纣王与妲己
妲己
一枚黄月挂在寿仙宫飞檐顶上。月光皎皎,星子稀微,夜风裹挟着扰人清梦的蝉声从窗口涌进,恍如那年的相逢。
五百年前,我还不是妲己,不是你的妻,更加不是大商朝的后。我只是一只山中修炼的小狐,饮朝露,食浆果,风一样林中奔跑,野草香花中安眠。山中的精怪都说我是这世上几百几千年以来最美的狐,如果修炼成人形,一定是倾国倾城之姿。我不懂人和狐的区别,因为我一直住在山中,还没有机会接触到人类。
老祖宗却说:“做人会有眼泪,做狐才最快乐。”
“眼泪是什么?”
老祖宗把手掌放在我的眼睛上,轻轻摩挲,苍老声音在耳边缓缓起:“眼泪是从眼睛里流淌出来的小溪,虽然清浅,却一滴滴都能砸在心上,把心砸痛、砸碎。”
我用力眨眨眼,再用手摸去,并没有水样的东西流出来。“不做人做狐也好,我喜欢这山这水这鲜花野草,还有山里那些妖精鬼怪。”老祖宗的笑容如同岭那边盛开的野菊花。
妖界里的妖,每三年都要去朝见妖后石矶娘娘。今年正是我成妖的第五百个年头,老祖宗带上我去觐见。石矶娘娘是个美得让人透不过气来的妖,老祖宗说她来自于上古洪荒,比老祖宗的年纪还要大、道行还要高。我匍匐在地,虔心叩拜。她坐在高高的王座上,轻轻朝我一瞥,春水般的笑容从唇边漾出。她让我站在她身边,和她一同接受妖们的朝见。她说:“从此以后你就是我座下白狐使者,五百年后,你将修炼成人形,定会是个千娇百媚、风情万种的狐精。”我欣喜若狂,顾盼生姿。
“都是命中注定的,无法改变。”老祖宗颤巍巍地离去,叹息声久久在我耳边回荡。
五百年后,过了朝圣节就能幻化成人形了,可是我偏偏遇见你,我的王。
你金盔铁甲,执戟闯入大殿,目光如炬在殿内逡巡,我化成泥塑土胎坐在石矶娘娘身旁,一股异样的气息在我身边涌动。我闭上心眼合什默念静心普善咒,听到你有节律的心跳,我神动意也动,身畔的白幡泼泼摇晃。我感觉得到你温暖的目光从我身上滑过,声音在耳边响起:“真是美人,若得美人一夕相伴,某甘愿万劫不复。”我惊慌地睁开眼,却见你抚着石矶娘娘的脸庞久久凝视,然后转身离去。
我分明感受到石矶娘娘心中的怒气,万圣之尊的她怎容人如此轻薄,比冰还冷的笑声在大殿里飘来荡去。
纣王
月色满窗,夜风裹挟着扰人清梦的蝉声一波波涌进,却淹没不了你停留在我耳边恍若无闻的叹息。
石矶被杀后我从她下在我身上的牵魂术中醒过来,可是当我醒来时才发现,一切都已经晚了。朝歌城外兵戈如林,杀声阵阵,诸候们已经把烽烟烧到高高耸立的城头。朝歌城内军心离散,危机四伏。只有你,依然守在我身边,喃喃着你的无奈你的悔恨,还有来自于最初相识时的缱绻爱恋。
我记起了一切,原来你是石矶庙里那只泥塑的小狐,原来一切的起因都在于我那句话。原来为了一句爱慕的话,就要付出这么大的代价。鲜血、生命,神和人,精和怪,无数个魂魄日夜在金碧辉煌的宫殿里纠缠,原来生和死的距离是这样的逼近。转身,只一步,竟然已是万劫不复。
万劫不复,如今当真是处于万劫不复的境地,我惟有苦笑,即使是在石矶娘娘的牵魂术指使下,那些荒唐甚至于是残暴的行为竟然出自于我,大商朝的帝子,我自己都难以相信更加难以饶恕自己。可是我知道,许多事过去了,纵是万劫不复也无法弥补无法挽回。
当一切失无可失时,就不怕再失去什么,像一个失去最后赌资的赌徒,我安然躺在榻上,听着宫里的人慌乱地离去,等待着最后一刻来临。但我相信,纵使天下人都背叛我,还有你,心甘情愿地守在我身边。
拉着你的手,感受着你指尖的冰冷。我的妃子,我的美人,更是我的妻,你的手在颤抖呵,我紧紧地攥住,把掌心最后一缕温热传给你。其实我只想告诉你,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不在意你是人是狐,不在意自己还是不是大商朝的君,还能不能拥有溥天之下的疆土。只愿与你做对平常人家的夫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安宁而静好的日子。
你轻轻哼起歌,静心普善的曲子悄然覆灭心头渐起的烦躁。仿佛回到最初的相识,在你温柔如昔的目光里,我慢慢闭上眼,在一袭月色下享受属于我们最后的时光。你的手掌抚在我头上,再缘着发际缓慢滑下,抚平我纠结的眉头。
听风习习,月色溶溶,我恍然睡去。
什么声音在耳畔响起,我睁开眼,惶然四顾,却失了你的踪影。遥遥地喊杀声如同一柄利刃,生生割裂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