在街旁的菜摊上。
那三名刺客从地上相互搀扶着爬起来,又再一次朝着东蛮首领冲了过去。
“云大人,这就是你们大奉人的待客之道吗?”光头首领哈哈一笑却丝毫不惧,手中的两柄大锤就像两座大山朝前压去,毫无技巧地砸在三名刺客的脑门上,顿时碎骨与血浆飞溅,惹得围观众人阵阵惊呼。
跟随在东蛮人身旁的溧水县令云千蔚立刻命令手下戒严周边,脸色颇不自然地上前朝着东蛮首领低声解释着什么。
刚刚看清街上状况的小笃心里有些失望,所谓的刺客这么不经打,连两个回合都没有撑住就死了。
这时,却听到身后有人道,“这巴特尔果不愧为东蛮三大勇士之一,其天生神力,又将转轮心法练至第七重,恐怕能在《大奉麒麟榜》前十争得一席之地,该你们去了。”
该谁去了?小笃疑惑地回过头,却觉周边黑影一闪,三个身影从聚香楼二楼一跃而下,手持长剑朝着巴特尔冲去。小笃这才发现,原本二楼的七名食客只剩下了一个手拿扇子的书生,他心思急转,难道刚刚死的三个蒙面刺客,就是原先聚香楼七人之一?
小笃本能地觉得觉得脖颈有些僵硬,但那书生却连看都未看他一眼,反而微眯着眼,用手中的扇子轻轻敲着节拍,摇头晃脑地哼唱着东疆名为《生死恨》的小曲儿。
“说什么花好月圆人亦寿,山河万里几多愁。东蛮铁骑豺狼寇,他那里饮马东江血染流……”
书生的小曲儿唱得还不如楼下说书先生好,但那嘶哑的声音中,却藏着一股苍茫遥远的力量让小笃整个人怔在原地,不知道为何,这声音令他不可控制地鼻子一酸,他仿佛看到了山谷里的尸横遍野,看到一只刺青狼头在月下舔舐着刀刃,看到无数的人在临玉关内流离失所,饿殍满地……
“尝胆卧薪全忍受,从来强项不低头。思悠悠来恨悠悠,故国月明在哪一州……”
就在这歌声里,刚刚跳下楼去的三人也毫不意外地成为了巴特尔的锤下冤魂。
“该我了,”书生将手中的扇子轻轻揷在衣后,站起身朝着窗台走来。
只看这书生视死如归的神情,便恐非东蛮首领的对手,更何况东蛮首领的身后,还跟着数十名东蛮将士。
小笃不知道这群人为何要刺杀东蛮人,也不知道明知是死,他们为何还如此义无反顾,他想喊住书生,话说出口后,却变成了一个毫无意义的问题。
“你……你也是刺客吗?”
那书生侧头望了小笃一眼,笑了笑,“小兄弟,我不是刺客,我只是东疆的一个态度。”
书生已经攀上了窗台,朝楼下跃去,长街五里,又盛开了一朵血红之花。
不知道为何,小笃突然就读懂了书生,他想用生命说的是,东疆人不接受议和!
望着空无一人的聚香阁二楼和桌上尚未吃完的饭菜,小笃又一次感受到了那一夜的寒冷。哪有什么大侠和江湖,不过是一腔孤勇,血染天地。
二、
东蛮人和暗中的黑鹰卫包围了聚香楼。方才几乎所有人都看到,所谓的刺客,正是从聚香楼里冒出来来。
聚香楼内所有的人都被聚集到了一楼大厅,小笃和厨娘两人低着头站在人群之后。
“云大人,冯大人,陆大人,你们可得给我们一个交代!”巴特尔虽看起来粗鲁,却将大奉官 场的做派拿捏得十足,他大喇喇地坐在一张长凳上,壮硕的身形将长凳挤压得咯吱作响,身上尚留的血腥味,让聚香楼里刚吃过饭的食客眉头皱起,胃里翻江倒海脸上却丝毫不敢有任何异样。
“请使者放心,这事情我们一定能查个水落石出,”冯沅江对巴特尔拱了拱手,他看向手底下的衙役,“来人,把这些人都带回去,严加审问!”
