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跟了个骨胸外手术，虽然只是辅助，但也是跟着导师实打实站了一上午的手术台，换完无菌服，我一身的僵硬还是没缓过来，准备去DR室补个签字就下班。
正准备进门时，瞥到对面椅子上的一家三口，男的脚上那双人造革运动鞋让我印象深刻，是今早陪导师接待的病人家属。
听他们说的方言，来的地方应该很远；男的脚上运动鞋是人造革，看上去很新，家庭不会很富裕。
男的说，姨姐家的老二刚在市医院被确诊了先天性胫骨假关节症，小舅子打小是个瘸子，他听到消息专门从工地请了假回来，想确定下他儿子将来是不是也要遗传了妻子家的病。
男的假设让我们忍俊不禁，天底下哪有父亲主动希望孩子生病的？
女的脸色蜡黄，好像已经认命自己就是个给孩子带来霉运的扫把星，对丈夫的眼神和表情里写满的嫌弃视若未见，强打精神逗怀里呀呀学舌的孩子。
不难理解他们千里迢迢来挂专家号找我的导师老范，我们院是省会以儿骨闻名的三甲教学医院，老范坐诊四十多年，在业界是数一数二的权威人物。
老范详细问了男的地域病史，他们村人的饮食习惯和水质情况，还有除了妻子家还有没有其他类似病例，又问了女的她弟弟残疾的原因和症状。
老范一边逗着小家伙，一边在他的身上揉捏。小孩未满一岁，生的虎头虎脑，流着童涎凶老范，两只小脚在老范的手心蹬个不停，诠释生人勿近的抗议。
老范的结论是孩子的营养跟上了，骨质不错，很健康，连轻微的罗圈腿都没有。男的并不信服，从孩子被检查，他脸上的紧张一直都在，以至于老范的那一句“你妻子有些营养不良，更该给她补补”都没听进去。
“范一手”的手摸过无数有罕见骨科疾病的病人，他手上的经验从来没被DR照影推翻过。放射科的胡主任甚至调侃，正是因为有范一手在，儿骨是全医院最难给DR室创收的科室。
老范总是说，挂他的专家号不便宜，能用手摸到的问题就尽量不要让病人花钱再去搞仪器检查。
有时候让没病的人相信自己没病其实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男人的这种情况我们也不是第一次见到，老范也不废话，让男的带孩子去照DR——有些人就愿意多花点两百块钱买个心里踏实，这点钱没必要拦着，然后带着我们这帮学生去给一例戈勒姆综合症患者做胸外手术。
按我们以往的诊疗经验，男的一家三口该早拿到了DR结果，然后欢欢喜喜离去。老范的诊断，再经过DR复查，即便是去北京协和检查也是同样的结果，这是我们对自己导师在儿童骨科权威话语权的自信。
他们居然还在？我心里一惊，难道是老范在阴沟里翻船了？天哪，他明年就该退休了，难道晚节不保？不知道是不是才来儿骨不久，又看了太多罕见的病例，有时候我总会有莫名其妙的担心，还爱把事情往坏处想。
我的脑海里不自觉瞬间被先天性胫骨假关节症的各种指征信息填满，老范检查时，我也在一旁观察了婴儿的双腿行动力，认为结论是正确的，难道我也错过了什么关键指征？
就在我迟疑的时候，那双人造革运动鞋好像也认出了我，喊了声“小徐医生”就跑过来，女的抱着孩子跟在后面。
“小徐医生”不是他的原创，我们的工牌上都写着姓名，我的导师是老范，业界大佬级老专家，我自然经常被称为小徐医生。
“请问孩子有什么问题吗？”我心里打定主意，万一是误诊，我作为这一届老范唯一的女弟子，准备先替导师扛一阵子。
“没问题！没问题！”男的一脸欢笑，看来他们相信了DR的结果，女的也表情轻松，“我们就是想当面感谢一下范教授！”
吓我一跳！“哦，这样啊，范教授他还有三台手术排着呢，估计晚上才会出手术室了。”我敢保证我说的全是事实，实际上老范拒绝各种形式的感谢，尤其是害怕病人家属送锦旗，又费钱又占地方。
男的问能不能加一下我的微信，说以后可以帮姨姐咨询一下孩子的病情。这事我不能拒绝，通过他的验证，男的就转来二千二百块钱，让我转给老范两千表示感谢，剩下我自己留着吃饭。女的也殷勤劝我收下。
男的小花招让我又感动又好笑，病人的家属总是那么可爱，想用各种方式表达感激，但是谁会收这种证据确凿的红包，拿自己的职业开玩笑？
我把转账退了回去，又把老范提醒给女的补充营养的事提了一次。
这次男的欣然接受：“一定！一定！”他再看女人时，脸上明显多了一份肉眼可见的心疼。
突然间，我有了一种感悟：医生不仅治愈病痛，也挽救疾病给家属带去的破碎的心，有时后者比前者更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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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2024/6/13 20:30:04 [只看该作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