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
序
过了四月，雨水一天比一天多了，偶有的晴日，也晒不干这连绵细雨浸透的小城。
空气里那些凄迷的幽凉，顺着那些飞梁斗拱的屋顶和鳞次栉比的瓦面蔓延聚集，弥漫在错落曲折的街巷中。
路面上的积水沿着那些罅隙和低洼而去，可路面总是湿漉漉的，白亮亮一片，映着铅云初散的天光，也有两旁窗户，或者某家门楣檐下的灯笼里，透出来温暖的淡皇色，似乎让人稍微温暖一些。
蔻蔻每次走过这一段路，都会有停一下的念头，可是太多事又容不得她停下来去细想。她总是匆匆忙忙地赶路，往返于医院和山下的小食店之间。一想到豆豆孤身一人在陪着妈妈，她就恨不得能分身几处。
豆豆8岁，是姐姐的女儿，原本无忧无虑的年纪，却在妈妈病倒之后突然之间懂事得令人心疼。
她不再像别的孩子一样任性追要自己喜欢的东西，她在听到妈妈的治疗需要很多很多钱的时候，用书包背着自己的小猪存钱罐去了医院，两手抱着存钱罐往医生手里塞，一边跪一边哭：叔叔，叔叔救救我妈妈。
蔻蔻把她拉过来抱着怀里，眼泪如潮水决堤，满脸都是。
病房里其他病友寂然无声，豆豆妈躺在病床上虚弱地看着蔻蔻她们，医生覆盖在口罩下面的叹息微不可闻，他把存钱罐放在床头的柜子上，缓步离开。
一
姐姐是白血病，病征和治疗都不太理想，本就不富裕的小家，顷刻之间天就塌了。
在患病之前，姐姐和姐夫在山城的街面上经营着一家特色小食店，豆豆念二年级，而蔻蔻刚好大学毕业，在准备去读研之前一直在店里给姐姐打下手，蔻蔻的男朋友阿杰有空也会来帮忙。姐姐说，生意再好点，多挣一点，就可以供蔻蔻读完研了。
可是姐姐突然就病倒了，在去医院之前，她像是有预感一般，一个人偷偷去父母墓前敬香。蔻蔻当时还挺纳闷，清明节不是刚去过吗，后来才知道，有些事大概早有征兆。
父母走得早，蔻蔻一直和姐姐一起生活，姐夫是外地来务工的，和姐姐成家以后留在了本地，少小离家漂泊的经历，让他极为珍惜这个家，他也从来不把蔻蔻当外人，如父兄一般一直供蔻蔻从高中到大学毕业。
本来打算九月初，蔻蔻就和阿杰一起去读研，两人考在一个学校，在姐姐住院以前，阿杰还和蔻蔻商量念书的事情，可是姐姐一病，蔻蔻完全忘了这个事。把姐姐送进病房以后，每天心力交瘁来往于店铺和医院之间。
姐夫一夜白头，满眼血丝，他说小食店不能关停，关了门，那每天大笔的医疗费就没了找着落，就像是过去的那些难关一样，似乎咬着牙挺一挺就能过去。可是蔻蔻半夜从医院回店里取东西的时候，分明看见姐夫红着眼睛，一个人坐在饭厅里喝酒，桌子上放着一些关于商铺招租，转让的小广告。
蔻蔻心里隐隐有些不踏实。
二
姐姐住院一月有余，阿杰来看过几次，最后一次来的时候，蔻蔻送他回去，两个人牵着手沉默地走过这座小城的街巷。
小雨已经停了，可空气中还透着一些凉意。蔻蔻低垂着头，神情疲惫。阿杰几次想要开口，都被这冷冷的沉默压了回去
直到他看着蔻蔻木头人一样的踩进积水，才一把将她拉到怀里，轻声提醒：“小心啊。” 蔻蔻在喉咙里低声嗯了一声，他爱怜地拢了一下她耳畔的发梢：“也不要太担心......不管怎么样，生活都得继续下去呀，不是么？”
蔻蔻抬头看向他，眼眶有些润，轻微的浮肿，细微的红血丝让原本清亮的眼睛黯淡了许多，似乎有些想说的话，也在一低头的瞬间又咽回去了。
阿杰在她低头的瞬间，打住了未说完的话：“我们，我们九月份..”
蔻蔻却接着说：“我们九月份报道的事嘛？”
阿杰察觉到她语调里的微冷和气恼，转移了一下话题：“姐姐的情况也不要太担心，我和医生咨询过....”
