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想又想起了自己和丈夫头一次见面时的场景。
梧桐西餐厅二层的露天阳台上,两个人面对面坐着,玻璃桌上色泽诱人的餐食自己还没动几口,就被眼前那又臭又硬的石头风卷残云般收拾了个干净,一顿饭下来,两人的交流总共也没有超过十句。
她眉头紧皱把头别向一边,墨色的乌云坠落在房顶上,仿佛随时会呼啸着奔腾下来冲垮人潮,捎带着摧毁掉她涩暗的世界。即便真是那样,那对面这磐石一样的汉子也会无动于衷吧,她想。
其实对于那次的相亲见面,李想并不想去。介绍方是母亲同事的亲戚,就算推了也无所谓,但是她一过三十,母亲就像是着了魔似的,恨不得是个男的就给她介绍,一说不去,那脸色难看得吓人。
“你就是现在马上结婚,等你生孩子的时候都算是大龄产妇了!什么不想结?女人这一辈子不结婚不生孩子,那还叫什么女人?我现在都不想出去和姐妹逛街了,人家一问,诶哟,还是连个男朋友都没有,丢人的哦!”
李想有时候觉得,要么是她妈先疯,要么就是自己先疯。可她从小就听话,而且去了起码能暂时让母亲闭上嘴。
况且她就只有母亲一个亲人了,她也没办法。
但是魏来还真是……和一般这个年龄相亲的男人相比,简直就是标新立异。
首先,他一点不知道客气。
头回见面,你不说装出一副多么有绅士风范的样子,起码的礼貌和风度总得有一点吧。他不,一入座,他先来一句:“你看上我了吗?没看上的话我就走,我家里也有饭吃。”
说起来人就是贱,对方只一句话便让李想心里产生了一点好奇,于是便打算坐下来和他聊一聊。没成想她连续问了几句,对方都只是自顾自吃着饭菜,丝毫不理会自己。直到餐盘里的食物被吃了个干净,他才略微带着些歉意说道:“不好意思,吃饭不说话是我的习惯。”
两个月后他们结婚了。李想觉得这个叫魏来的汉子虽然是木讷了点,但还算是稳重可靠,她年龄大了,不再抱有少女时对白马王子的幻想了,况且她妈也对魏来的印象不错。
“酱油不小心放多了。”
李想把最后一碟黄瓜炒鸡蛋放在桌子上时,有点不好意思,也有点防备,说道:“你尝尝,是不是太咸了?”
魏来面无表情地提起筷子,夹起块鸡蛋吃了。随即他又夹起一块黄瓜,瞥了她一眼:“你坐下吃饭。”
“不咸吗?”她坐下了,双手在围裙上抹了抹
“咸。”魏来埋头一边吃一边说。
然后呢?李想等了几秒,忽然发现自己在等着魏来像她已逝的爸爸一样抱怨“你怎么连个炒鸡蛋都做不好”。
她自己也知道,这菜实在有点儿没法吃。她手一抖半瓶子酱油都倒了下去,拿水过了两遍都不行,结果反而鸡蛋又湿又软地都碎了。以前在家里,她爸爸抱怨完之后,她妈妈会立刻回嘴说“那你做啊!”她都准备好了,他怎么连点反应也没有呢?
“你干嘛?”魏来抬头又看了看她问道。
李想有些茫然地“啊”了一声,随即又想到魏来这吃饭不说话的习惯好像婚后有了一些改变,不禁有些自得起来。
魏来的过去很神秘,这是婚后半年李想得出来的结论。
比如和魏来在一起那么久,李想从未见过他任何一个亲戚和朋友,婚礼那天来捧场的也只是他单位里短暂认识的几个同事,而他们的媒人,竟然是魏来有一次在大街上制服的一名抢劫犯手下的受害者。他好像没有过去,或者说他的过去只有他一个人。
比如不论李想有多么无理取闹,他都很少发脾气,但有时候一起看电视刷到一些暴力场面时,他眼神中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狠意让李想心惊。
比如魏来手指和手心上厚厚的茧,明显不是一个小公司的安保队长能够拥有的。还有每次云雨过后,李想抚摸魏来的后背,掌心传来形状各异的凹凸触感……
每次李想问及魏来的过去,都会被他含糊地搪塞过去,直到有一次听魏来说道:“以前离得远不知道,现在才发现,你们这些小绵羊想过好日子也不容易。”
这是什么意思?李想心底隐隐地升起一股惊诧和恐惧,但是却没敢往深里。自从那一天之后,她才意识到其实魏来的日子过得称不上有多快乐。
而她自己呢?她就很快乐吗?日复一日地做出纳,就让她感到很满足、很珍惜吗?
李想使劲拍了拍自己的头,把纷乱的思绪都拍出了脑袋。可能以前的她是不快乐的,但婚后的生活让她看到了一丝光亮,她相信魏来也是一样。
但就是那样活生生的一个人,那样不同的一个人,如今却被装在黑色塑料袋里,浑身青肿看不出人型。
当李想终于从记忆中回过神的时候,她发现自己正在声嘶力竭地哭,不住要推开身边按住她的员警,要扑到那片小树丛里去,想看看魏来究竟是怎么了,为什么会一声不吭地倒在泥土里。夜色漆黑浓郁得像胶着的沥青,将她整个人紧紧包裹着难以呼吸,月光也照不亮,手电筒也照不亮,警车灯也照不亮,一切都模模糊糊的。
“小姐,你还记得你丈夫昨天出门时有什么异样吗?”一旁的警员拿着本子问道。
“……”回答他的只有沉默和时不时的抽泣。
“算了,你就别再刺激她了,先让她冷静冷静,王队让我们在现场搜寻线索。”另一个警员拉了拉同事说道。
过了不知多久,李想依然只怔怔地站在人行道上,直到魏来最后一次从自己面前过去,消失在运尸车黑洞洞的门里。
第二天,她的丈夫变成了一小坛骨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