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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五月吧海客【看图第五十届】12号帖辞旧(妥妥)  

帅哥哟,离线,有人找我吗?
海客机器人
  1楼 一褂初级  1180帖  2022/4/9 22:08:00 注册|搜索|短信|好友|勋章|藏票|洗衣||我的勋章

不好啦,被人扔了烂番茄啦!
今日帖数:今日0 帖 点击参与风云风云0-0 届 风云出刀纪念品之幸福飞刀
五月吧海客【看图第五十届】12号帖辞旧  发帖心情 Post By:2025/1/13 20:30:05 [只看该作者]

本帖授予棕熊奖版杀主少藏票的理由如下:
这是一篇结构非常完整的小说,从电影大红灯笼高高挂的结局切入,写了五太太嫁入陈家的故事。是一篇具有深度的小说。它写了当时封建社会,作为女人悲惨的人生,被老父亲卖掉,被买主送给老爷做第五房妾室,让我感到震撼的是阿素的不认命,她对封建社会制度的抗争。她为了摆脱这样被安排的命运,她想尽了各种办法,所以她和老爷的儿子在一起,也是想离开这个深宅大院去过自己的日子吧。 她的一生经历了几次心死, 土司爸爸因为战争把她卖掉,失去了亲人的爱,第一次心死吧。 买了她的少爷,为了讨好父亲,把她送给了一个糟老头子,这是她第二次心死。 第三次的心死,就是她和少爷相爱以后,她期待着少爷可以带她逃离苦海,却发现了她不过是少爷众多女人中的一个。 儿子的出生给她带来了生的勇气,可是因为战争的逃亡,儿子死了,斩断了她和陈家所有的联系,至此,她的心彻底死了。 读到这里,我以为她会和陈府里那些太太一样,要么疯了,要么死去,要么行尸走肉一样的走完她的一生。 可是她却选择了重生,她坚定的逃走了,回到了云南她的故土,却没有去故乡,因为故乡也在没有她的牵挂。她就去了她和少爷一起买下的房子,一个人走完了自己的一生。这时候我想,她和少爷在一起,不仅仅是为了逃走,而是真爱啊,只是爱错了人。 但是至少,她没有重复大红灯笼里前面四个太太的故事。 脉络清晰,结构完整,当之无愧的藏票作品。


==============以下为正文部分=============

海月


掀开盖头,就算进门。

五太太进门的时候,四太太颂莲已经精神失常,三太太和燕儿都死了。

五太太名叫海月,和四太太刚进门的时候一样,不懂什么是点灯,对曹二婶敲脚也茫然无知。连着敲了四五天脚,五太太还是不习惯。五太太终生都没有习惯曹二婶敲脚。只不过有时候为了调戏大少爷,或者刺激大太太、二太太,她伪装自己非常享受。

五太太不是山西本地人,她是大少爷飞浦去云南做生意的时候带回来的女人。飞浦只说她家里败了,人看着还漂亮,就帮父亲带回来了。其实五太太是土司家的女儿,当时土司混战,她父亲不敌对手,她也就被卖了。飞浦买她回来的时候,本来是想给自己留着当丫鬟,可她几次要自杀,弄的蓬头垢面人不像人,飞浦只好拘着她回到家。

飞浦和他父亲一样,做生意有个习惯,必须要回家过年,往往在腊月里赶回家,一路霜雪。飞浦是回到家才知道三太太和四太太的事,于是做个顺水人情,就把海月送给父亲做五太太。海月到家就不闹了。云南到山西,千里万里,海月没想到自己能离乡这么远。换了世界,土司的战争随着她越走越远,被抛到脑后。当她被弄进晋商陈老爷的深宅大院的时候,她绝望了,她知道自己回不去了。