他本想安慰一下她，可是话题终是绕不开，所以有些含糊其辞。
蔻蔻却偏过头认真地说，你想说什么就直接说吧。
“全县考取的也就那么三五个人，我们俩好不容易才考到一起，所以，所以到了九月份...” 阿杰看见蔻蔻的眼光移开，略有些无奈的样子，他略微停顿又接着说完了。
“我们当初约好的，一起考一起读，毕业了一起到我叔叔他们科技设计院去工作。”
蔻蔻抿了下嘴唇，却藏不住一丝苦笑：“你担心我们了吗？”
“是啊，我有点担心。” 阿杰很真诚地说。
蔻蔻有些歉意地伸手摸摸阿杰的脸，接着说：“我的心没那么大，装不下太多事，也想不了那么远，等姐姐好了....”，说到这一句的时候，她明显迟疑了一下，又补充说：等姐姐好了，我们再说吧。
阿杰帮她拉了一下衣服说：“学费的事情，你不要太担心，我们一起想办法。”
三
回到医院，天终于放晴了，阳光透过玻璃洒在白底蓝纹的病床上。房间里亮堂了一些，姐姐的灰暗的脸色似乎也没那么暗了，看见蔻蔻进来，姐姐挤出一丝略带歉意的笑，蔻蔻心头的酸楚又一下子涌上来。
豆豆趴在妈妈的床边写作业，她转过头喊了一声小姨，随即起来把蔻蔻拉到床边，蔻蔻坐到床边上，给姐姐掖被子，姐姐抓住蔻蔻的手握了握，叹息一声说：“哎，蔻蔻也长成大人了，咱爹娘也放心了..”说话的时候，眼睛却不自觉地向旁边的豆豆看了一眼。
蔻蔻两只手拢住姐姐的手轻摇了一下：“姐！你说什么呀，”
姐姐又笑了，深陷下去的眼窝让脸上的皱纹更加明显，她不管蔻蔻 不情愿，接着说：“阿杰也是个好小伙，能娶到我们家蔻蔻，也是他的好福气了，可是蔻儿呀，你也要好好珍惜人家。”
“姐，你操心什么呀。好好安心养病”蔻蔻有点急了。豆豆在旁边看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在妈妈和小姨的脸上来回游移，又着急又认真。
姐姐把手从蔻蔻的两手中抽出来，轻轻放在豆豆的头上：“豆豆，你也要争气呀，长大了像小姨一样考个好学校..”
“嗯嗯嗯”豆豆无比认真地点头回应，两只小手去捧住妈妈的脸。
“豆豆你都旷课好些天了，明儿个小姨送你回学校去，你爸爸电话里说了，你们老师都着急了。”姐姐说着看向蔻蔻。
蔻蔻拉过豆豆抱在怀里说，待会儿小姨带你去买点新本子还有你喜欢的转转糖吧。
医院外面的街上，总是异常的热闹一些，那些煮食蒸腾的热气被嘈杂的吆喝声搅和着，直扑人的脸，阳光也凑合着，从斑驳的树梢和屋顶的狭缝处挤进来，一切似乎都是那么平安祥和。蔻蔻的眼光略过那些来往的脸，掠过那些响着的唱曲，掠过那些店铺上红红绿绿的招牌，医疗器械，寿衣纸品....她好像看见了一切，又好像什么都不记得，心头凉凉的一片，攥着豆豆的手也越来越冷。
豆豆乖巧地拉着她的手，说了一句：“小姨，你的手好冷呀！”
她低头看了豆豆一眼，豆豆仰着头，小脸蛋上有些不太自然的绯红，她有些热切地想问什么，可是在看着她的时候，她也只是含混地嘟囔几个字：小姨，小姨，妈妈她...
虽然没有说出口，可是蔻蔻还是知道的，妈妈病倒以后，豆豆无数次的欲言又止是什么意思，豆豆好想问的是，小姨小姨， 妈妈会好吗，可是不敢问的是，她似乎知道答案，似乎不说出来，就不会发生。
以前，父亲病重的时候，蔻蔻也一样拉着姐姐的手，想问又问不出口。
这一生，其实并没有什么改变，所有跨过去的一切都只不过换了一张更为残酷的脸，狞笑着扑过来，这世间其实一点都不美好..
