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山

都是真事儿

那天晚上睡下后，我好似一直在做梦，醒来时却什么也记不清了，只有胸中剩着一股怅然若失的感觉。窗外灰蒙蒙的，远处的群山埋在云雾里，高处隐约可见一个墨色的轮廓，是昨晚抖动的山头。我看它就像怪兽的脑袋，一双幻想出的眼睛正俯视着我和村庄，它随时会抬起脚，把底下的一切踩个粉碎。

下楼看了爷爷奶奶房间里的座钟才知道，已经是下午。奶奶正在念经，用下巴指了指桌上的饭菜，示意我快吃饭。我不好打断她，安安静静地吃起留有余温的饭菜。爷爷没在家里，去地里干农活了。

奶奶手里掐着一沓黄纸，每念完一段经，就翻过一张压在另一只手下面，算是把经文“附”在黄纸上了。她跟前点着香，在香燃尽前，除了念经，她不能说别的话，也不能离开座位，不然之前的经就算白念。可我很想跟她说说昨晚的事，就自顾自地说起来。奶奶皱起眉头，念经声越来越大，生怕我这俗音也落到黄纸里，到时候用火一烧，就把“山动啦，山动啦”传到菩萨耳朵里去。最后奶奶瞪了瞪我，我才住嘴，乖乖把饭吃完。

刚收拾完碗筷，爷爷回来了，他说下午要炸山，施工方把去田里的路全给拦住，他什么也干不成，只好扛着锄头回家。我说我要去看炸山，他又带着我原路返回。路上我和他说：“爷爷，昨晚我看见山动了。”

“山怎么会动？”

“对啊，它还发光呢。”

“你做梦了吧。”

“真的，我还把声音录下来了，轰隆隆，轰隆隆，跟打雷似的！”

话音刚落，头顶果真传来雷声，爷爷笑了起来。我着急道：“不是打雷声，昨天晚上没有打雷，我是说山动起来的时候，跟打雷似的。”

爷爷像哄我似地问：“那它怎么动的啊？”

我想了想，说：“它好像要站起来！”

“山还长脚呢。”爷爷哈哈大笑。

好！

催更

前面有人在大声呼喊：“炸山咯，炸山咯！”

“走，快走。”我往前跑去。爷爷抬头看了看漫天乌云，也加快脚步。

村头的马路被封了，过往的车辆和行人都被施工人员拦在警戒线后面，人们挤成一团，翘首望着即将发生爆炸的方向。可过了好久，大家还没听到爆炸，天上的雷声倒是响了一遍又一遍，雨滴落下来，把人群冲散了。爷爷和我也只好往回走。“还要好久才炸呢。”爷爷说，“雷 管埋在山洞里，可不是一点就炸，不然点雷 管的人不就被炸死了嘛。雷 管还连着一根长长的导火索，要保证点燃之后，点火的人有时间跑到炸飞的石头砸不到的地方。趁雨还没下大，咱们赶紧回家吧。”

我们刚走到家门前，远处传来砰的一声巨响，山炸开了。岩石被震得粉碎，无数小石子混在雨中，落到村子里，劈里啪啦地砸到邻居家的瓦片上。紧接着，又炸了一次，声音比刚才还要响亮，石头崩得老高，我站在院子里都看到了。

最后一次爆炸声隔了几分钟才传来，此时雨已倾盆，它混在嘈杂的雨声中，显得遥远而浑厚。声音渐渐隐去，我后知后觉——它不是爆炸声！山又动了吗？我赶紧跑上二楼，从卧室的窗户望出去，可外面白茫茫的一片，甚至看不见山的轮廓。

随身听还在书桌上放着，我摁下播放键，想听一听昨晚录下的声音，可除了沙沙的电流声，里面没有任何东西。

长大后搬过几次家，期间我先后扔掉了许多小时候视为珍宝，心想着要收藏一辈子的东西，包括同学录、和朋友一起拍的大头照、和喜欢的女孩在上课时传过的纸条和来往书信、手写的小说、动漫海报和卡片、爱不释手的玩具等等。但随身听和那盘空白磁带，每次我想扔掉它们时，总有一个还未到变声期的稚嫩声音在脑海里响起：“再听一遍吧，或许这遍就能听到了。”于是，我就把它们留下来了，直到现在。

在后来的许多个不眠之夜，我总会打开上锁的抽屉，把它们拿出来，轻轻地，充满仪式感地按下播放键，那短暂而清脆地按键声让人感到愉悦和满足。然后我便闭上眼睛，在电流声和铺面而来地回忆中，慢慢睡去。在梦中我能再次听到那个声音，但梦是录不下来的。

哈哈哈，更新啦

大雨下到第二天中午才停，雨声伴眠，八月二号晚上我睡得尤其香沉。等我醒来时，村东头的溪水已经涨到岸上，水流湍急，岸边被浪卷走的小树，眨眼间就消失在远方。爷爷说，这水还不算大，十几年前下过一场大雨，溪水直接倒灌进院子里哩！但对我来说，这溪水已经足够汹涌。我站在二楼阳台上看着它，心里直发怵，好像一不留神我也会跌入其中，然后被带到不知道多远的地方去。

雨停之后，昌阿婆来敲我家的门，我一开门她便问道：“这两天你见过大山吗？”

“没有。”我摇摇头。

“他前几天上山去砍柴你知道吗？”

