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嘉元年春,江州城。
江州城郊有条小巷,砖石破败,杂草丛生。因连天阴雨,苔痕已爬满了整面墙壁。这样简陋的巷子,在富饶的江州城里或许少见,但在偏僻的城郊,却不知凡几。偶有几位农妇,背着沉重的篓子,笨重的脚步声响起,这样沉寂的巷子才有了些烟火气。
住在这里的,多是贫民,他们日出而作、日暮而息,仅靠着薄地的收成果腹。有几家婆娘针线活不错,能换得几文碎钱,便有了一年里难得的几次加餐。也是,哪怕家里有着些许积蓄,又怎会住在这边简陋破旧、这般远离市井的地方呢?
可陋巷里却来了一位不速之客。那人普通武夫打扮,骑着匹枣红色的骏马。虽年近不惑,却剑眉朗目、蜂腰削背,一眼望去便觉气度不凡。此人来到巷口,望着狭窄破旧的巷子皱了皱眉,又微微叹了口气,随后将马拴在巷口的一株柳树上。又从马辔解下早已备好的两壶好酒、一刀粱肉,提在手上,径直往巷中走去。
巷子深处,有一座极其破旧的宅子,墙壁老化斑驳、瓦片稀疏错落,这样的宅子既遮不了阳光,又挡不住风雨,可见宅子主人的贫寒辛苦。即使生活艰难,宅子的主人还是在四周种了五株柳树,当下正是四月,柳树已抽了条,丝丝缕缕,绿意盈盈,将这座宅子染上了些许春意。
来人走上前,礼貌地敲了敲木门,朗声道:“江州檀道济,特来看望先生。”
片刻,屋内传来了一道老迈低沉的声音:“檀刺史纾尊降贵,老朽却卧病在床,请自便。”
来人却道:“无妨,在下敬慕陶先生久矣,听闻先生卧病,特来探望。”因老宅主人老迈体弱,邻里亲朋时常送些饭食,故而大门虚掩,只轻轻一推便开了。檀道济走进屋内,虽是巳时,屋中仍旧昏暗。一位年逾古稀的老人蜷卧在床,被衾单薄。屋中没什么陈设,仅有的饭篮与水瓢竟还是空的,只墙角整齐摆放的竹简格外显眼。
老人见檀刺史进屋,挣扎着想起来,没想到檀道济先他一步,按下了老人的动作。“先生且好好养病,莫要劳动病体。”檀道济之前只听闻陶渊明辞官归隐,时常食不果腹,日子过得艰难,今日一见,比传言更甚,想到这样一位大贤竟困顿至此,心中满是酸楚、不忍。
檀道济不禁叹道:“先生大才,何至于此啊。”
陶渊明看着檀道济目光戚然,洒脱一笑:“子曰‘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古人如此,今人亦然。”
檀道济见老人面对窘迫的境遇不以为意,反而有些自得其乐的意味,既是敬佩,心下又有些不认同。他出身寒门,父母早亡,从小便混迹于行伍,随长兄征战南北,所听所闻、耳濡目染皆是陈平斩单于、傅介子破楼兰等英雄豪杰报国封侯的故事,那时他便知,若想这一身才略不被埋没,一腔抱负得以施展,便必须悍不惧死、尽展所长。
因此,在追随今上后,他每每身先士卒、出谋划策,一路征桓玄、平卢循、定荆州、伐后秦,从微末小卒平步青云,成了征虏将军。甚至在刘裕代晋后,有了从龙之功,成为开国功臣之一。若有才华而不显露,与明珠置于暗室何异?
于是,檀道济试图劝说这位老人:“贤者在世,无道则忍,有道则至。前朝昏聩,先生不愿随波逐流,这才挂冠而去。如今天下初定,百废待兴,正是先生出山之时。先生曾言,‘徒设在昔心,良辰讵可待’,先生大贤,又怀精卫、刑天之志,眼下便是良辰!”
却见老人缓缓摇头,语气坚定:“老朽岂敢自比贤者,这一身病骨,又何必自投樊笼。将军既以老朽之言相邀,老朽便也回将军一句,‘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我志不在此,将军便不必再劝了。”
檀道济见事不可成,长叹道:“进退之间,俱见风骨。先生之贤,我所不及也。今蒙赐教,携美酒佳肴以报,望先生莫要推辞。”
陶渊明听到“美酒”二字时,目光微动,显然对嗜酒如命的他来说,这实在是过于投其所好了。然而,他还是回道:“将军之盛情,老朽心领了。只是无功不受禄,将军既失望而返,我又如何能受将军所赠。”说罢,他又望向这位依旧谦恭有礼、没有丝毫不悦的江州刺史,犹豫了片刻,说道:“将军有从龙之功,已成飞龙在天之势。然臣强主疑,功高主忌,需防亢龙有悔。老朽言尽于此,还望将军珍重。”
檀道济听罢,既敬佩于陶渊明的品性,又感念于他的指点,于是郑重一揖,这是他对这位“不为五斗米折腰”的老人发自内心的尊重。只是,正如他所说,天下初定,百废待兴,内有前朝余党死而不僵,外有他国强敌虎视眈眈,他既有报国之志,又有报国之力,又岂能于此时言退。
檀道济走出老宅,又掂了掂手中的酒壶与粱肉,自言自语:“看来这趟是白来了,可也并非全无收获,陶先生果然是位大贤。”
檀道济一生戎马,不辞死生,常以伏波将军“马革裹尸还”自励。可惜一代名将未能战死沙场,却亡于君王疑忌。檀道济死后,朝中再也找不出第二位可以媲美他的武将。时人感叹长城倾塌,以歌谣怀之,曰:可怜《白浮鸠》,枉杀檀江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