蔻蔻的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流。
豆豆拽了她一下，她抹了一把脸，低声说：“不怕不怕的，姐姐在呀。”一边说一边去抱豆豆。豆豆有些疑惑地看着她，并不理解小姨这莫名其妙的话。
这话是豆豆妈妈和蔻蔻说的，回到过去的蔻蔻全然的忘了现在的一切。
四
把豆豆送到学校，再回到店里，客人似乎少了很多，有几个穿西服打领带，像是中介的年轻人坐在靠窗的桌子边喝茶，蔻蔻拿了姐姐的小米粥要赶回医院，和在后厨忙碌的姐夫打了声招呼说哥我走啦。
姐夫把她送出门口叮嘱她：家里面的事情，不要和你姐姐说，我已经把小货车卖了，店铺也谈妥了，到这个月底转出去，够大半年的费用了，你的学费也可以凑出一部分，只是委屈你要暂时克服一下了，看下能不能申请学校补助或者再想想别的办法。
“哥啊，你们不要管我，先照顾好我姐，我这几天都在看招聘信息，我想先去找个工作。”蔻蔻回他。
“现在就业形势这么差，每年大把的毕业生找不到工作，你和小杰一起念完研究生就去设计院，这多好的事情，你犯什么傻？”
“反正，别管我就是了，还有店铺转让的事情，我姐姐一定不会同意的。”蔻蔻一边说一边往外走，把姐夫晾在门口。
还没到医院，阿杰和他父亲的小轿车在路口拦住了她，隔着车窗，她和阿杰的父亲打了个招呼，阿杰的父亲在车里温和地笑着挥手示意，阿杰下了车把她拉到一旁。
“本来要去医院看姐姐的，可是我叔这边单位上有事，太忙了，也让我和爸爸过去见见他们单位的领导，说提前打个招呼。”阿杰一边说，一边从后备箱里往外拿东西，一束花，一些水果营养品什么的。
蔻蔻听了心里有些堵，愣愣地不回话。阿杰把两束花递过来，一束紫色的康乃馨，一枝殷红的玫瑰。
这是给姐姐的康乃馨，这是给你的，阿杰说着把玫瑰递给蔻蔻。蔻蔻接过康乃馨，却把玫瑰推回去，轻声说：
“阿杰，我不喜欢玫瑰花，你是知道的啊。”
阿杰笑的有些勉强：“我也不是经常送你，第一次给你送，你说你不喜欢，我不是都没送吗，今天是给姐姐买花，看这玫瑰开的挺好的，顺手拿了一枝，你不喜欢就算了吧，”阿杰说着把花收回去。
蔻蔻提了一袋藕粉，其他的都退了回去，说要不了那么多，阿杰笑着说，都快一家人了还这么生分，蔻蔻白了他一眼，他说你不收玫瑰是等我把玫瑰换成戒指吗？蔻蔻没有回话，心头一热，后面阿杰说什么她没听的太清，急急忙忙地赶路了。
依稀听到阿姨说什么学费的事情，可她没有细想。她忙着往医院赶，虽然带豆豆出来的时候请隔壁床的病友帮照看一下姐姐，可是总是不放心的，她一路走一路想。
路旁的玻璃橱窗里已经亮起了灯，远远近近的车灯也汇成一条光的河流，在渐黯的天幕下面，流溢蜿蜒。刚经过一家婚纱店门口，婚纱上洁白的荧光泛着一丝尊贵的冷，蔻蔻心头关于戒指婚纱的念想一闪而逝，她想起姐姐结婚的时候，那大红的袄子，还有姐夫用被面改短的礼服，红艳艳的一片。
五
蔻蔻总会有些特别的想法，和那些喜欢等男生们赠送玫瑰的女生不同，她和阿杰第一次走过玫瑰园的时候，她也赞叹，这玫瑰开的真好呀，可是等阿杰去采摘一朵来给她，她却不喜欢了。阿杰有些纳闷，蔻蔻却笑着说：
我喜欢这些花，是喜欢他们生在泥土里，很努力很努力向上开的样子，你把它摘来给我，我就不喜欢啦。
阿杰以为真心表白遭到了拒绝，有些尴尬却又坦率地辩解：大家不都是赠送玫瑰来表达自己的喜欢吗？我第一次送你，你就不要，那你想要的是啥呀。
蔻蔻看着阿杰的囧样，掩口轻笑：我什么都不要呀，喜欢一个人非得要给她一些东西吗？
阿杰一直不是很理解蔻蔻的话，但是之后很少再给她送玫瑰花，只是在学业上更加用心，两个人都很默契地走到大学毕业，一起考了同一所学校的研究生。
虽然并不缺钱，阿杰还是会跟着蔻蔻去打暑期工，一开始蔻蔻对他的那些明里暗里的帮助并不是很接受，直到有一年蔻蔻的生日，阿杰给她买了一件衣服，跟她说，哪有一年半年就穿一件外套的，那件衣服刚好是蔻蔻很喜欢的样式，蔻蔻拿着衣服眼泪就涌出来。
两个人就这么相伴着念完了大学，她去打工，阿杰就跟着去，给她补抄漏了的功课笔记，她不收阿杰给她的钱，阿杰就偷偷给她换那些旧了的物件，水壶，被套，衣服。