海月被几个老佣人穿上红色的嫁衣,从后门送出去,又从前面的角门抬进来,掀了盖头,就算作为五太太进了门。海月不知道自己是许给老爷。这一路,她哭闹挣扎,没有认真看过少爷的样子,她也不想看少爷的脸,只凭腕子上有一个串珠,认得哪个是少爷。盖头掀开的时候,几双眼睛看向海月。老爷看到海月的脸,十分满意。飞浦看到海月的脸,暗自懊恼,他没有想到海月如此年轻,如此美丽。大太太穿金戴银却苍老枯槁,她狠狠地看了海月几眼,眼神从恶毒变成漠然,就转身走了。二太太一贯笑嘻嘻的,并无言语。海月看着老爷,又看向少爷,她第一次看到少爷的样子。当她看到老爷进了她的屋子,她心里咯噔一下子。

慢慢的,海月懂了点灯的特权就是敲脚、点菜。她是土司家的女儿,陈老爷家里几个女人的算计在她看来算不得什么。海月从小跟着她的土司父亲,每天都是提着脑袋过日子的。云南土司权利大,斗争激烈,其他土司会攻打过来,自己的叔伯甚至兄弟,也会暗害父亲。海月也知道自己的父亲有许多妻妾,其中一个还是父亲的嫂子。陈老爷院子里妻妾的争风吃醋,海月完全不放在心上。她懂得怎么自处,如何不惹恼大太太,如何远着二太太。

日子久了,海月知道了四太太颂莲和三太太梅珊的事。她叫人给四太太医病,老爷向她发了第一次脾气。海月想不到这个老爷胆小如鼠,不就是家里杀了个姨太太吗,在她看来,不值得把一个好端端的姑娘折磨疯。可是老爷不许她给颂莲医病。海月常常出门,还买了马,身上带着短匕首和钱。有一次她跑马,管家追不上她,以为她跑了,晚上她回来,老爷向她发了第二次脾气。可是老爷还是点了五院的灯。海月知道这个老爷也就那么回事儿吧。

静下心来,海月是感激飞浦的。虽然她跟着飞浦的时候闹的厉害,但是她心里知道,如果不是飞浦买了她,她迟早给父亲报仇,也就注定要死在别的土司手里。可海月也恨飞浦,飞浦把她献给了老爷,把她被拘在这深宅大院里边,再也出不去了。海月不知道,飞浦后悔了,他没有想到海月的脸貌美如花。飞浦有些恨自己。每天给大太太请安时,他能看到海月,看着海月的美,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有时候他愣愣地瞧着海月,海月走过来跟他说两句话,他也不答话。他很快就回云南做生意去了。临走的时候,他倒是找到海月:“想要什么家乡的东西,我给你带回来。”海月摇摇头,却收下了他的温存。

等飞浦再回来,陈老爷已经给他订了亲,两家很熟悉,定的是王家里的大小姐,名叫凤鸳,年前就成亲。

有一晚,老爷出门喝酒了,飞浦去大太太房里请安,大太太絮絮叨叨还是那些话,抱怨多欢喜少,恨新进门的海月受到老爷的专宠。飞浦听到这些很烦恼。

飞浦从大太太院里出来,来到海月的院里。曹二婶正给海月捶脚,捶的海月昏昏欲睡。海月不用抬眼,只看了一眼那带着珠串的手,就打发曹二婶走开。飞浦说,“我回来了。”海月看着他的脸,不答腔。飞浦递给海月几根虫草,海月放在嘴里。飞浦去云南做生意的这几个月,海月寂寞透了,每天捶脚、点菜、掌灯,院子里无聊得好像冻住了时间。出门去吧,城里也无聊,城外也无聊,最后还要回到这个院子。海月看着伺候她的佝偻老妇,觉得自己也要变成一个老妇,衰老的样子触目惊心又无可避免。海月觉得自己像是死了。