此话一出,聚香楼的食客们纷纷哀嚎喊冤起来,他们都是这城里的百姓,哪里不知道县衙的手段,这无妄之灾要是领了,恐怕没法全身全然地从府衙里出来。
小笃的心也是猛地一突,他与厨娘的身份特殊,又是外来的,若是被关进府衙,定然有大麻烦,他心中不由地暗骂自己愚蠢,方才在二楼光为那群刺客的举止所感动,却大意疏忽了刺客留给自己的危机。
“且慢,”云千蔚略有不满地看向冯沅江,“那些刺客明显是江湖中人,而聚香楼里的,都是这城中的寻常百姓,我看不必兴师动众地押入府衙,就在这里盘问即可。”
冯沅江被云千蔚当场驳了脸面,脸上却毫无异色,反而拱拱手又朝着身旁一名腰佩阔刀的沉稳汉子道,“陆大人以为如何?”
那佩刀的汉子正是黑鹰卫的东疆统领陆泰艺,黑鹰卫本就是大皇子的党羽,此次大奉与东蛮议和,自然是由黑鹰卫护卫使团入京。
“议和乃是两国大事,还是谨慎为要,”陆泰艺道。
云千蔚本不忍这些无辜之人受苦,但这溧水城中,尽是大皇子安揷的人手,他能为之事越来越少了。
见云千蔚不再说话,冯沅江朝得意地朝身后挥了挥手,身后的衙役一拥而上,就要将聚香阁众人绑起来带走。小笃心中大急,身旁的厨娘低着头,眸光微动后,突然用力地打了一个喷嚏,这一声喷嚏,将众人目光都吸引了过来。
巴特尔眼睛一亮,厨娘那出水芙蓉般清丽的模样不是东蛮那些皮糙肉厚的女人可比。
陆泰艺眼睛微微眯了起来,他看到了厨娘,也注意到了厨娘身旁的小笃,总觉得这两人的外貌有些眼熟。
云千蔚心中大惊,他一眼就认出了厨娘,许多年前,他还是定安侯三公子的时候,便随着父亲与厨娘有过一面之缘,她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联想到她的身份,还有关于那座山谷的传闻,云千蔚知道此时若不站出来,后面的事情将会变得更加复杂。
“冯大人且慢,东蒙使者要的是交代,而不是屈打成招,”云千蔚往前走了一步,隐隐地挡在了冯沅江身前,“那些刺客跟这聚香阁里的人没有什么关系。”
“云大人说没关系就没关系?”冯沅江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本官自然有本官的道理,”云千蔚毫不退让地盯着冯沅江,“其中一名刺客我认识,最后那名拿扇子的书生,是江湖上人称东风郎君的邱识风。”
“东风郎君邱识风?拾遗社的?”黑鹰卫本就常与江湖人打交道,听到东风郎君的名号,陆泰艺立刻说出其跟脚。
但“拾遗社”三个字却让场间的几人心思更加微妙起来,“拾遗社”是当初镇守北疆的五皇子赵始暄成立的社团,取“拾尽江湖遗珠”之意,拾遗社广纳江湖奇人异士,早已成为五皇子夺嫡的一大助力。难道今日的刺客,乃是秦王的手笔?
冯沅江沉吟片刻,云千蔚此时说出刺客身份,无疑是卖给大皇子一个人情,“既然如此,看来刺客真的跟聚香楼没有什么关系。”冯沅江也不想与云千蔚闹得太僵,也就借驴下坡,挥挥手让众衙役退下。
见大奉的人准备撤了,坐在凳子上的巴特尔有些摸不着头脑,“诸位大人什么意思?不查刺客了?”
“此事曲折,还请使者大人先移驾,我细细为你讲来,”冯沅江拱手道。
“讲什么讲?刺客的朋党就藏在这聚香楼里,”巴特尔瓮声瓮气道地摇了摇头,他手一指厨娘,“我看那个细皮嫩肉的姑娘就是隐藏的刺客,劳烦冯大人替我抓了,我带回去好好审问。”
冯沅江脸上的横肉抽搐了几下,他哪会不知道巴特尔的心思,但在溧水城,巴特尔如此明目张胆地要他抢良家女子,这种羞辱没有哪个大奉人能接受。
听到“细皮嫩肉”一词,正准备出门的陆泰艺脚步顿了顿,他终于想起来为何觉得那两人眼熟了,那两张脸在两年前被画在一张通缉令上,又曾出现在他的案台之上。
“抓住他们!”陆泰艺霍然回头,兴奋地指着店小二与厨娘,“他们是药王谷余孽!”
