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什么是江湖?阿蝉双手抱膝坐在青石门槛上,粉圆的脸颊轻轻贴着膝盖,眼神清亮,落在院内清扫落叶的老人身上。
江湖啊,江湖就是一群人,一群瞎折腾的人。
老人停下手中的动作,扭头看向阿蝉。眼中尽是慈爱,尽管头发花白,却声如洪钟。看似身形清瘦,可扫帚轻轻一挥,气运便冲了出去,卷起一地残叶。
爷爷,那什么是江山?阿蝉叉腰站了起来,约摸扫帚来高,她走到老人身边。
老人弯腰,单手抱起阿蝉。
江山啊,江山就只有一个人,一个孤独的人。
风起,摇曳着原本欲坠的枯枝,地上再次一片狼藉。天色渐晚,茅屋前斜叉的酒旗左右摇摆,再也招不来过路人。爷孙俩一个叉门栓,一个点烛火。
“爷爷,讲个故事吧。”
“……”
秦南月已死
三十年前,北域有一个年轻人叫石砚,他很想去江湖上走走。于是一路向南,那是前往飞云山庄的路。野夫怒见不平处,磨损胸中万古刀。石砚的刀不在胸中,而是扛在肩头。他就这样扛着刀行走在烈日之下,火辣辣的太阳将刀灼的滚烫,和刀一样滚烫的还有他的一腔热血。想到飞云山庄这四个字,他脚下的步子便又快了些。他必须要赶在中元节之前到达飞云山庄,听说云飞山庄的秦南月每年只在中元节这天招收徒弟。
在北域时,他经常听到南来的朋友聊起飞云山庄秦南月的故事。传闻秦南月有两多:酒多、朋友多。飞云山庄有一个地窖,地窖里尽是陈年佳酿,这些酒出自大奉朝第一酿酒师之手。
。只是越是接近飞云山庄,关于飞云山庄的传闻就越是鲜少。当石砚扛着长刀走到飞云山庄门前时,门匾上的刻字已模糊到不可辨认,尤其是飞云二字,好像被故意划花了一样,坑坑洼洼。就在石砚抬起手准备叩响门环时,七八个斜影交错在一起,涌到门前。为首的是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彪形大汉,大汉抬起头来,脚底板狠狠踹在门上,然后他骂骂咧咧冲进院子:“秦南月,你大爷,赵始初都当上皇帝了,我们还在东躲西 藏,你当初的诺言呢?”
门被踹开来,空荡荡的院子里只有秦南月一人,他手中握着稻米坐在槐树下喂鸡“咕咕咕”,他用低沉的声音唤着,无奈那几只鸡只顾着低头啄草。
“真是万万想不到啊,昔日呼风唤雨的飞云山庄庄主,如今连鸡都唤不过来了。”络腮胡子讥笑道:“拿出你的山河令,看看这些鸡过不过来。”
络腮胡后面的人听到这话,纷纷笑了起来,好像听到天大的笑话。
“别和他废话,让他找赵始初兑现当初的承诺。”后面六七个人有些不耐烦了,红着眼睛提刀上前:“我们死了那么多兄弟,难道白死了不成?”
“你和他们一起的?”秦南月的目光穿过众人落在了石砚身上。
石砚向前走了两步,拿下一直扛在肩头的长刀,正色道:“我是来拜师的。”
秦南月微微拧紧眉头:“我已落魄至此,你还要拜师?”
“那是自然,我从北域赶来,只为拜师。”说完双膝跪地,恭恭敬敬地磕头,“您收与不收,我都已算拜过。”
秦南月微微点头,然后将一直握在手中的稻米,洒到了地上。这次,即便他不再“咕咕咕咕”地叫,那几只肥鸡也晃动着身子自觉地走了过来,啄起地上的米粒。
“看到没?鸡愿不愿意过来,要看这里有没有它想要的东西。”秦南月似是说给石砚听,眼睛却又扫到了七八个壮汉身上:“而这里有没有它想要的东西,那得看命!”秦南月冷哼一声,不再言语。
几个彪形大汉见状“唰”地拔刀。石砚闪到秦南月的一侧,等着瞧飞云山庄庄主量剑的风采,然而,秦南月只是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刀从空中划过,下一秒,秦南月的腰间、肩胛、胸口涌出汩汩鲜血。石砚目瞪口呆,同样僵在原地的还有出刀的人,他们万万想不到,自己就这样杀死了秦南月。秦南月倒在了新徒弟怀里,他的嘴巴微微张开,合上,似乎说了些什么,鲜血不断从中溢出,石砚将指节捏的咯咯作响,突然狠狠地砸向地面。
秦南月死了。其实,武林大会之后,他就已经死了。他早死于江湖人的心里,至于如今地上倒下的,不过是个躯壳而已。
武林大会
武林大会发生在两年前。两年前,飞云山庄还是门庭若市一片繁华的样子。人人倾慕的飞云山庄庄主秦南月是山河令的主人,是号令江湖的风云人物。谁要是见到了秦南月,或是在飞云山庄住上一宿,那可就跟面圣一样,是件光宗耀祖的事,足够吹嘘一辈子的。所以两年前飞云山庄举办的江湖大会几乎聚集了所有的江湖好汉。受邀的、慕名而来的人将飞云山庄围的水泄不通。
武林大会,会天下豪杰。
飞云山庄挤满了人,挤不进来的人就站在院子里,院子里也是里三层外三层,大家都在说,秦南月召集了这么多江湖人士,一定是要干件大事。
就在大家议论纷纷,摩拳擦掌的时候,秦南月的声音传了出来:“各位兄弟能够到飞云山庄来做客,是秦南月的荣幸,很多人说秦南月在江湖上无所不能,那都是扯淡,江湖中人,谁过的不是刀口舔血的日子,谁身上没有几道疤。一样是人,公子王孙养尊处优,士大夫安居乐业,平头百姓柴米油盐,而我们混迹江湖的人有什么?”