咬着虫草,海月感觉回到了云南,于是一笑,对飞浦说:“这脚,敲的真好。”飞浦没法答话,可是眼睛没有离开海月。“听老爷说,过年你要成亲了?”飞浦这次点点头。“成亲了,还去云南做生意吗?”飞浦笑了,“不知道。”海月头一次觉得飞浦笑起来的样子很温暖,能融化她在云南土司府刀光剑影的冷和陈老爷大院里时光凝固的冷。海月有些惆怅。“也许,还要去吧。”飞浦又说。海月内心一动。“有时候,也去青海,过河西走廊。”飞浦见海月不答话,又说。海月的心,随着飞浦的话飞出去很远。“你想要什么,我帮你带回来。”飞浦再次说。可等了一会,海月依旧不说话,飞浦抬脚转身要走。这时候,海月抬起眼睛,定定地看着飞浦,再一笑,忽然说,“敲脚真是身心舒泰。你不懂。”飞浦忽然就懂了。

夜深了。飞浦临走的时候,海月说,“土司有些财宝,埋起来了,只有我知道地址。”飞浦一愣,海月又说:“老爷下次去云南,我要他带上我。”

老爷是不去云南的,自从飞浦开始做生意之后,老爷基本不出远门了。可是那晚,海月把相同的话对老爷说了一遍,她说:“老爷下次去云南,带上我吧,我把财宝弄回来。”老爷想着别的事儿,没在意。

第二晚,海月又把这话对老爷说了一次。老爷还是想着别的事儿,没搭腔。第三晚,海月又说一次。老爷随口问:“什么财宝,值得跑那么远?”海月说:“老爷,我父亲是土司。”海月看到黑暗中,老爷的眼睛闪了闪。海月知道时候到了,“我父亲兵败的时候,有些要紧的东西,都埋在洱海边了,他不敢带我的兄弟们去,只悄悄带着我去办的。那个地方只有我知道。”

管家开始张罗行程,老爷要和飞浦走一趟云南。当大太太和二太太听海月无意间流露出她也要去的意思,她们空前地团结起来。海月也空前地张狂,开始没黑没白地让曹二婶给她敲脚,金锤的声音回荡在深深院落,一声一声打在大太太和二太太的心坎上,像是要敲碎她们的凄凉晚景。海月甚至放出狂言,说不仅要带着曹二婶上路,还要带着家里的厨子,要天天吃厨子做的菠菜豆腐。二太太把这话告诉大太太的时候,海月靠在自己的床上,一群佝偻老妇端着饭菜给她送进来。大太太啪地一声摔了筷子,斜了一眼在院子里晃悠的四太太,说:“什么阿猫阿狗都来坏这个院子里的规矩!”二太太笑眯眯地说:“大姐,只要老爷不去,她要去让她去。”

一反常态,当晚是大太太院里点灯。大太太仪态万千地转着她老迈的身体进屋了。海月走不动,咬着嘴唇站在门口的身影落在二太太眼里。她抿嘴一笑,走过来对海月说,“五妹,回去吧,大姐屋里点灯了。“海月像是看她,又像没看她,幽幽地说:“我就是舍不得曹二婶。”一扭身,进屋关门。二太太抵死忍着笑。

那晚,飞浦原本是约了凤鸳看电影,但是他爽约了。凤鸳摸不清飞浦的脉,自从两个人订婚之后,他时而热忱,时而冷漠,凤鸳以为这是常年出门经商的人的脾气,古怪又狷介。后来,他们的婚期又推迟了一年,凤鸳也以为是飞浦要出门做生意。多年之后,凤鸳才知道缘故,这缘故让凤鸳生出满腔的恨,她又把这恨转化成腥风血雨。

那段时间,海月不能天天享受敲脚的待遇,大太太屋里的灯和二太太屋里的灯,轮流地点起来。海月日日在院子里游荡,门也不出了,马也不骑了,整天在院子里呆呆的,有时候她干脆跟着四太太颂莲的路线走,看见曹二婶,就大声央求曹二婶给她敲脚。遇见飞浦,海月就垂下眼睛,好像很害怕似的。

