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 锣鼓喧嚣,刑场周围人山人海。爱凑热闹是人的天性,哭天抢地的犯人家属被闹哄哄的围观者挤在一处,混杂不堪。所幸四周均有府军守卫。黎振坐在监斩台上左右环顾,自我感觉很安全很满意:人越多越好,接下来批量砍头的血腥场面肯定能震慑这群刁民很长时间。
也怪黎振点背,刚上任半年,银子没捞足,因为一个案子差点让富顺县衙陷落。这个案子很简单,但很棘手,一波三折。
富顺县是京城定安侯云氏祖籍,宗族中有个年轻后辈叫云骁,是云氏族长的亲孙子,算起来大概是那位宫中宠妃的族侄。云骁文不成武不就,单好女色,平日拈花惹草惹了无数麻烦,都被云氏或拿银子或拿刀子摆平了。今年清明前后,云骁不知为何看上一名军户遗孀刘氏,调戏不成强抢过府。刘氏性烈,反抗失败,不甘受辱后撞柱而死。云家用破席卷了尸身连夜往军户家一送,扔了一百两银子就算了结了一条人命。族人看在银子的份上,忍气吞声为那妇人办理丧事。偏偏云骁在出殡那天跑来大放厥词:有泼天的富贵不要,就算死了也不干净。隔壁林家村因伤退养的军户林立因与刘氏亡夫生前相熟,特备奠仪来送行。他在军中就是个火爆性子,听不得云骁污言秽语,一时激愤,提刀便将他捅了,一不做二不休按在坟前削了首级献祭。
云家人被杀,在当地可算捅了马蜂窝。当天,云家纠集了百十号人家丁去林家村砍杀,林立留守在家的妇孺全死在血泊中。云家还不满足,带血的刀继续砍向林氏族人。林家村奋起反抗,但因防备不及,死伤惨重,云家亦有伤亡,混战至天黑,才慢慢退走。
第二日,林立一纸血状将云家告到了县衙,林氏族人抬着一具无辜惨死的尸体跪在县衙外。黎振被迫坐堂审案,传唤云家到场。云家派了个颤颤巍巍的老头上堂,高喊着“冤枉”,当堂递上厚厚的信封,信封内一叠银票,只最上面压着一张纸条,上称已将此事急报京中,请知县大人仔细斟酌,来日定安侯府必定记着大人的情云云。黎振自入guan场,无钱无势,冷板凳坐了好多年才谋了个七品知县外放,若是能与侯府扯上关系,好处……必然前程似锦哪。于是,黎振将信揣入怀中,也不叫仵作验尸,也不问询两族冲突缘由,直接扔下两枚红签:“来人,将诬告人林立拖下去重打二十大板!”
眼见两旁衙役来拿林立,林立大怒,挺身而起:“狗官,你敢徇私枉法!”
黎振有点慌,又抽了两枚红签,胡乱拍着惊堂木:“快快拖下去,犯人胆敢咆哮公堂,再打二十板!”
林立闻言怒不可遏,抢过一根水火棍,一个泼风舞,逼退一班衙役,将公案砸成两截:“狗官,老子打死你!”林家村来的都是幸存的壮劳力,跟着冲了进来,大打出手。
黎振哪见过这种场面,吓得屁滚尿流,一个后仰从椅子上摔下去,赶忙贴墙爬到后堂,抱头鼠窜。云家那个半截入土的老头子跑不动,被撞得鼻青脸肿,好容易挪到角落抱头蹲了下来。林立追着黎振打进了三堂,三进三出没找到黎振才恨恨带着族人离开。
林氏族人回村处理丧事,准备次日启程去府衙告状。结果,林家还没出发,叙州府通判就带着五百府军围了林家村。
案子升级了。林立与族人冲击富顺县衙,罪大恶极,领头十八人判斩立决。
林家和云家血斗过一次,已经元气大伤,再加这次十八个汉子被判斩刑,林家村几乎族灭,故而刑场送行队伍哭声震天,一群披麻戴孝的妇孺哭得死去活来。
人群中,东南西北都混着三两个头戴斗篷遮着大半个面目的麻衣人,一看就是江湖人打扮。每个方向的府军都盯着这群江湖人。
最靠近刑台方向的两人一高一矮,一中年一少年。
少年人无视府军的虎视眈眈,嘴唇翕动,束声成线传入中年人耳中:“爹,我们为什么不提前劫狱?”
