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江山一青铜》
如何才能唤醒你?
自三千里塞外走来。
在残垣里,青色的雨,撒落一地的玲珑。
结成一夜的思念。
一
我在大漠的狼烟里看你。
三千铁甲,与呐喊的断章,碎成沙骨,深埋于被火煅烧的黑土里。当年的豪言壮语、策马西风,被氏族社会渲染成稠密和香软。
而此时见了,狼烟夕阳,沙粒四野,见不了肉身和青色的眼瞳,只看到褴褛的衣衫之上,青翠欲滴的梦想落下,那时明月去了,那时清风走过,你那白马擢秀的姿态,天生俊雅。
把烈火忘记,把诗经忘记,把黄河流域边上的泥土忘记。我听见,有人把你的呓语挂在青天水白之间,让这渺渺红尘,俯首称臣。任那思念和忘却的痛楚,蔓草一般,漫过高山和大海。
在采诗官的竹简里,是谁把“窈窕淑女、钟鼓乐之”翻弹?
是谁在渭城的楼昉里,喝着江南的酒,念着书生的烛台?
是谁又在云水相接处,孤舟大海,盛满星河?
一曲残月当空照,万里河山葬忠魂。
二
桨声帆影,川流南北。
大运河的调子,纤夫的绳,浮世烟火,百家争鸣。只换来帝王案上的一樽酒巵,盛满朝生,也盛满暮落。
鱼和甲骨文,用万千秋水,洗净了风尘和欢颜。
埙声响了,编钟低吟。宫娥妃嫔的水袖和桃花扇,舞出满座喧嚣和忌惮;一杯明月,三两哀愁,也载不动潮起潮落。
那长发青衣的女子,玉簪龙髻,楚眉弯弯,一半花枝招展,一半茕茕孑立;那褐衣素裹的朝臣,白发虬髯,五短身材,一半佝偻哈腰,一半酒后狂言。多少喧嚣和谄媚,多少离别与啜泣,在朝堂九沧,在荒村孤野,染了风华,瘦了芬芳,要么是凤凰涅槃,要么是尸骨无存。
谁还记得大堂里的青铜,携着什么样的思念,叹息盘桓。
三
经年不开匣,红埃覆青铜。
英雄剑立,美人如莲。说她绕指柔肠,十万菩提;化她三生石上,孽缘几千。秦淮舞榭的忧伤,剜不了眉尖经年;三两清风的柔情,破不了楼兰誓言。
白马攫走了王朝的坍塌,将士归来,是剑与血的凯旋,青铜啊,你只在夜半阑干,在红影里,细数关山迭迭,白雪皑皑。
欧阳修言:壮士亦何为,素丝悲青铜。
云水孤舟,风老了,荷白了。春秋战国的夜,你躲在谁的怀里,看诸子百家,星眸如海?而此时你又与谁同在?
流年嬗递,尘世如蝶,当北风起凉,青山苍老,唯有青铜,期颐轮回。
流沙沉于沙,轮回后,依旧是沧海桑田。
四
在水与火之间,谁能把欲望淹没?
欲望沉沙,人性鼎沸,我们终究带着阉割的恶念,阉割了最初的质朴,于是将罪恶归咎于时光,埋葬一切,又在古铜色的碑石上,告慰灵魂。
而青铜没有,她依旧透着芳香,躬身入泥,隐匿于大地。不屑于被想起,也不耻于鹿台烈火,更不屑于被人翻滚和践踏。
蔓草成海,蝼蚁如沙。
贪婪的姿态,以祭祀,或以朝圣,违背龟从、筮从的意志,铭刻丰功伟绩。肮脏的、龌蹉的、卑鄙的,都蜷缩在青铜的腹部,幻想繁衍,繁衍十里长安的酒肆里,十两文钱。
就是如此的脆弱,有人因此恸哭,圣洁不见,尊严不见,文玉不见。被那污浊的手,翻开,敲打和展览,谁被谁邪恶了?谁将是铜铸上最卑鄙的罪人?
历史把不堪焚烧,把明月供奉。黑血在地狱里吆喝,伤痕累累的呐喊,森林听不见,庄稼听不见,所有人都把自己当成聋子。
而我身后的这片土地,酝酿着桃花酒、竹叶青,只不过,以后闻不到泥土的味道,你在冠冕堂皇的建筑里,惊惶地打量着人类的目光和污浊之手。
你瘦了,你憔悴了,你变得麻木和忧郁了
攫取水,亲近自然的时光,慢慢地,慢慢地,把记忆模糊。
千百年来的声音,把你唱哭了。我们都应该哭泣,这留着黑血的掠夺。
因你的出现,辉煌在辉煌中扭曲。
因你的起义,呐喊在呐喊中沉默。
五
此时,又是握手言和,一遍遍关外孤烟,一遍遍江南花开。
这传了几千年的青铜,淡水云烟,瘦绿旧韵,都是涅槃与重生的因缘。在长安,在洛阳,在临安的某个铺子里,慧如智者,青蓝出尘。
佛说,出入两世,皆是因果。从夏开始,取之于山,煅烧为陶,羽化成铜,然后经历千年,来到这青山绿水之间,却带着矜持,惹人怜爱,不染纤尘。
请允许我,以爱的名义,埋葬前世的不堪和屈辱、繁华与灯火,我只想在烟水朦胧的渡口前,与你把酒言欢。
虽然,你已沉睡千年。
但我相信,千年前,你在渭城,我在临安。
我们都是彼此的白月光和蓝精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