就在陆泰艺喊破小笃和厨娘身份的那一刻,那厨娘早有准备般,从衣袖里掏出一大包药粉,如仙女散花般往空中洒去,周围的粉末被她的衣袖一拂,顿时弥漫了整个空间。
“小心,可能有毒!”
趁着众人视野被遮蔽,手忙脚乱掩鼻遮目的功夫,厨娘拉住身边的少年,急声道,“小笃,快走!”
两人直接从两名黑鹰卫的腋下钻过,飞快地跑向后院。咔擦几声,灰白色的粉末之中传来桌椅破碎的声响,一个巨大的黑影迎面扑来。
“哪里跑!”巴特尔一双大手如鹰爪般破开浓粉,直伸向厨娘的后背。
厨娘觉察到身后的劲风,心知难以躲开,咬咬牙一推小笃,凄声道,“快跑!别管我!”
“阿姐!”小笃被厨娘推得一个踉跄,手朝身后徒然地抓着空气。
“谁也跑不了,”云千蔚第二个反应过来,一双肉掌搅动漫天粉尘,呼啸着印向小笃的后背,溧水城县令云千蔚竟也是一名武道高手!
“不!”厨娘眼睁睁地看着小笃中了云千蔚一掌,身体如脱线的风筝般飞向了后院。
此时,众人都已反应了过来,东蛮士兵、黑鹰卫、溧水衙役都从粉末里钻出来,鱼贯着朝着后院追去。
厨娘洒出来的浓粉逐渐散去,巴特尔粗大的右手捏着厨娘的后脖颈让后者动弹不得,云千蔚背着手立在原地,不知道想些什么,陆泰艺看向云千蔚的脸色阴晴不定。
少顷,黑鹰卫回报:那名受伤的药王谷余孽……突然就不见了!
三。
孤山寺位于溧水城外西北孤山之上,白日熙熙攘攘的一阵风波后,东蛮使者一行没有留在溧水城内,反而选择宿在孤山寺内,孤山寺三面临绝壁,仅有一条上山之路,实是一个易守难攻的好去处。
月上中天,孤山脚下的山门两旁,齐人高的杂草随着夜风簌簌而动。小笃趴在草丛里,后背的掌印还未退散,五脏六腑仍然隐隐作痛,回忆起白天的场景,他依然心有余悸。云千蔚的一掌将他直接拍飞出后院,把门外正恹恹打盹的老乞丐给吓了一跳,小笃被摔得头晕眼花,浑身无法动弹,情急之下对身旁的老乞丐哀求道,“救我!”
那老乞丐将小笃夹在腋下,在聚香楼附近的小巷子里一阵穿梭,不知怎的就绕出了城。
小笃看向一旁草丛里正呼呼大睡的老乞丐,心里很是感激,但接下来的路就得自己走了。他从怀里掏出一本《陌刀无双记》,翻到“陌刀女煞星夜袭黑山寨”那一话,就着月光再一次认真研读,当年陌刀乔藜可以一人一刀从黑山寨中救出一个村子的居民,他苏惟笃今夜就要效仿女侠,一人独闯孤山寺,救出姐姐苏如卿。
丑时二刻,是人睡得最沉的时刻,小笃在心里默记着夜袭的要点,不远处的城墙里,隐隐约约传来了打更声,小笃看着天上的月亮,估摸着时间差不多到了,刚要直起身,却挨了一脚被踢回了草丛里。
老乞丐一边收回自己的臭脚丫,一边懒懒地打着呵欠,“别急……有人上山了……”
小笃精神一震,果看到有十几个黑影,悄无声息地从山门两侧绕了上去,山路陡峭,那群黑影却如履平地,一看就是训练有素的好手。
山道尽头便是灯火如豆的孤山寺,小笃凝神细听,隐有兵刀声传来,有间或夹杂着一两声痛呼,可惜夜里山风太急,过了一会儿除了呜呜呼啸的风声外,便什么也听不到。小笃心里暗暗担忧,不知道山上的打斗会不会伤到阿姐,又在暗暗期盼最好两拨人两败俱伤,他能不费吹灰之力便救下阿姐。
就在他无比忐忑的时候,山道上传来了脚步声,那是四五名体型魁梧的东蛮人,手里不知道捧着什么东西。东蛮人来到山门前,叽里呱啦地用东蛮语交谈一阵后,将手里的东西往山门上抛去。借着月光,小笃看清楚了那东西,那是人头!
