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刷牙的时候,老李咳出一口血来,他愣了愣,以为是牙龈出的血,赶紧漱口,从嘴里吐出点血沫子,他吞了吞唾沫,喉咙深处微微发甜,有血腥味。老李正纳闷呢,忍不住又咳嗽起来,哇得一声,血从口中喷出,溅得洗脸盆上到处都是。他赶忙打开水龙头,仔细洗去周围的血迹,可盆塞却堵住了,血水越涨越高,盛满盆子。老李想去捅开塞子,可他心里犯腻,伸不出手。
“老头子,在干嘛呢?”身后传来老伴的声音,“半天不出来,早饭该凉了。”
老伴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老李慌了神,咬着牙,伸手去捅盆塞,可塞子是开着的,多半是落水管给堵住了。血水一点点往下渗,脸盆上沾着一圈血沫子,老李不敢再开水,他生气地朝门口喊道:“老太婆,你是不是又在这里洗梳子?头发都把水管堵着啦!”
哗啦,水管通了,老李这才想起,老伴早就去世了。他洗把脸,决定等会儿上医院看看。
“老头子,老头子!”可门外分明有人正要推门进来。
“啊?”老李打了个冷战,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爸,爸。”老李耳边传来儿子的声音。“该吃药啦。”
老李缓缓睁眼,眼前有张人脸,他看不清,但认得那是自己儿子。他想说话,但胸口实在太疼,他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儿子趁机把习惯塞进他嘴里,说:“爸,把药吃了。”老李提气猛吸,可苦涩的药水只沾到他的舌头,就又顺着吸管落了回去。
“爸,快喝呀。”儿子把吸管往上提了提,直戳上颚。老李吃力地摇摇头。
“快喝吧,喝了才会好。”
老李索性把吸管吐了出去,身子一沉,脑袋一歪,假装继续睡觉。
“爸,爸。”儿子轻轻摇晃他,又伸手去托他的脖子,执意要他喝药。
“哎呀,爸不吃你就别喂了,他想吃的时候自然会吃,你别逼他了。”说话的是儿媳妇。
“医生说了,这个药必须吃。”
“那也别逼着人家吃呀。是不是吸管吸不上来?要不我去拿个勺子吧。”
“医生说了不能用勺子!用勺子容易呛到。”
“不能就不能嘛,你凶什么凶?”
老李紧闭双眼,心想,儿子真是随了自己的脾气。在小两口的拌嘴声中,老李又睡了过去。
“下一站,人民医院北。”
老李睁开眼,自己正坐在公交车上。跟前有个小伙子同他说话:“大爷,下一站就到了。”老李盯着他看了半响儿,才想起自己刚上车时没有座位,是眼前这位小伙子让的座。小伙子的媳妇和孩子,正坐在他身后,他们也是去医院的。
“哦,哦,好,谢谢你。”老李说着就要站起来。
小伙子轻轻压着他的肩膀,说:“大爷,别急,过了前面的红绿灯才到呢。你先坐着。”
“没事,没事。呵呵。”
老头一手抓着扶手,一手扶着椅子,跟着车子前后摇晃着,像秋风中欲断未断的枯枝。眼看着车要到站,他就往后门挤,生怕车门在他下车之前就关上了。
老李对医院的印象还停留在十多年前,老伴生重病的时候。如今他踏入医院大门,仿佛进到了一个新世界。还好有志愿者的帮忙,他才成功挂上号,见过了医生。医生给他开了单子,让他去抽血,再去照个DR。
“医师,这个‘地啊’在哪里做啊?”他问医生。
“你先去一楼,找不到的话问问一楼的护士,把单子给他们看看,他们会带你去的。”医生冷冷地说。
“哦,哦,谢谢医师。”
老李终究找对了地方,刚刚在公交车上遇到的一家三口,正巧也在DR室门口坐着。走廊上只剩他们旁边一个空座位,老李不好意思坐那儿,就在DR室门前站着。老李身后的座位上还坐着两个小孩,他心里嘀咕:难道这么小的孩子跟他得的一个病?
DR室里按签到顺序叫人,老李忘了在门口签到机上签到,他也不会签到,所以等了老半天,他也没听见护士喊自己的名字。渐渐的,走廊里的人都走光了,老李还在DR室门口坐着。窗外的太阳越来越高,眨眼睛就到了下午,地上笼罩了半层阴影,走廊上再也没来过人,老李去敲DR室的门,里面也没有回应。他要冲里面喊,却又咳嗽起来,重重的声音在走廊回荡着,整个医院仿佛只剩他一人。等回过神来,天已经黑了,头顶亮起一排日光灯,走廊突然望不到尽头,只见两个漆黑的洞口。
这时,签到机里终于传来声音:“请0444号李长水到DR一室,请0444号李长水到DR一室。”
老李小心翼翼地推开DR室的门,里面灯光刺眼,他一时看不见任何东西,耳边却有人在说话。他慢慢往前走,光也变弱了,声音戛然而止,只见老伴正躺在雪白的病床上,微笑着看着自己。
“老头子。”她轻轻呼唤他。
转眼十二年,老李忍不住落下泪来。
老伴走之前太痛苦,子女没让他见她,老李有好多话没来得及说。他跑过去,牵起她的手,泣不成声。她伸出另一只手来,轻轻摸着他的脑袋。老李抬头去看老伴,刚说出一个“我”字,她的脸便成了一道刺眼的光,有几张脸,在光里渐渐显了轮廓。
“爸,爸。听得见吗?”
老李听见几个子女在叫他,猛地睁开眼,看见的却是爹娘。他喊他们,声音却咿咿呀呀的,他抬手要去摸他们的脸,那手却粉粉嫩嫩,肉嘟嘟的。娘笑着把他抱了起来,温暖的怀抱让他痛哭不已。爹赶忙也来哄他,他却哭得更厉害了,娘就拍拍他的背,轻轻地晃呀晃。
“爸,爸!”
“爷爷,爷爷。”
老李的身子越晃越厉害,他又睁开眼,看见了自己最爱的小孙子。他吃力地抬起手来,摸摸孙子的脸蛋,问:“吃晚饭了吗?”
“爷爷,现在是早上。”
“哦——”老李长长地出了口气,闭上眼,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