中年人传音回复:“劫狱难度比劫法场更难。”
少年人又问:“今天劫法场能成功吗?”
中年人淡淡道:“没有胜算。”
少年人忍不住转头看向父亲,一脸震惊模样。见前面两名府军直愣愣瞅着自己,少年人又摆正脑袋,继续传音:“我答应过林九庭师兄,要救他爹回去。”
中年人道:“陆明扬,这是你对别人的承诺。我只是答应带他爹回去,生与死我不作承诺。”
陆明扬愤然:“那我们今天来干吗?等着行刑后收尸吗?”
中年人道:“我今天带你来只是告诉你两个道理:第一,掂量一下自己的能力,没有把握全身而退的事情不要许诺。第二,不要小瞧官府,同时远离官府。”
陆明扬忿忿不平:“藏剑山的弟子连最后一个亲人都护不住!陆元济你枉为藏剑山主!”
想护住所有人的下场是谁都护不住!陆元济面皮抽搐了一下,叹道:“你还年轻!”
太阳转过中天,有人高呼提醒:“报,午时三刻到了!”
叙州府通判任监斩官,命富顺县官念犯由牌。黎振清了下嗓子,得意洋洋地开口:“叙州府犯人——名林立,聚众……”罪名还没出口,“嗖嗖嗖”十数柄薄刃飞刀从四面射来。
守卫在旁的一名百户眼疾手快,拔了腰刀迎上去,围着黎振滴溜溜一转,飞刀叮叮当当全被磕飞了。黎振吓得一屁股坐倒在地,犯由牌也念不下去了。
通判当机立断,大喝一声:“行刑!”
刽子手齐声吆喝,按住犯人头顶,举起了鬼头大刀。
场边陆明扬见父亲没有下一步动作,再也忍不住了,脚尖一点,飞身冲上刑台,拔剑直取林立面前的刽子手。
刽子手无力抵抗江湖人的突袭,只是惯性将刀落了下去。鬼头刀寒光闪烁,咔嚓一声,人头落地,脖腔里的血冒起数尺高,浇了陆明扬一头一脸。少年人惊得手一抖,剑尖就歪了,擦过行刑人的手臂,划拉了一道半尺长的口子。待他收回剑来,其余人行刑也都完成,十八颗人头滚落满地。场外亲属晕厥了大半。
刽子手齐齐后退,府军蜂拥上来,将刑台团团围住。陆明扬站在血泊中,长剑横胸,不知所措。陆元济一声长啸,跃上刑台,挡在儿子身前,低声道:“愣着干啥,赶紧收尸!”另外七名麻衣人长剑同时出鞘,也掠上刑台,一边帮忙收尸,一边与府军对峙。
通判喝道:“来者何人,敢劫法场!”
陆元济抱剑在怀,朗声道:“为朋友料理后事,请行个方便!”
百户凑到通判耳边道:“大人,这群江湖人武力高强,属下打不过。”
通判心念电转,便道:“既然如此,何必如此刀兵相见?哪位是你的朋友,赶紧带走吧!”
陆元济侧目见林立尸首已包裹停当,也不拖延,道声“告辞”,拽着陆明扬飞掠而去。余者扛着林立尸首飞身尾随。
通判目送这群江湖人离场,才匆匆收兵,将黎振训斥一番,连夜回了叙州府。
回到藏剑山,陆明扬怒问众人:“为什么你们的飞刀不杀刽子手?”
陆元济问:“刽子手听命行事,何至于死罪?”
陆明扬语塞,又问:“林家含冤莫辨,我们为何不杀了那些狗官?”
陆元济道:“杀他们容易。等他们反过来派军围剿藏剑山,我们山上要死一大半人,死的人都该为此陪葬吗?”
陆明扬无言以对,又愤懑无比:“此非侠者行径!”
陆元济道:“保命而已。”
陆明扬愤而与林九庭离开了藏剑山,游历江湖。
五年后,林九庭刺杀黎振。
九年后,林九庭刺杀云氏族长。
十年后,山河令出,陆元济封山封剑,陆明扬奔赴北界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