东蛮人用一根绳子将两颗人头的头发绑在一起,绳子跨过山门后,两端各系一颗,看起来就像农人闲暇时在竹竿上晾晒的腊肠。一对对人头被东蛮人依次抛起,在山门上挂成了两排,做完这些后,那几个东蛮人又有说有笑地回到孤山寺中,只剩下十几颗还在滴血的人头在山门上荡漾。
小笃捂住嘴巴,他虽已第二次见到这般血腥的场景,却依然心神激荡,大口地喘着粗气。
“行了,你现在可以上山了,”老乞丐用臭脚戳了戳小笃,语气里满是揶揄。
那两排人头将小笃彻底拉回了现实,他自知自己除了爱读点江湖话本外,连三脚猫的功夫都算不上,又如何能从东蛮人手中救人?别说麒麟榜了,便是街头上随便一个小混混就能把自己打得满地找牙,又如何是东蛮人的对手?药王谷遭灭门之灾,如今唯一的血缘亲姐也被抓走,他只恨自己从小便不学无术,才至今日如此束手无策的地步,月光幽幽,山风袭人,小笃将怀中的话本丢到地上,想到伤心处竟呜呜地哭了起来。
“没出息的东西!”老乞丐不耐烦地又踹了小笃一脚,随手将一硬物丢给他。
“拿上这玩意上山,有两成把握可以把你姐给换回来。”
小笃被那硬物砸得肩膀生疼,捡起来一看,是一面入手颇沉的令牌,那令牌上一面用古篆写着“山河”二字,另一面却印着一只金乌,“这是什么?”
“山河令。”
小笃被老乞丐逗得破涕而笑,“老头,你唬谁呢?天下人都知道山河令在沈长河手上。”
“你又知道沈长河手里的那块令牌是真的?”
“嘉佑十三年,山河令出现在京畿飞云山庄,当时飞云山庄庄主秦南月五十大寿,天下英雄齐至,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山河令岂能有假?”小笃虽不习武,却因爱看话本,对江湖之事如数家珍。
老乞丐没好气道,“山河令几百年未出,谁能认出是真是假,可能我的这块才是真的呢,你不要的话还给我。”
老乞丐伸手去拿,却被小笃躲开,他狐疑地将手中的令牌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多遍,这块令牌乃是沉铁铸就,暗黑色的令牌在月色下泛着油光,外面至少裹着上百年的包浆。他不相信手里的山河令,但在迷茫之中,却又不愿意放过任何希望。
“老头,你为何说这东西只有两成把握换回我阿姐?”
“因为还有八成可能,山上的人也跟你一样认为这令牌是假的,把你一刀砍了!”老乞丐不知道从哪里摘下一根草芯,放嘴里慢慢嚼着,“其实两成把握都是我在宽慰你,最多只有一成可能,你们又是药王谷的余孽,黑鹰卫哪能那么轻易放人?”
“你知道我的身份?”小笃心里一动,第一次开始认真打量起这个老乞丐,眼前这老头披着一头乱糟糟的白发,嘴里就剩三两颗摇摇欲坠的黄牙,身子枯瘦得如一根随时要风刮倒的苇草,但就是这样的老头,白日日竟然能挟着百余斤重的自己逃出溧水城来。
“老头子只是老了,又不聋,屋里那个官差喊得那么大声,我怎么会听不见?”
小笃对老乞丐的解释并不信服,话本里的江湖英雄,年轻时总会得到几个平平无奇不出世的高人传授神功,莫非这老乞丐就是高人?
“前辈!”小笃眼珠一转,纳头就拜,“求前辈救救我阿姐!”
老乞丐对小笃前后态度的转变并未诧异,只是仰身躺在草堆里,“老头子凭什么要替你去救人,就凭你白天给的那几片卤牛肉?”
