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诗词里觅夏浓阴》
四季轮转,光阴缱绻地在枝头打着转儿,倏忽一年夏又至。夏日多晴雨,有袅袅晴烟浮于翠陇,涓涓溪流鸣于山野,时而风呼雨啸,时而丽日晴天,所谓“东边日出西边雨”,概莫如是。翻开古诗词,或可在字里行间觅得古人的夏趣,沙沙的书页声和着窗外的蝉鸣,将思绪拉入了千年前的夏天。
◇周邦彦笔下的夏◇
燎沈香,消溽暑。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故乡遥,何日去?家住吴门,久作长安旅。五月渔郎相忆否?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
初读苏幕遮时,我便被周邦彦笔下的夏日晴趣吸引。夏日多暑燥,本是难耐的时节,稍稍走动便汗流浃背,十分不适。但在词人的笔下,原本蒸腾的暑气,被沉水木的清香冲散,反而多了几分情致。窗外的鸟雀、荷叶上的水珠、随风款款而动的风荷,令炎夏别添声色,画面霎时“活”了起来。
景入眼眸中,心在天地外。词人身在长安,思绪却已乘驭清风,飘到了远在千里外的江南。江南好,有烟汀溪渚、小桥流水,有吴语呢喃、桨声欸乃。此情此景,却只能于梦里相见,一时间乡愁附骨,缠绵悱恻。词在此时戛然而止,却又余音绕梁。短短数十字,清丽的辞藻下,盛满了思之不得见、求之不可得的羁客心。
十余年前读此篇时,只觉“水面清圆”煞是可爱,“一一风荷举”极是动人。而十余年后再品,心境相合之下,才惊觉字字句句皆是乡思。鸟雀呼晴,似是遥远的轻语;水面轻圆,依稀故地的风情;甚至漏残梦断,脑海里回荡的,仍是吴门的菱歌与舟楫。
我亦离家久,一年到头,也只去得故乡几回,每次又匆匆别过。无意间看到关于故乡的人或事,总能兴起一番说不清、道不明,纠纠缠缠的念头,这是年少时从未经历过的,皆因心境不同,观感亦不同。江南与长安,中间隔了无数重山,而古代舟楫不便,所以词人只能在梦里与故乡亲近,而我所在之处,与故乡相隔百余里,且交通便利,这便是值得庆幸之处了。
我性喜自然,常于闲暇时去公园、山间游玩,夏日荷叶铺满池塘,随风摇曳时,我总爱附庸风雅,念上一句“一一风荷举”。细细琢磨之下,又觉得“一一”两字用得极妙,若是“到处”“尽是”则过于直白,“无数”“曳曳”又不够自然。“一”正如荷茎的“中通外直、不蔓不枝”,而“一一”用来形容满池的荷叶,既灵动又别出心裁,非其他词可替。大家手笔,可见一斑。
再过几日,便至乘船赏荷的时令了。荷瓣薄而阔,白而润,敷着一层细腻的红粉,睡在风中款款生姿的荷叶上,恰如美人,枕于水中 央。此情此景,再回味此词,不知是否会念起家乡的芙蓉浦呢?