秦南月的话像巴掌打在脸上,侠义是江湖的遮羞布,它盖不住江湖人身不由己的那块疤。
“可是现在,我们有一个绝好的机会。今夕何夕?各位处江湖之远,恐怕还不知当今圣上久不理朝政,据说已昏迷数月,太子始旭又不幸遇害。我大奉已然风雨飘摇,但危难之中必有转机,这是大奉的转机,更是我等命运的转机。南月有幸,识得大皇子始初,皇子始初气度非凡,如若我等能追随大皇子,助他夺得大宝,那风云变幻之际,便是诸位一步登天之时,我秦南月愿和诸位共富贵、同生死,诸位可敢和我共入局?”
秦南月言毕,亮出山河令。
“我等愿随庄主生死与共!”
人群里不知道谁先吼出了一句,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附和声。
“我等愿效犬马之劳……”
那个晚上,整个江湖沉浸在一种我命由我不由天的豪气之中,每个人的眼中都有团火,那是对权力和富贵的渴望。
江湖人追求的自由,是一无所有,孑然一身、不顾死活的自由,还是凌驾于权力之上,随心所欲的自由?恐怕只有他们自己的心里最清楚。那个晚上,秦南月搬空飞云山庄的地窖,大伙喝干所有的酒,那个晚上大伙掏出全部的家当,打算豁出性命追随秦南月,或是秦南月身后的赵始初。
有人喝着喝着开始痛哭流涕。
老子要衣锦还乡!
老子要睡一百个姑娘!
老子要扬名立万……
大家吼出埋在心中的梦想,然后四仰八叉地倒了下去,烂醉如泥!秦南月环视四周,夜越发的漆黑,伸手不见五指的黑,黑夜隐起当下的一切,却浮出了药王谷的夏天,浮出了赵始初的梦想,赵始初的梦想,是君临天下!
涌泉相报
药王谷的夏天很美,成片的马蔺恣意生长,紫色的花瓣对称绽放,那是蜻蜓的翅膀,似乎轻轻一振就能飞向天空;猬实花是流淌的瀑布,赵始初就躺在这一树一树雪白的花荫下睡觉,原本惨白僵硬的脸在休养之后泛着健康的红润,秦南月走过来的时候他早已经醒来。
“秦南月,你是来和我辞别的么?”
秦南月尴尬地陪着笑脸:“大皇子的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我没道理总赖在这里啊。”事实上,药王谷不留外人的规矩他是知道的,只是他实在喜欢这份宁静才死皮赖脸多住了几日,如今赵始初已经生龙活虎,他可以安心离开了。
赵始初看着秦南月窘迫的样子,心里暗自发笑,眼前这个老实人实在无趣,自己给自己套上枷锁,顾及这样,顾及那样,就连想离开都说的含糊其辞,可往往就是这样的人才可靠。所以,他是一定要带上这个人的。
“秦南月,你要不要和我一起?”赵始初问。
秦南月当然知道他说的一起是什么意思,只是他依旧有些不解:“这天下都是你们姓赵的,你又何苦折腾?”
“正因为姓赵,才要这样做。”赵始初站了起来:“何况,总要做点事才不枉此生,你要回长安街浪费一生的光阴么?”
秦南月呵呵一笑:“人生不就是用来虚度的?”
