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
第一次看到油画名家王建彬老师的这幅田园风水彩,我就震惊了,他居然去过我的家乡。
看着这幅画,我对画里的印象越来越清晰,毕竟我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在这里生活,回不去的生活让我魂牵梦绕。
我可以说,这就是我外婆的村子福里的真实场景,她的家就藏在画面没有展现的建筑中。我从五六岁起,雨天经常独自打伞猫在田畈上看泥鳅,双脚沾满泥,被二姨提溜回来一阵好打,她年轻时是除外婆外福里最凶的女子,可不像现在慈眉善目。
我还可以告诉你,最外面的那栋房子后来是最先被拆的,被小孬子舅舅改成了一栋三层别墅。他大老侉不爱在桌边吃饭,三餐都端着饭碗站在门口的晒谷场上,一边刨着碗里的面,一边跟畈上劳作的人打招呼:“吃没?”然后就没了然后。
老侉在福里呆了几十年,仍然带着北方的口音,越老口音越重。他是江北过来的铁匠,不知道怎么就留在了福里,还把家里人从老家全接过来,一家人都说江北侉子话,只有两个儿子小孬子和黑伢说我们这里的方言。
小孬子从小就有点孬,黄乱的头发像一团顶在头上的杂草,一口黄牙,鼻子下着常年挂着两条长长的鼻涕,像他姆妈女侉擀出来的粗面条。
外婆家在福里是个大家子,辈分却不太高,我过去看见人就得不停认长辈,连见了小孬子这样的外来户都得喊舅,因为他是我二舅的小跟班。二舅喊他打谁他打谁,三外公家那头公水牛左眼就是被小孬子拿弹弓打瞎的,二舅义气,除了对我,其他人一个人都没说。瞎了一只眼,水牛爱顶人的毛病居然彻底被治好了,再也不在畈上连跑几块田逞凶了,成了福里脚力最好脾气最好的牛,也是配种次数最多的牛。
不打不相识,小孬子和三外公家那头公水牛在畈上相安无事。小孬子赤着脚在田沟里捉泥鳅,拿田埂上随处可见的狗尾草窜成几串,在田畈上健步如飞,拎到外婆家说是给我吃,因为我从小爱流鼻血,二舅说吃泥鳅可以补气。完成任务的小孬子吸溜一下鼻涕,从口袋里翻出一块红薯干扬长而去,像是做好事不求回报的侠士,继续回去捉泥鳅,这一次他给自己家里逮,他说拿盐煸干的泥鳅干嚼起来比红薯干好吃,拿来炒青椒更好吃。
没有人来雇三外公家那头的公水牛去犁水田或配种,它就继续在水田里吃鲜稻草,不用系绳子,它安静地守着一堆稻草吃一下午,吃饱了就地躺在田里,几个起身就挤出一个泥窝,全身裹满泥。
小孬子不爱读书,也不像我二舅总想出去打工。在二舅外出打工后,福里的伢入了学,小孬子像一个幽魂继续在畈上野,冬天一身单衣,冻得吸溜鼻涕,在干结了的田里挖个土坑烧火,夏天只穿一件短裤衩,全身晒得黢黑,哪块田泥鳅多,哪块田有黄鳝,他门清。他手脚干净,不会放跑别人田里的水,附近菜地里的黄瓜、茄子从来没丢过,直到他长成他大那样又黑又高的大小伙,他一直在田畈上转悠,而他弟黑伢越长越白,读书去了外地。
谁也不知道小孬子是哪个时候开窍的,也不知道他怎么就跟外地人学会了种药葫芦,在挨着田畈不远的对面山上承包了一块旱地,搭了很多架子,夏天藤蔓疯长,几乎垂到畈上的水面,上面结满了青色的小葫芦。外地人没告诉药葫芦用途,只说有毒,小孬子自己尝过,又苦又涩,所以不能大方送给福里的乡亲,秋天摘好让外地人全部拉走。
自从小孬子种上了药葫芦,老侉不再哀嚎黑伢读书费钱了,更多是埋怨黑伢只知道读书,不读完博士后不休手,谁都听得出来,老侉是在炫耀。