我又摇摇头。昌阿婆不再说话，转身去敲另一家的门，可那家人似乎不在，她敲了半天都没人应答。她就冲门里喊：“喂，你们见过大山吗，如果见过就告诉我一声，这孩子三天没回家了。”说完，她穿过巷子，找另一家人问去了。

整整一个下午，昌阿婆都在村子里打转，逢人就问大山的下落，又把所有能藏人的角落翻了个遍，嘴里叫魂似地喊着：“大山，大山。”

村里没丢过小孩，大山是第一个。傍晚的时候，村支书组织了一支队伍，准备去那座大山常去砍柴的山上找大山——也就是那座我认为它动了的山。爷爷也要跟着去，他说自己从小在那儿砍柴，上面的路再熟悉不过了。村支书不让他去，他却自己拿着柴刀和手电筒走到了队伍前头。我说我也要去，爷爷却瞪了我一眼，我只好作罢。奶奶又开始念经，她希望大家能带着大山平安回来。

天黑之后，我一直在看电视。快九点的时候，奶奶关了电视让我去睡觉，我问她：“奶奶，爷爷什么时候回来啊？”

“你先去睡觉，等你睡醒了他就回来了。”

“奶奶，你知道吗？那座山会动的。”

“别瞎说，山怎么会动？”

“真的，我前天晚上都看见了。说不定它今晚也会动起来呢，如果到时候爷爷还在山上，他就知道我说的都是真的了。”

“我还以为你是担心你爷爷呢，原来想的是这个。”奶奶觉得好气又好笑，伸手捏了捏我的嘴巴。

“他们去了那么多人，我可不担心，我还想跟着去呢。”

“快去睡觉吧，奶奶也要睡了。”

奶奶开始赶我，我没办法，只好回自己房间去。

雨后的夜空很干净，我看见远处的山腰上有点点光亮，那应该是爷爷他们的手电筒照射出的光。光点时隐时现，有时离得很近，有时又离得很远，但终究在向山顶缓缓移动。我看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困了，便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间，耳边传来啪嗒啪嗒的敲击声，我以为是做梦，可睁开眼，声音还在继续，原来是有东西在砸窗玻璃。我探头去看，发现大山正站在楼下呢！

生产队的驴都不敢这么歇

好好好

“大山，你怎么在这？”我惊讶道。

大山没有说话，站在原地微笑着看我——也可能是他没有听清我在说什么，因为我不想吵醒奶奶。我抬头朝山上望去，那儿已经看不到手电筒的光了。我收回身子，去看了看时间，正好凌晨两点钟。等我再去看大山时，他却不见了。

啪嗒，啪嗒，又有石子落在玻璃上，我心里直发毛，大山却在某个角落笑了起来。在我家后头，大山家的西边，有一栋废弃很久的平房，大山正蹲在平房顶上月光照不见的地方。“我在这儿呢。”他说。

“你怎么在这，你这几天都去哪里了？”

“我在山里。”

“你是跟我爷爷他们一起回来的吗？”

大山从树荫里走出来，摇摇头说：“我看见他们了，他们还在山上。”

“那你怎么自己回来了，人家还在找你呢。”

“我来找你呀。”

“找我干嘛？”

大山笑笑，不说话。

“你这几天都在山上？”我继续问道。

“对啊。”

“那你前天晚上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有没有看见山动了？还有蓝色的光。”

“当然。”

“我就知道是真的，我就知道！”

“走，我们上山去吧，把你爷爷他们叫下来。”

我兴奋过头，稀里糊涂出了门，跟大山一起往山的方向走去。

大山走得飞快，我时不时要小跑一阵才能跟上。我看不清他的脸，但总觉得他身上没了往常那股傻劲。有时他还会跟我聊几句，却是些之前从未听他说起，我也压根听不懂的东西。

在一段临近山脚的上坡路上，大山把我甩得老远，他朦胧的背影快融进夜色里，我怎么追也追不到。路两旁是高高的稗草，风一吹它们便呼呼作响，像在哀嚎。草丛里有被惊醒的鸟儿，叫声更是凄惨吓人，尖锐的声音从耳朵里钻进去，直抵心肺。月亮迅速西沉，夜色四合，山体庞大的剪影向我张牙舞爪地扑来。我环顾四周，觉得每一处不可名状的黑暗中都藏着我能想到的任何恐怖的东西。我身子紧绷，汗毛倒竖，心跳到了嗓子眼，呼吸也变得越来越紧，双腿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再也走不动路。

“大山——”我喊了句，声音小的可怜。“你走慢点，我跟不上。要不你先走吧，我在这里等爷爷他们一起下来……我往回走了哟，咱们家里再见吧……哎哟，这里怎么这么黑啊……”

我语无伦次地唠叨了一阵，稍微平复了心情，可腿却越抖越厉害，接着连身子都动起来了——原来不是我在动，是大地在动！我大喊一声，转身往回跑去，草丛里却突然蹿出几个白色的影子，一阵风似的从我头顶掠过，我害怕极了，脚下发软，摔倒在地。

“你怎么这么慢？”身后传来大山的声音，我还未回头看，就有一双强壮的手将我扶起。

“是你走太快了！”我怪他道，“你有感觉到地在震动吗？”

我还未站稳，大山就拉着我往前走。“我们得快点了。”

“是地震吗？”

“放心吧，不是。”

“你慢点，我跟不上。”

“来，我背你。”

大山的背硬的像石头，我趴在上面一点也不舒服，他的手指又仿佛钢筋铁骨，抓得我大腿生疼。只听见他说了句：“坐稳了”，我两便轻盈地像一只兔子，往山上跑去，如履平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