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下班了。拖着疲惫的脚步,我挪到更衣室里,瘫坐在硬木椅子上点了一颗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竟然产生了一种奇妙的眩晕的感觉。我觉得自己这会儿就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软塌塌地再也支棱不起来了。车间里机器的轰鸣声,全天候食堂中的吵闹声,间或夹杂着几缕清脆的充满活力和喜庆的年轻女工的欢笑声,都让我感觉到无比的烦躁。虽然我还很年轻,虽然有时候我也会有爱情的渴望和青春的冲动,但是,无论是谁,连续六个小时的高强度机械重复劳动,六小时内上厕所不能超过三次,每次不能超过十分钟。一直站着一直站着一直站着……好容易坚持下来,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想躺在地上休息。这时候不要说只是几丝异性的轻笑声了,就是她们走到我面前,告诉我要和我情侣,我也懒得抬一下眼睛。此时此刻,我只想静静好吗?
不过我总不能躺在厂里的更衣室睡觉啊,这里也没有地方能够容下我这匹夫之躯。两把狭窄的木椅,是让换班的工人换衣服时,坐下脱鞋用的。原先这里还放着一张木质的三人沙发,但因为总有人躺在这里睡觉,影响别人换衣服,工会在经过充分的调研和论证之后,顺应全体工人的意愿,把沙发撤走了。所以我们现在从工位上下来,最多也就是能坐在这里抽颗烟,还要小心不要让保卫科的人撞见。因为在厂区抽烟是严重危害安全生产的行为。记过罚款倒不至于,都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但说你几句难听话却是必不可免的。都顶着一张人五人六的大脸,忽然被保卫科的人训一顿,老难看啊。所以我们平时在这里抽烟很小心,点根烟顶多抽两三口过把瘾就掐灭了,把半截烟装进口袋里,等走出厂区再点上。扔掉是不会扔掉的,还有二指长呢,还能抽好几口,哪个舍得那么败家?
胡思乱想了一会儿,等抽口烟带来的奇妙的眩晕感过去,我艰难地控制着身体,勉力站起来,打开我的寄存柜,把身上的代表着光荣和荣誉的大厂工装换下来,穿上我平时穿的,让人无法看穿我打螺丝人身份的休闲服,我才拖着脚步离开厂区。
深夜的街道显得格外宁静。满城的灯火犹如星河散落人间,连真正的苍穹星空的光芒都完全掩盖了。街上偶然有三三两两的电动厂,或从厂区离开,或从远处驶来。这都是我上班下班换班的工友们啊。不过我此时没有兴致去辨别他们谁是谁,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我也没有和他们中任何人打招呼的念头。他们也没有人停下来给我打招呼,哪怕是我们同车间的工友呢。谁都知道,下午夜班的人,这时候都已精疲力尽,根本没有力气去讲礼貌装绅士。本来就是一群卖苦力的驴,装什么高头俊马呢。
夜色十分浓郁,尽管有夜灯照耀,但仍然不能阻止天地虚空的蔓延。风吹过路边树梢的沙沙声,本来是应该用夜曲来形容的,但此情此景下,我怎么倾听也听不出来它的轻柔。我反而觉得它是在哂笑,笑我的狼狈和落魄。
拐过街角,就看到了阿庆炒粉店。此时还没有打烊,从半掩着的店门里向外透着惨白的光亮。我一时来了精神,加大步子向阿庆炒粉店走去。
刚下凌晨班满怀疲惫饥肠碌碌时,能有一碗炒粉吃,我想世上再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事了吧。甚至再喝上二两小酒,恐怕比神仙还要逍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