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伤山谷》
题记:
你问我人生中最宝贵的是什么?
让我想想如何回答你。是财富还是时间?是荣誉还是青春?不。我认为这些都不是。财富没有尽头,时间亦然。青春易逝,荣誉同样。这些东西对我来说,都是虚无缥缈的,我有时拥有,有时失去。不。我认为这些都不是我人生中最宝贵的。
我的人生中,最宝贵的是我的回忆——一部分是与你们相关的回忆,它们组成了我生命的血肉和轮廓。回忆没有具体的形象,也无法用时间衡量,甚至有些时候回忆都难以诉诸于口,它是一种情绪、一段感觉、一片在时光深入的朦胧倩影。但是,如果没有这些回忆,我将不再是我。
一
那年你11岁,我也11岁,我们在同一所小学读书。
有一天,上户外活动课,一起采摘同学们种的向日葵。你匆匆向向日葵走去,我在你身后,看见你穿着白衬衫,深蓝色的裤子。从来没有哪个男孩子能把真丝白衬衫穿的那么漂亮。阳光下,你的白衬衫好像在发光。你不像是我的小学同学,像童话故事中女王的年轻侍卫。
你第一个走到向日葵花丛中,摘下一颗向日葵,然后转身向我走来。你对我笑了,把向日葵递给我。你说,送给你。我愣住了,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你又说,你拿着,我再摘一个。我接过来,不像接过向日葵,好像接过一个承诺。我闭上眼睛,阳光撒在我脸上,温暖而安心。
二
那年你14岁,我也14岁。我们在同一所初中读书。
有一天,绘画课老师布置作业:《我的同桌》。我看到你举手提问:老师,我可以画我的邻桌吗?老师问,你想画谁?你说,我想画球球。我一歪头,就看到你微笑着看我。所以全班同学都画《我的同桌》,唯有你画了《我的邻桌》。
后来,你把那幅画送给了我,你说,这是给我的生日礼物。我挂在家里的墙上。那面墙上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只有你画的球球。过年的时候你来我家,看着我墙上的画,说,这张不好看,等我以后给你画好看的。
三
那年你17岁,我也17岁。我们在同一所高中读书。你在理科班,我在文科班。
文科班背古诗词,理科班做题。每天中午,我们在各自的班级吃完午饭,就去校园里的小花园一起温习。小花园里有一片葡萄架,还有一排排的苹果树。你偷偷摘葡萄给我吃,我说酸。你又偷偷摘苹果给我吃,我还没吃,被工友发现,我们落荒而逃。
你的习题集,我的诗词本,都落在了花园里。后来再去找,并没有找到。我帮你抄了一份习题集,你说你要帮我抄诗词本,但是抄了很久,都没有抄完,高考都结束了,诗词本还是没有抄完。
四
那年你20岁,我也20岁。我们在同一所大学。你在生命科学学院,我在文学院。
我说,我们两个学院离得真远,要走十五分钟。你说,这算什么。第二天你就买了一辆学长用剩下的自行车,骑到我楼下接我去上自习。我做在你的自行车后座上,听着它吱嘎作响,生怕压过路上某块小石头,它就七零八落。
你说,放心吧,结实着呢。结果这辆自行车一直用到大四。它载我们去过考场,去过图书馆,还去过湖边郊游。毕业前,你把它卖给了一个学弟,还嘱咐他,这是一辆罗曼蒂克的自行车,要珍惜啊!
