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10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节节败退的中华民国**,在三番五次的迁都之后,终于还是决定于同年12月9日迁至台湾。
那一年,我伯公,就是我爷爷的长兄,才二十八岁。他十六岁参加国军,南征北战八年,赶走了日寇,之后却又身不由己地与同胞为敌。内战以国军的失败而告终,东迁前的那一晚,在外漂泊十二年的游子终于回到家中。
知道那一晚的人都已经去世了,我只能从父亲口中拣出爷爷向他提过的细节,一点点还原曾经的故事。
高祖父家是江南的地主,但时代变迁,家道中落,家里的长工和仆人都走光了,不大不小的家业,只好让家里的男人们亲自去打理。伯公回来的时候,家里只有高祖母一个人。
伯公没有进家门,等高祖母发现他的时候,不知道他在门口站了多久。
“妈,我们败了,明天坐船去台湾。我要走了。”
“诶,诶,好。”
母子两人隔着门槛,看不清彼此的脸。他们生怕一见面就嚎啕大哭,惊扰了邻居,招来什么其他的人。
“家里还好吗?”
“好,挺好的。”
伯公轻叹了口气,没有声音,只见一团水汽从他口中散发出来,空气似乎凝固了。
“保重身体。”他转身就要走。
“我的儿啊,等一下,等一下再走……”
我老家这地方,不管时节,只要有人馋了,家里就会包几个肉粽来吃,肉粽算是这儿的特产。那天,高祖母刚好热了一锅肉粽,她急急忙忙地找出一块方布,蹒跚着跑进厨房里,把粽子往布上一到,再扎好,就是一个沉甸甸的包袱。
“拿着,路上饿了吃。”
伯公慌忙接过母亲手中的粽子,不愿意看那双手一眼。热气透过布冒出来,满是肉香,两人却怎么也闻不到,鼻子冻得失去了知觉,喉咙里像堵着一块冰渣子,硌得难受。
“妈,我走了……”
高祖母靠在门上,嘴里哼着戏,一直目送伯公离开,目送他上船,目送他去到台湾。
五十多年过去了,两边的关系逐渐缓和。我偶尔会看到一些国军的抗战老兵回大陆来寻亲的新闻。这时难免会想起那位活在爷爷讲的故事里的伯公,那个从来没回过家的通讯兵。几年前,大伯父就去红十字会会找伯公的下落,却一直没有消息,连死讯也没有。
有一次,我回老家。遇见几位游客游客,其中有一位杖朝之年的老人,他坐在轮椅上,身子小得可怜,脸上满是皱纹,眼睛却像个孩子。我听他们的口音才知道是台湾人,觉得新奇,便上去攀谈。
这群游客很礼貌,也很热情,聊了没几句,我就知道他们是慕肉粽之名而来的。有位年纪比我稍大些的年轻人,他推着轮椅,自豪地对我说:“这位老先生是我爷爷,你不知道他有多厉害,他的粽子是整个台北最好吃的。”
老人突然吃力地抬起手,在空中不停地摆动着,嘴上支支吾吾地说道:“我妈妈做的粽子,才是最好吃的。”
大家都笑了,我却只能看着众人傻笑,不知道笑点在哪。
“每次夸他的时候,他总提到他妈妈。就像个孩子。”年轻男人向我解释道。
为了彼此关系的更好发展,我带着众人逛了起来。老人的儿子也开始和我聊天,他说:“老先生年轻的时候啊,吃遍了全台湾的粽子,都说不好吃,后来就自己开了家粽子店。结果连自己都嫌弃,哈哈。”
“还有,如果你问他现在是哪一年,他会告诉你是一九四九年,还一本正经的。”
偶然间,我们一行人路过我家老宅子,我停下脚步,有些自豪地对他们介绍道:“这是我家以前的房子,现在租给一家卖粽子的人了,你们要不要尝尝。”
老人突然整个人精神起来,腰板也挺直了,双眼放光。他差点从轮椅上跳起来,有些激动地说道:“要,要!”
老人呆呆地望着我家的大门,不愿意进去。我买了个粽子,拿出来给他吃。孙子要给他剥,他拒绝了。他的双手颤颤巍巍的,剥起粽子来却干净利落。咬了一口酱油色的糯米,他突然站起身子来,一个趔趄,跪在了老宅子门前。
众人要去搀他,却被我拼命拦住了。
“老爷爷,现在是哪一年?”我残忍地问道。
“一九四九年,是一九四九年!”老人嘟囔道,眼里泛着泪花,“妈,我回来了!儿子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