听到乞丐并未否认“前辈”的称呼,小笃心中一喜,他抬起头,表情变得无比认真,“前辈可不能吃抹干净了就不认人啊,我昨日给过你一个鸡腿,前日给过你几块粉蒸肉,大前日给你吃了半尾鲈鱼,大大前日给了你一碗阳春面,大大大前日给你吃的是羊羹……”
“停……”老乞丐没有料到小笃的记性这么好,脸上的惊疑一闪而过。
“三月一日那天,你刚流落到聚香楼外的时候,我看你可怜,给你吃的是两块紫龙糕,前辈,只要你能救出我阿姐,以后我就给你养老送终!”
老乞丐胡子一阵哆嗦,养老送终四个字似乎让他想到了什么,眼中眸光微闪。
“小娃娃,你凭什么觉得我能打得过山上的人?”
是啊,老乞丐为何能打赢东蛮人?就算他年轻时是个高手,但此时已年老气衰,恐不能发挥出年轻时十之一二的实力,自己病急乱投医想求这老乞丐出手,不是将他赶往死路吗?想到这里,小笃刚刚燃起的希冀又熄灭了下去,低头沉默不语。
“哑巴啦?”老乞丐呵呵一笑,“对老头子没有信心?其实,我与你天天看的那本《大奉麒麟榜》也有些渊源。”
“有何渊源?”
“我也是上面的高手。”
听到这话,小笃情绪更是低沉,巴特尔有麒麟榜前十的实力,他对麒麟榜前十的人物如数家珍,上面却根本没有人符合老乞丐的形象。连麒麟榜前十都不是,怎么会是巴特尔的对手?
“麒麟榜第九是谁?”
“隐锥门韩域,人称天下第一刺客,”小笃想也未想地答道,“但你不是他,虽然无人见过韩域的样貌,但天机阁判断他不超过五十岁。”
“我当然不是他,我是他师父!”老乞丐从地上坐直了身体,张嘴将口中的草芯吐了出去,那根纤细的草芯破空而出,直射十丈外的山门,只听到轻噗一声,原本悬挂在山门上的两颗人头掉落在地。
小笃瞪大了眼睛,如果不是巧合的话,这老乞丐竟然仅仅凭借口中的一根草芯,就射断了山门上的一根草绳!这份内力,让小笃惊为神迹。
“你且看好了!”
老乞丐不再多言,身体如灵蛇般扭动,一眨眼就遁入了草丛中,小笃听着草丛里的动静,心知老乞丐是往山上去了,他的心不由地提到了嗓子眼。
天上的半轮明月已经偏西,孤山极静,唯有山门外的吊挂着的人头在提醒着未入睡的人此处的凶险,小笃趴在草丛里,眼睛却动也未动地看向山顶的灯火,一个时辰、两个时辰……直到天色开始微微泛白,淡淡的雾气开始侵蚀着山麓,小笃依然瞪着通红的双眼死死地瞪着山门,他害怕看到听到什么动静,也怕听不到任何动静,更怕有东蛮人下山去挂上新的人头……
晨间山里的雾气越来越浓,也不知过了多久,浓雾之中传来了一阵咳嗽。
是老乞丐!小笃立刻起身向前,他看到山门的雾气里蓦然多了一个枯瘦矮小的身影。等到更近一点,小笃的眼泪差点流出来,老乞丐此时艰难地依靠在山门的石柱上,他的右臂和右腿都消失不见,被什么东西砍断的裤管和衣管里,只剩下几丝血淋淋的烂肉软绵绵地挂着。
没有什么高人,没有什么奇迹,这江湖只有直冲鼻端的血腥和残酷。
“前辈!”小笃忙上前搀扶住,老乞丐的腰后别着一颗人头,是巴特尔的。
“把这头给我扔了,老头子忘带绳了,挂不上去!”老乞丐脸色无比苍白,声音已经微若蚊蚋。
小笃忙不迭地解开巴特尔的头发,将人头随手扔进山道旁的草丛里。
“他奶奶的,”老乞丐气若游丝,用尽清醒前的最后一分力气道,“你姐……根本就不在山上!”
身后传来了密集的脚步声,小笃知道此时情势危急,他赶紧将昏厥过去的老乞丐背起,拼了命地往浓雾里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