“可我救过你一命,你是不是要涌泉相报呢?”赵始初环抱双臂,用戏谑的眼神望着秦南月,他是知道怎样拿捏一个老好人的:“现在我要你帮我完成一件事,事后我们两不相欠。”说完,他扒开自己的衣裳,露出胸膛上的剑疤。疤是半个月天前的,虽已愈合,却依然殷红,半个月前秦南月是长安街头的小乞丐,谁都可以走过来踢他一脚,他常常蜷在墙角,等着所有人揍完,再揩着鼻血慢慢走出来。
赵始初呢,就坐在街对面,搅动着碗里的馄饨,他是馄饨摊上的常客,每天都会坐在这里吃上一碗馄饨,然后看着秦南月挨揍,再看着秦南月鼻青脸肿,一瘸一拐地走出来。终于有一天,他忍无可忍,用不咸不淡地语气喊着:“喂,你这样迟早会被打死的。”
秦南月看了看锦衣玉袍的赵始初,:“这其实就像出门遇到坏天气,除了自认倒霉之外没有别的办法。”
“你可以打回去。”赵始初吸溜完最后一个馄饨,拉过一侧弯腰恭候的小厮的衣袖在嘴上胡乱一抹。馄饨馅是用猪后腿肉捶出来的,鲜香弹牙,当真不枉费他每天偷偷溜出来只为这一口人间绝味。
“他们人多。”秦南月揉着鼻子木讷地说道:“我打不过他们。”
“可是你有一个地方比他们厉害。”赵始初盯着秦南月的眼睛,这细长的眼里有一泓深水,不可见底,不见波澜,“你不怕死,对不对,但是他们怕,他们怕得要死。”
赵始初拍桌站起,抓着凳腿冲进人群,抬手间凳脚沾着鲜血飞了出去,刚才还耀武扬威的人忽然脸色惨白,他用手捂着汩汩流血的脑袋,身子不断后退。
“看到没?小乞丐,他们只是一群窝囊废。”赵始初得意地挑起眉头。
窝囊废中有人为了尊严抽剑冲将出来。
那个早上,长安街街头好不热闹,两个不要命的年轻人搅动了整条街。混乱之中一柄长剑朝着秦南月刺了过来,秦南月合上眼,以为必死无疑的时候,赵始初身子微微一侧挡下了剑,赵始初的胸口被戳了一个窟窿,血渗透了月牙白的长袍,他杵着剑站立在街中 央仰天长笑:“长安街,天子脚下,你们这些杂碎也敢嚣张?”
之前弯腰恭候的小厮领着一众衙役跑了过来,见到赵始初这副模样,早已吓得魂不附体,倒身跪地:“主子,这可如何是好?”
“没事,把我送到药王谷就行。”赵始初回头瞥了秦南月一眼:“让那个人一起。”
大奉皇子赵始初帮长安街头的小乞丐挡了一剑。
“你为什么要替我挡下那一剑?”秦南月怎么也想不明白。
“我高兴!”
“你不怕死?”
“我是天子命格,不会这样死掉。”
“圣上犹在,太子已立,你这样说是大逆不道,要掉脑袋的。”
“我是天子命格,除了我自己,没人能要得了我的脑袋!”
“你……”
“我……我怎么啦?你要不要和我一起?”
“和你一起干什么?”
“杀了皇帝和太子,摘个江山玩玩。”
这之后,秦南月变成了长安街不能惹的人物。因为他知道了一个秘密,拿命去搏,就能得到比命更重要的东西。何况,他是一个从鬼门关走了一圈的人,这样的人到底是人还是鬼?
城墙之外,更夫打着梆子穿过狭窄的小巷,“关门关窗,防偷防盗。”这是二更。
秦南月坐在台阶上思绪万千,他本想拒绝赵始初在药王谷的邀请,可赵始初说得对,受人之恩,要涌泉相报的,何况是一命。殿内赵始初睡得正酣,也许在梦里,他已经成了九五至尊。太子已立,赵始初是没有赢面的,何况他手中无兵可用。秦南月在凉风之中盘算着,或许可以剑走偏锋,召集江湖人士,做殊死一搏。
飞云山庄
没多久,江湖上便有了飞云山庄。
飞云山庄依山而建,小得可怜,可以说是只有山没有庄,如果一定要说有,就是有几间木房,木房外,缠着牵牛花的篱笆围成院落。
“秦南月,你很穷吗?”赵始初皱着眉头:“建个庄子都这么寒酸。”
“比起在长安街露宿街头,这样已经很好了。”秦南月思索了一会,接着说道:“何况,帮你办完事,我可能就不在这儿了。”
对于赵始初来说,飞云山庄不过是几间破木房,可对于江湖中人来说,这不起眼的地方,却住着神仙一样的人物。别人打听不到的消息,这儿有;别人做不了的事,这儿可以做。落魄的人来这儿,这儿就是避难所;风流的人来这儿,这儿就是温柔乡。没有人知道飞云山庄怎么就平地而起,没有人知道秦南月有着怎样的过去,他一出现就已然是神一样的存在。