可是蔻蔻心里总还是有些不是很踏实，像是一扇半开的窗，在听到阿杰说到戒指的那一刻，这窗棂似乎动了一下，她才有意无意注意到路旁店里的婚纱，洁白晶莹披在模特圆润的肩膀上，曳地的长拖尾，要有两个孩子拉着才好吧。
姐姐到下一个化疗期还有两天，这几天精神似乎好了一些，隔壁床的病友办理出院走了，临走还说今天姐姐还和他们开玩笑了，晚间也睡得平稳一些。蔻蔻困倦地躺到隔壁的床上，心里面东想西想迷迷糊糊也睡着了。
梦里面突然来了满堂的人，热闹极了，认识的不认识的，大家都欢颜笑语，说蔻蔻要结婚了，可是姐姐却不在，蔻蔻就到处去找，恍惚间去到了老家的山坳里，光秃秃的没有树，尽是挖空的煤井和一路的矿渣子，蔻蔻一路跑一路喊姐姐，越喊心里越空，喊着喊着突然就醒了。
姐姐不在旁边的病床上，被子叠的整整齐齐。蔻蔻脑子嗡的一声，飞快起身向门外扑过去，在病房走廊的尽头，有几个人站在窗边，蔻蔻跑过去，两个人扶住了她，说刚有人从这里跳下去了。窗子外面的几层楼下灯火通明，有警车急救车闪烁的光。
旁边几个人拉着也拽不住蔻蔻委顿下去，蔻蔻看得见他们关切的脸，明明就在眼前，却模糊而陌生，像是坠下黑暗的矿井一般，周边所有一切都在飞速上升，那洁白的屋顶，还有泛着冷光的墙，都在不断远离，就连墙上应急灯的光线也在刹那间飞出万里之外。
在一个没有光的黑暗隧道里，似乎过去了一万年。
六
姐姐留下了一封遗书，写在豆豆的写字本上撕下的一页上。
姐姐说，她不害怕，她回家了，她要回家乡的老屋去看看，要到蔻蔻小时候跑出家躲起来的的山坳里看看。她说，豆豆还小，姐夫也一个人撑着这个家太累了，她舍不得。可是她并不害怕。
除了姐姐的遗书，还有一张豆豆的画，不知道是在哪一天画好的，大概是准备在蔻蔻结婚的时候，送给小姨的礼物。
画面上是一个用鲜花和气球围起来的拱门，拱门下面是穿着婚纱的和礼服的牵手的一对，在他们的左右还有分别牵着两个小孩，在下面反复用铅笔描着几个字：祝小姨新婚快乐，合家幸福。
在拱门之外，还有个小女孩，远远看着拱门中的人，背上有个小小的书包，那背带和花纹的样式就是前几天蔻蔻给豆豆买的哪一款。
蔻蔻在姐姐走的时候大哭一场，之后办理后事的时候一直冷冷的没有太多情绪，可是翻看这个画时候，躲在房间里以泪洗面，无论阿杰怎么劝，都没有用，她说我哭完就好了。
七
九月份，在料理完这些事情之后，突然就来了。
两个人最后一次走过这小城的街巷，阿杰说，先结婚吧，结了婚以后，就是一家人了。学费，工作什么的都是一家人的事情了。
蔻蔻笑了，笑得释然而了然于胸，她说：“阿杰，我不会嫁给你的。”
阿杰愣了半天，他完全想不到蔻蔻会这么说，好些事他想不明白，只是疑惑的问怎么了。蔻蔻接着说：
“在我姐走以前，你们就和她谈过我们的婚事了，说结了婚，你们全家就可以负担我的学费了，对吧？我感谢你和你们全家所有的好意。”
“以前和你说过我不喜欢被摘下来的玫瑰花，更不想做被摘下来的玫瑰花，将来的日子是我人生的一部分，可是过去的一切同样也是。”
“很抱歉，希望你会明白，也不要恨我。”蔻蔻说完最后一句转身就走，一边走，也不管后面追过来的阿杰。
她撑开伞，挡住了原本就有些沉的天光，一行眼泪从眼角流下来，残留在有些憔悴而黯然的脸庞上。
前面远一点的某家门口，有路人好奇地朝这边看，旁边的窗户里透出温暖的光。
像是豆豆涂抹在画面上那淡皇的颜色。
另一旁谁家的花台里长着几枝淡紫色的丁香，饱满地鼓着花蕾，幽凉的空气里多了一缕馨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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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2025/1/1 17:33:48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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