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襁褓』
我是一粒种子,在爱的暖床着陆,经过一个冬天的蛰伏,在春天呱呱落地。你不要问我从哪里来,也不要问我要到哪里去,佛说这是我穷尽一生需要自己修行的功课。
普渡寺,青烟袅袅,云雾升腾。娘为我求得一卦:天下有风,吹遍大地,阴阳交合,万物茂盛,(中间的娘不记得了),生于冬春,卒于腊月。娘问可有解方,大师云:万事随缘莫苦求。
那年元宵节,母亲灶堂里的火,照亮了我七个哥哥的脸,我是老八,爹叹着气说,就叫八丫好了,随意养,容易活。
『孩提』
我不是富家千金,出门却有富家千金的待遇,我被七个哥哥前呼后拥。我手指所向,七个哥哥素履所往。
我们的肚子经常是干瘪的,爹和娘拼命干活,我们勉强能吃饱,破衣烂衫能遮身,粗菜淡饭能果腹。
那一年,经常能听到枪声,人们慌作一团,说大兵来了。
『豆蔻』
七个哥哥把我从媒婆的手里抢回来,“都快要解放了,还出来毒害人。”媒婆灰溜溜走了,我还小,还不想嫁人。
可是爹爹那几天很晚回来,娘一夜接一夜,魂不守舍。
多嘴的邻居婶婶来告诉母亲,说村东头刘二邪,是管着爹的头目,他家的儿子想娶我做媳妇。
『及笄』
我出嫁那天,几个哥哥被娘锁在屋子里,娘哭,哥哥喊。他们用力地喊,用力地摇,我回头喊哥哥,看到木头窗框被四哥撬动,哥哥的手渗出血来。
我乖乖上路,我看不得娘哭,我夜里醒来,看到爹的手腕有伤。
我不再是七个哥哥的小妹妹,我也是家里的一员,可以让爹娘过得更好。
我头也不回地走了。
『桃李年华』
刘二邪的家里种了很多果树,桃子、李子,吃都吃不了。
有一次四哥哥悄悄来看我,我趁刘二狗不注意,偷偷拿了几个让四哥哥带回家。晚上,刘二狗用桃树枝子抽我,问我是不是往外拿东西了。
“没有”
我咬着牙不承认,我不哭,我开心得很,因为我知道四哥哥五哥哥他们最喜欢吃桃子。
『而立』
二妞已经四岁了,站起来快够着她哥哥肩膀了。二狗对两个孩子还好,吃喝零碎,有求必应。也不再打我,有时候到了瓜果季,还让我摘一些果子送回娘家。
七哥哥家的小侄女,拿了桃子,嗲嗲地喊我姑。
四哥哥送我回去“他对你好吗?”
我说“嗯”
解放了,二狗变了个人,跟他爹划清楚界限,我们搬到一个小屋子里。路上看到二狗他爹带着纸糊的帽子游街,路两边的人朝他扔东西。
二狗低着头,装作不认识。我拍拍他的肩,朝他摇摇头。他的头更低了。
『不惑』
二妞已经比我还高了,出落得亭亭玉立。
二狗的爹从稻田地里插秧回来,二妞立刻跑过去,喊爷爷。
我喊二狗的爹来一起吃饭。
那天,我们在吃了一年的野菜后第一次包了饺子。饺子面是荞麦的,黑乎乎,我给二狗的爹盛了满满一碗,我看到他拿碗的手在抖。
二妞跟哥哥埋头吃,边吃边说好吃。
二狗夹了一个,放到嘴里细细嚼,我知道他不舍得吃,便给他多夹了几个到他碗里。
二狗吃了几口把碗放下,起身说要去地里看看,说秧苗没插完。
『知命』
二妞带外孙回来了。二狗笑嘻嘻迎上去,小丫头跟她娘一样机灵,一边扑向姥爷,一边把二妞女婿带来的酒递过去。
饭后,二狗急着去村里的鱼塘,鱼塘被村里的老杨承包了,二狗说要去买条甲鱼,回来给二妞补补身子,二妞又怀上了。二妞摸摸隆起的肚子,说不管男娃女娃,只要这一胎,要响应政策。
二狗听着乐开了花儿。
『花甲』
我跟二狗已经攒下一笔钱了,我们把它存到银行,想等二丫买房子的时候拿出来。二妞的男人在城里租了一处店铺,开了个书店。
二妞的小二妞每次跟她娘回来,嘴里都念叨:我不去想,是否能够成功,既然选择了远方,便只顾风雨兼程。
小二妞说这是汪国真的诗,同学们都喜欢。
二狗跟着说,什么风雨兼程。下雨了,哪里也别去,就待在姥姥家。
『古稀』
二狗的腰不那么直了。有一次我摔了,他把我抱回家,年轻时候走这十个距离都不是事儿,这一会儿,他就累得呼哧呼哧直喘。
我笑他头发都白了,他把我放在床沿上,说“再不白就不像话了。”
二妞的第二胎又生了一个丫头,这小家伙人小鬼大,可真聪明啊,我跟二狗不会的她都会,手机玩得比大人都顺手。
『耄耋』
“二狗,二狗——”
我喊二狗,喊着喊着就醒了,二妞在床头哭。
“妞啊,你爹呢?”
“妈——,我们在呢。”
“你爹呢,他昨晚上说想吃我做的手擀面来着,快扶我起来,我去做。”
我刚动弹一下,又躺回去。
二妞哭了,“妈你别动。我爹已经不在了。”
“又唬我,快扶我起来。”
那时候,我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我的周围站满了我的亲人,我能听到有哭声,这哭声,是身边的人,还是谁的,我分不清。
我模模糊糊看到四哥在向我招手,还有娘,娘哭着说不该把我嫁给刘二狗。娘真是的,我跟二狗过得多好啊。
二狗呢,我看到二狗了,二狗搀着我娘,说要接我一起走。
我问这是要去哪里,娘说,从来处来,要往去处走。我想起小时候娘跟我说的话,风姤卦,本是漂浮不定,居无定所。但是只要懂得随缘,这不定的居所便可以处处为家。
我懂了,小时候,娘和七个哥哥是我的根,出嫁了,二狗是我的根,等我老了,子女们,便是我的根了。
如今,他们都过得好好的,我也该随娘、哥哥和二狗回家了。
我闭上眼睛,她们都说我走得很端详,她们不知道那会儿我是在想,如果有来生,我还要再回这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