没几年,小孬子就拿了一笔钱把村口挨着自己家土屋的四毛舅家的老房子连屋基一起买下来。当中人的和平舅说,四毛舅之所以卖老屋是因为儿子在广西收债打死了人,急需一笔钱保命,小孬子一口价都没还,摆出来的都是当时才新出的红色老人头,那味道真香。
很快小孬子就把自己的土屋和买来的老屋推倒,起了福里第一座三层水泥小楼,然后继续种他的药葫芦。
我记忆是如此清晰,但是我必须承认,我似乎在以上帝视角回忆这一切,仿佛我无时无刻不在田畈上,看着小孬子的一举一动。
后来,外婆去世了,二姨嫁到十几里外的村子,我也因为读书离开了家乡,再也没见过小孬子。再过几年,一条新规划的高速路从福里经过,连田带屋全部征用,我再回去时完全找不见当年见过的痕迹。福里的人拿了拆迁赔偿款全部搬走,二舅拿着这笔钱在乡上办了个小包具厂,原福里一些上了年纪的人在里面做事。
这幅画勾起了我对小孬子的好奇,他去了哪里呢,为啥每次回家,二舅从来不提这个人,我决定打电话问一问。
“小孬子?你怎么会想起他?”电话里二舅很是疑惑。在他的讲述里,小孬子从来不种药材,早死在已不记得年份的那场夏季雷雨里,打炸雷时他在畈上犁田,一道雷劈了他,他的脚挂在犁上,被牛拖着跑了几块田,等雷停了是二姨父给他解的套。
听二舅一说,我隐约想起福里是发生过一起雷击致死的悲剧。传说被雷劈死的人,雷公会在他家灶台下的锅底同天书写上理由,是一般人看不懂。死者名字我已全然不记得,只记得是个孝子,是小孬子?我不敢确认。
那还能有假?二舅随即找来一个福里的老人,按辈分我得喊家婆,这个家婆说被雷劈死的就是小孬子。
我又问,拖着小孬子跑了几块田的牛是不是三外公家那头爱顶人的公水牛?二舅笑了,说那头牛因为发情才会顶人,三外公找人把它煽了,但是煽牛的是个二把刀,把牛煽伤了,干不了活,福里每家摊了钱分肉,小孬子家赊了三斤肉一直都没给钱,至今三外公还在骂。
三外公家那头牛不是瞎了一只眼,小孬子拿弹弓打瞎的?二舅说我胡扯,从来没见小孬子玩过弹弓,玩弹弓的在福里只有和平舅舅他二弟力子舅舅,但是他也只打野兔,早早去当兵了。
那老侉呢?二舅说老侉会拉胡琴,小孬子死后,他跟个来福里唱戏的剧团里的女侉子跑了。
那他老婆女侉呢?二舅问我是不是得了什么病,老侉来福里只带了小孬子和黑伢两个,说是老婆死了才没回北方。
我又问黑伢,二舅说不是在广西讨债搞死了人,被判了吗,是死是活没人管。
听他有点不耐烦,我把这张油画发在他的微信上,是不是像已经被推平的福里。二舅说,看田里的样子有点像福里夏天双抢的时候,抢收抢种,那时满畈都是人,哪有时间让田闲着,割完早稻赶紧犁田揷晚稻秧,但根本不是福里的样子,福里从来就没有这样的房子。
他身旁的那位家婆也说不是福里。二舅又喊来我打小认识的天久家公,他是福里小学当过村教师,打过二舅的手心,现在也在二舅的厂里做工,说画里根本不是福里。
我不信,又把水彩画发给我姆妈,她也说不是福里,还问我记不记得外婆家有一棵枣树。我说不是桃子树吗?姆妈骂我是头猪,二姑家的坡下才是桃子树。
我问姆妈,为啥我的记忆跟所有的人不一样。姆妈叹了口气:“你小的时候老是在生病,把你盘活真是把人真是盘伤了。一年有大半年时间都不醒,有个屁的记忆,最后还是喝了一个云游的老尼姑赐的三张符水才断了病根。”
说这事我的味蕾里马上泛出恶心的草灰味,确实喝过符水。那不是我外公画的吗?姆妈说外公斗大的字认不了一稻箩,画个屁的符,劝我别想些怪梦,把电话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