秦南月之前,江湖是分崩离析的,江湖中人是冷漠、自私、嫉妒、凶残的,他们为了活下去尔虞我诈,相互猜疑。可是秦南月告诉他们,江湖也可以是义簿云天的、侠义的。他们不是沦落江湖的草寇,而是不流俗的侠士。秦南月甚至给他们谋了一个最好的出路,用一种选择换一种人生。
所以当秦南月在武林大会上高举山河令,许出高 官厚禄时,整个绿林疯了。
大奉朝嘉佑十三年,谷雨,时机已到。
云层压在头顶上,天色暗沉,比天色更沉的是赵始初的脸色。他的手里捏着一壶酒,走路有些踉跄,但他绝没有醉,他非但没有醉,还格外的清醒,雨水顺着他的脸颊、脖子流到胸膛。他来到了太子的面前:“好弟弟,大哥送你一壶酒……”
太子使劲掐了一下美人的玉腿,从卧榻走了下来:“赵始初,你这个狗杂碎,出息了。”他捋着衣衫走到赵始初身边,抬起腿狠狠地踹着赵始初,像小时候一样,像长安街那些欺负秦南月的流氓一样。
“现在才来巴结,是不是迟了点?”太子拿起赵始初手中的酒,仰头,咕嘟咕嘟灌进嘴里,他凝视着赵始初一会信,然后“噗”地一大口喷了出来:“人贱,酒臭。”
赵始初的手搭在腰间的剑上,他轻轻拔剑,剑在闪电亮起的瞬间闪着寒光,杀气逼人。
又一声闷雷从天外炸开,太子瞬间僵在原地,下一秒“轰”地一头栽倒,脖颈处的血向屋外的流去,与谷雨交融。卧榻上的美人吓得花容失色,抱着衣衫冲进大雨之中:“大皇子杀了……大皇子…”
赵始初用脚踢了踢太子的脑袋,畅快!就像屋外淋漓的大雨。就像蹬腿砸在长安街流氓的脑袋上。他终于想明白了,那日自己为何替秦南月挡下一剑。因为,他就是这皇宫里的秦南月,可是他坚信,我命由我不由天!
大雨之中,秦南月领着一众江湖人士冲进皇宫,他们用血荡开了赵始初君王路上的路障。很多人死在了大殿中,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名字,没有人知道他们从哪儿来,卑微的草莽在权力的争夺中命丧黄泉,他们也有梦想,他们为梦想祭出了性命。但他们无怨无悔,因为秦南月答应过:“共富贵、同生死。”
共富贵、同生死。这个承诺起初是赵始初允诺给秦南月的。
在药王谷,烂漫的猥实花下,赵始初从怀里掏出一块令牌:“秦南月,事成之后,我做江山之主,你做江湖之主,你我共富贵、同生死。”
江山的主,赵始初做了。可秦南月说,这片江湖再也容不下他了,江湖事江湖了。因此他不躲不闪,挨下了所有劈过来的刀子。秦南月死了,石砚把这个消息带给赵始初的时候,赵始初正享受着江南的春风。他已经不再年轻,一个人的衰老是从怀念故人开始的。春风吹红了他的眼睛,他忽然嚎啕大哭起来,像小孩一样,“秦南月,你个蠢货,和朕的万里江山相比,江湖算个屁呀。”
“师父让我把这个还给你。”石砚摘下挂在腰间的布袋,布袋里包裹着一块令牌。令牌上方刻着巍巍高山,下方雕有细长河流。
这是山河令。
“秦南月这个呆子……”赵始初下意识地用手摁住胸口处的剑疤,那种被刺的疼忽然又明显起来,他丢下山河令,踉踉跄跄地走了出去。
他要君临天下,他要每一个弱小的人不再受欺,他给秦南月山河令,是让他做江湖的主,从此直起腰板,然而这个呆子居然用自己的命去填了江湖草莽的愤,何其愚蠢!
“他留下什么话没?”赵始初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回头问了一句。
“…没有。”
赵始初有些失落,消瘦的身影消失在大片猥实花的白色之中。是了,大事已成,互不相欠,还有什么话可说。
酒肆
不知何时,天空扬起雨丝。这雨和去年的,前年的,乃至三十年前的雨其实并无差别。既然风雨如是,日月如是,人又凭什么总认为今时不同往日,认为自己区别于芸芸众生,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风吹过后,雨丝飘了起来,慢慢地,慢慢地打湿茅屋前斜叉的酒旗,酒肆里传出一老一少的闲谈。
爷爷,那是人在江湖好还是手握江山好呢?
要爷爷说啊,你现在乖乖睡觉就是最好。
那我得要个小玩具才愿意睡。
呐,给你。
这是什么?
山河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