◆辛弃疾笔下的夏◆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
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亡赖,溪头卧剥莲蓬。
辛弃疾作为豪放派的代表词人,所作多为“铜琵铁板歌大江东”,但他笔下的山水田园,同样别有风情。前些时日,老师讲“清平乐”词牌时,便举了辛词为例。
此词用字看似极朴,无诘屈聱牙、精雕细琢的词句。通篇平铺直叙,却将老翁一家恬淡闲适的生活,写得有滋有味。尤其是大儿锄豆,二儿织笼,小儿剥莲蓬,全然是江南农家日常生活的写照,看似普普通通,却极富画面感。若是此刻有位画师,在读罢老辛《清平乐》后挥笔立就,画中的场景与老辛亲眼所见,想来别无二致吧。
少时读词时,总觉得这首清平乐过于质朴,既无王维诗的清雅脱俗、陶渊明诗的旷达悠然,又少了东坡笔下的随性洒脱。后又细想,人生的乐趣,本就藏于生活中,就像老翁一家,明明是夏日里的劳作,却能读出平凡家庭的幸福,和未经风雨波折,日出而作、日暮而息的满足。
我不由得想起了陶渊明的《桃花源记》,武陵渔人误入桃花源,桃源里的原住民不知有汉,亦不知魏晋,避过了兵荒战乱,逃过了人间疾苦。桃花源里,是日复一日的平静而悠然,他们的精神世界无疑是充盈且满足的。“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无论治世、乱世,最易受到磋磨的便是平民,而他们所求亦不多,只需每日三餐温饱,忙时种地植树秧、炊火煮饭,闲时晒晒太阳、数数星子,彩衣娱老、含贻弄孙,便也别无他求了。
随着年龄增长,自己也不复年轻气盛,越发觉得,有家人的陪伴,才是世上第一等的幸福。如今父母安康,家庭和睦,每日早起时,总能看见厨房里忙碌的身影;中午下班回家,总能看到满桌菜肴,令我一扫疲惫;晚上不论几点归家,总有一盏明灯相候,幸福感便如影随形,令我身心皆安。“此心安处是吾乡”,无论人在何地,无论前路多艰,但总有一处港湾可供我休憩、停泊,这就是家。
一首用字朴实的小令,却能读出一地风土人情的缩影和世间真挚且难得的亲情。直至千年后,吴地水乡仍如曾经那般,民风淳朴,怡然自乐。我曾去过被江南烟雨浸润的吴地村庄,那里山明水丽,黛瓦青墙,湖面的风吹拂而过,挟着草木清芬的水气扑在面上,是沁人心脾的凉爽。路过农户村家,时有乡民招呼问候,颔首致意时,能感受到他们由内而发的友好。
由此想来,当年老辛看到老翁一家时,想必也被他们的平淡生活所触动,让他从忧国忧民、报国无门中得到短暂的解脱,让早已饱经风霜的内心得到暂时的休憩,所以才能将这一幅农村画卷展于世人眼前,也让我们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辛弃疾。
◇杨万里笔下的夏◇
泉眼无声惜细流,树阴照水爱晴柔。
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
若要我在七绝里,选出一首写夏最绝的,首推便是这首。须知七绝易写难精,这首《小池》能传唱千年而不衰,便知其精妙。
写景最绝者,在于远近交互照、动静相合。只静不动,画面便过于僵硬;只动不静,便失之含蓄;只远不近,便不显真实;只近不远,便少了空灵。而这首诗,虽只二十八字,却由远及近,动静皆宜。
前两句中,“无声”“树阴”是静,“细流”“照水”是动,动静之间,用“惜”“爱”二字相连,将诗人的个人情感刻入句中,足见其对此间景致的喜爱与珍重。后两句则拉近视角写近景,荷苞“崭露头角”,是动;蜻蜓悄然静立,是静,画面便愈加生动了起来。若无诗人观察的细致入微,心思的细腻灵动,很难想象,堪称普通的夏景,竟能被描摹得如此妙到毫颠。
身处江南,夏日林泉、树阴、小荷,再寻常不过了。我因不喜拘在家中,每逢闲时,总爱去自然里走走看看。满腹闲适欢喜,自是看山山妩媚,看水水多情。如今初夏,天气渐渐燥热了起来,且山林间多蚊虫,于是我便作了“智者”,喜去水边漫步。好在江南水乡,最不缺的便是江河湖泊。走在堤头,见江水辽阔如明镜,天映入水,水盛着天,水天相接处,只余一抹白。湖边的风也最是凉快,若用科学来解释,那便是水的比热容高,故而吸热能力强。可用科学理论来解释自然风光,未免煮鹤焚琴太煞风景,所以我便抛掷了原由,只说这风宜人,这景宜人,直看得我四肢五骸俱是舒坦。
江南的湖泊少有不种荷的,莲蓬清甜,莲藕爽脆,莲叶煮水清热解毒,江南人靠水吃水,莲花可以称得上“浑身是宝”了。当然对着荷花说入菜,同样也很煞风景,故而抛开美食的角度不谈,单看荷花,也足以称得上养眼了。
历来将荷花形状描摹得最恰当精细的,非《爱莲说》莫属。也因此文,我渐渐爱上了赏荷。荷花最美时,莫过于经风后摇曳的身姿,那时的荷花,一改娴静的姿态,花瓣颤动间,有一种袅娜的、轻盈的美感。古人所说的“曲院风荷”,便是如此了。但荷花盛放,多在仲夏,如今湖面虽见莲叶田田,却少见花苞,更别提“芙蓉向脸两边开”了。若想看到杨万里诗中的“小荷才露尖尖角”,还须静候半月,待到荷叶中探出花苞,露出轻盈的粉色,再来欣赏小荷与蜻蜓的邂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