五
那年你25,我也25。我们不在同一所城市。你在重庆,我在老家。
你在电子科技大学读研究生,我在老家教书。你对我说,你的专业,读研究生才有发展,我全力支持你。暑假,我去重庆看你,寒假,你回老家看我。
我把我们往返的火车票放在相册里,这个相册有我们从小到大的毕业照,每张毕业照里,都有你也有我。可是,你研究生的毕业照里不会有我。研三的夏天,你给我打电话,说,球球快来参加我的毕业典礼,毕业照里还会有你。
六
那年你27,我也27。你在广州,我也在广州。
你在一家游戏公司工作,我找到一个中学当老师,我们租了个小房子。你工作很忙很忙,赚钱很少很少。但是我过生日的时候,你买了一瓶夏奈尔5号给我,你说,球球,这个礼物比画好吧?我笑了,其实我更喜欢你的画。
过年的时候,你没有陪我回家,你说要加班赚钱,而且还有个大项目。我问你是什么大项目,你笑而不语,只告诉我,等我回来,我们就能在广州买房。我觉得你在哄我,可我不介意你给我的未来画蓝图,你画成什么样,我都喜欢。
七
那年你30岁,我也30岁。你在天涯,我在老家。
我过生日的时候,接到你的电话,你声音低低的,说,球球,今年没给你买生日礼物,不生气吧。我哭了,但是我不想让你听出来,等了两分钟我才说,不生气,你什么时候能回家?你沉默了。沉默像大海波涛汹涌。我最后一次见到你,是机场的闸口,你向我挥手,让我过安检。过了安检,我就看不到你了。我看不到你,也看不到你和你的老板到底打着集资的名义弄到多少钱。你告诉我老板跑了,让我也回老家。你说你自己会处理好一切。可是,你处理了三年,还没回。
三年时光,我不知道怎么过来,我有好多话和你说,可是你只有沉默,沉默,然后你挂断了电话。你不知道,我的面前的那面墙,已经挂满了你送给我做生日礼物的画,从14岁,到26岁。你送我的最后一副画,画着一个漫步者和一颗星星。你说我就是在宇宙中旅行的漫步者,举着小小的手电筒,而你是天边的一颗星星,你要用你的光芒,引导我走出这片铺满沙砾的山谷。可是,你不回来,我走不出忧伤的宇宙。这张画的旁边,还有那么多的空白,你不回来,我的生命也留下了好多好多虚无。虚无重若千钧,我会被压倒。
八
那年你33岁,我也33岁。你在北海,我在上海。
同学聚会上,我到听同学们说,你结婚了。我摇摇头。同学说,球球,你醒醒吧。然后给我看你的照片。照片里,你微笑着看一个姑娘。我想起你拿着向日葵时对我微笑的样子。你已经好多年没有给我打过电话了,我的信心和思念,像冬天干枯的树叶,风一吹,就能碎落一地。
我给你打电话,你换了好多个电话号码,我一个一个地试,没有一个能打通。我不相信你抛弃了我。他们都是骗我的,我只相信你,你是送给我向日葵的那个少年,少年的你,怎么会欺骗我?
九
那年你35岁,我也35岁。 你在北海,我在北海。
同学告诉我,你离婚了。所以我立刻启程去找你。我没有敢告诉任何人,只说自己要出差。北海有一片很美的银色海滩。可是我没有心情看风景。我在那么大的城市里找你,无依无靠。我们已经七八年没有见面,你会不会忘了我的模样?
我没有找到你,失魂落魄。我找到你的妈妈、你爸爸,他们都说不知道你在哪里,他们不让我找你,说你不知悔改,现在做传销。最后我豁出去了,我也要加入你的事业。我给你最后一个手机号码留言,我说,你再不出来,我就进来。你回信了,没有文字,只有一张照片,你、她、孩子。然后,你退出了所有的群,小学、初中、高中、大学……好像要在电子世界里抹去存在的痕迹。
十
那年你40岁,我也40岁。你在哪里?我在银滩。
这五年,我开始回归自己的生活,这是没有你的生活。好像重新活一次。我恋爱、结婚。可是我无法忘记你,因为你已经是我生命的一个组成部分。我只能雪藏你,假装你没有来过。
很意外,我接到你的信息,你说,球球,你还好吗?我和同事正在银滩漫步。这次我是真的出差,时过境迁,物换星移,我看完你的信息,收起手机。我用沉默来回答你。我用八年等待来回答你。我用一生的遗憾来回答你。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你。我们的生命,像两条曾经平行终于分开的公路。曾经同行,却终不能同行。过了那个刹那,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后记:
我把一个小本子,悄悄丢进大海。那是你高中时的习题集,17岁的我们曾一起遗落在学校的花园,因为你摘树上的苹果给我吃被工友发现,你拉起我就跑,全然不管零落的学习资料。其实它们没有丢,工友第二天还给我了。我对你说谎,只为偷偷留下你的笔迹。这么多年,你的习题集我一直带在身边,就好像把少年的你留在身边。
你的信息又响起,你问我人生中最宝贵的是什么。让我想想如何回答你,隔着三十年的时光,我想说,是我漫长等待中的眼泪,是那些墙上的画,是那辆吱嘎作响的自行车,是那一朵向日葵,是那个穿白衬衫的小小少年,是那小小少年给我生命中留下的永难抹去的记忆。那些年,我的生命中有你。这些年,我的生命中没有你。我有时满载而归,有时两手空空。我们再也回不去了。时光深处,是否还有两个少年,站在阳光下,他们将同行而来,我希望他们能永远相伴。而我们不能。生活的铁马冰河呼啸而过。我打出一行字,我的生命中最宝贵的曾经是你。我删掉这一行字。我哭不出声音,流不出眼泪。
我知道我将永远无法忘记你,我也将不再想起你。你是天上的一颗星星,留在我的忧伤山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