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回家的路上,发现灯火通明的街道缺了一块,缺口位置正是我家小区。似乎是停电了?脑海中关于停电的记忆太过久远,我愣怔了半晌才得出这个显而易见的结论。打开家门,习惯性去开灯,回应我的只有黑暗。自嘲了一下,走到窗前。街道对面的灯火打在潮湿的路面上反着光,不时听见车轮碾过积水的声音。电力抢修车就停在我家楼下,它是光明的希望。但现在,我需要度过这一段没有电的时光。
从杂物收纳箱中翻找出一盒生日蜡烛,蜡烛很是细小,但胜在数量够多,为斗室带来暂时的光明。更难对付的敌人是暑气。南方的夏天酷热且潮湿,窗外的雨并不能带来多少凉意,却让空气变得格外粘稠,紧紧地裹在身上。
我继续在收纳箱翻找,烛光把我的身形投影到墙上,占据了大半面墙,还延伸到天花版上。巨大的黑影随着我的动作张牙舞爪,颇为滑稽。我终于翻找到目标——一把蒲扇,它在一堆打印着广告的塑料扇子中间格外显眼,暗黄的色泽在烛光下显得颇有年代感,扇柄上缀着褪色的红色流苏。我不太确定这是不是奶奶拿过的那把,如果是,它的年纪比我还要大了。
把扇子握在手中,试着扇了扇,周围仿若凝固的空气动摇起来,化作柔和的风,却没有想象中凉爽,让人难以想象在那个没有空调,连电扇都缺乏的年代,我们是怎样依靠它们度过长夏。我努力回忆,久远的记忆被点点滴滴拼凑起来。
那时的夏天,似乎没有现在炎热。那时候,我家住在城郊一座工厂的家属院中。我的父辈和祖辈,都是这座工厂的一份子,左邻右舍,也都是厂子里的同事,彼此极相熟。这相熟既意味着友善,也意味着彼此间暗自较劲。这种气氛,在夏日傍晚纳凉时,体现得尤为明显。
那时的夏天会用夏令时,下班时间比平日晚一个小时,到晚饭时间,太阳差不多落山了。纳凉活动也同时开始,大伙儿端着碗,提着板凳,汇聚到家属院**的小广场上。板凳有竹篾的单人小凳,也有可坐下三四人的条凳,有离广场近的人家,索性把凉床也搬了出来。坐着的人群以阿姨和奶奶们居多,她们或摇着扇,或端着碗,嘴里却绝不闲着。哪家背地里给领导送礼了,哪家男人有出息,哪家孩子成绩好,是她们最爱的话题。也有不带凳子的,这种一般是青壮年男性,他们不太爱说话,只是默默地蹲着扒饭。
彼时的我自然对奶奶们的话题毫不敢兴趣,甚至有些厌恶。对这些奶奶们也时常分辨不清,只好依靠她们的孙辈来区分,给她们冠上某家奶奶的称呼。
这其中令我记忆最深的是杨家奶奶,她瘦小而精干,走路一阵风一样,腰杆挺得笔直。她头发总是梳得很服帖,用发夹夹起来,纹丝不乱。我对她的印象却毫不美妙。因为有一次我刚靠近她家栽种的金银花,就被她严厉地喝止了。其实我根本没打算摘,只是看到有两朵都是金色的花,想靠近了看仔细,这种被当贼一般提防的经历,当然不愉快。更令人不愉快的是,她特别喜欢夸耀她的孙子,而这位十全十美的孙子,不巧正是我同学。这导致每次家母纳凉归来,都会训斥我一通。可实际她孙子成绩根本没她说的那样好,比我还略有不如,家母却不肯相信我。后来到五六年级时,她孙子成绩退步很大,远远被我甩开了,这让我十分幸灾乐祸。这种阴暗的心理如今回想起来,可耻又可笑,当年却无比真实。但杨奶奶夸耀孙子的热情并未因此减少,我不知道她是真的不清楚孙子的学业现状,还是为了面子无法改口,至今也无从知晓了。
我特别喜欢的奶奶则是盛奶奶。她的孙女其实姓夏,但长辈却不准我称呼她夏奶奶。其他奶奶当然也并不和孙辈同姓,但以夫家的姓称呼似乎也并无不妥,不会有人特意纠正。只有盛奶奶,和前夫离婚了,自然不适合再以夫家的姓称呼。那年代离婚还是罕事,尤其在她们那一代人中更是少见。所以大众看她的眼光总有些异样,就连家母也让我离她远一些,说她“老不正经”。可是盛奶奶对我十分和善,经常邀请我去她家玩,还总夸我聪明,以后会有大出息。她孙女比我大两岁,我叫她甜甜姐姐,她是我童年时代最好的朋友。她会唱很多很多歌,我没听过的她都会唱;她还会用粉笔在墙上画画,我至今还记得她画过一个正在跳绳的女孩,马尾辫高高扬起来,跳跃的姿态十分传神;而最让我心怀感激的是拍洋画——洋画是一种上面绘着各色图案的硬质卡片,当时最流行的游戏就是一人出一张洋画叠在一起,大家轮流去拍。能把洋画拍翻过来的人,就可以得到它们。后来也有拍糖纸或者火柴盒的。小广场**有一棵石榴树,围着石榴树的那一圈水泥花坛,就是小伙伴们拍洋画的场所,每到放学就会变得热闹非凡。我也想参与进去,无奈家母管束甚严,我连一张洋画都没有,只能眼巴巴地在一边看。于是甜甜姐姐塞给我一大把洋画,让我去找他们玩,还教给我诀窍,拍的时候要把手心窝起来。可惜我完全掌握不了这技巧,不一会就把洋画输光了,因输掉的并非自己的东西,心里格外难受。甜甜姐姐却说没关系,然后她亲自上阵,大展神威。她可以一次性拍翻六张洋画,而除她之外最厉害的男生也只能拍四张,所以她毫不费力地就把我输掉的全赢了回来,又塞给我,我却再也不想玩了,只记得她得胜归来时的表情,骄傲得像个将军。关于她的记忆并不长,她在我二年级的时候就举家搬走了,至今没有再见。
思绪不知不觉飘得很远,竟连暑意也似乎消退了几分,这或许就是心静自然凉吧。在这个太依赖电的时代,停电竟为我带来久违的闲适。手中的扇子还在摇,盼着来电的心情却不再急切。正当我准备早早睡下,享受下这难得的安逸,灯却亮了起来,房间一片光明——来电了。
难以形容自己是高兴还是遗憾,我第一时间打开了空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