老爷最终决定,让飞浦带着海月去云南。海月挂着一张脸,也不提曹二婶敲脚的话了。过了几天,海月开始和老爷讲条件,要东要西,不外乎就是几个钱能买办回来的,老爷都答应,大太太和二太太也都答应。海月和飞浦说:“瞧瞧他们的嘴脸,怕我变卦了不成?”飞浦笑而不语。临近出门的时候,海月好像和这个大宅院生出了感情似的,每天眼泪汪汪的。老爷又开始在她屋里天天点灯了。

海月后来和飞浦说,老爷那些天细细地问过她土司都埋了什么东西在地下。那时候是八月底,飞浦和海月已经出了晋城的地界,飞浦把家里的老下人打发回去了,跟着的都是飞浦的近侍。他们俩肆无忌惮自由放纵。海月仰天大笑,说:“老爷知道什么,他哪里懂土司火拼的可怕。”等了一会,海月又放低声音说,“老爷是另一种可怕。”默默走了一会,海月叹口气说:“都是要命的。”飞浦不做声,过了一会,指着前面一个隘口对海月说,“你还记得这里吗,这是函谷关,我带你回来时走过这。”海月摇摇头,她是真的不记得了。

海月当然更不记得土司把财宝埋在哪里。从晋城到云南,海月连日都在劝说飞浦和她私奔,飞浦逐渐明白海月不是随口说说。

顺着茶马古道来到云南,海月没有让飞浦住在客栈,她让飞浦在洱海边买了一幢小房子,她把地契藏起来,然后就天长日久地和飞浦住着。海月知道飞浦身上还是有些钱的,毕竟是陈家的长子,他完全有能力在云南生活下去。十月的云南,四季如春,花常开,人常在。海月告诉飞浦,上关风、下关花、苍山雪、洱海月,她出生在洱海边,所以叫海月。飞浦明白,海月是想和他风花雪月过完这一生。

那段时间,是海月最好的年华。海月知道,她一生没有自主的选择,作为土司的女儿,她在父亲兵败后被卖,作为商人的奴隶,她被飞浦献给陈老爷,作为陈老爷的五太太,她被拘禁在晋城的深宅大院。只有这一次,海月由着自己的主意,和飞浦私奔出来,过她自己选的生活。

为了这自己选的生活,她什么都不怕,可以豁出命来争取。海月设想过许多状况:设想过半路被陈老爷抓回去,自己会成为另一个三太太,设想过茶马古道上被乱党或者山贼抓住,两个人都会没命,海月甚至设想过回到云南,土司的宿敌会找到自己,杀死自己。海月是豁出命来回到云南的。但是,这一切都是她的想象,陈老爷、乱党、宿敌都没出现过,一路风平浪静,平静得有些烦闷无聊。当海月在洱海提心吊胆地住下时,没人认出她。海月的中原生活已经改变了她的相貌,即使再次回到云南,再次回到洱海,也没有人认出她就是土司的女儿。这一切让海月有了误会,误会让海月对未来充满希望,充满梦想。海月好像又活了过来。

海月死心,是因为发现飞浦在云南有别的女人。海月的土司父亲有很多女人,陈老爷也有很多女人,海月估计飞浦也曾经有过很多女人。但是自从飞浦带着她从晋城逃也似的一路开山辟海来到云南,海月一厢情愿地认为,自此之后飞浦和她会成为彼此的全部。海月设想过许多状况,唯独没想过飞浦会有别的女人。

海月还没有意识到,她和千百万个普通的女人一样,毫无特点、毫不珍贵,飞浦并不珍惜。飞浦常年在云南做生意,他哪里肯天天住在客栈,他在云南有好几个家,养着好几个相好,有的安分,有的风流,有的泼辣。杏儿又风流又泼辣,是飞浦的心头好。飞浦默许杏儿做他在云南的太太。杏儿知道,飞浦家里会有太太,她不介意。

杏儿先发现了海月。杏儿可以容忍飞浦老家的太太存在,但是绝不容忍海月在她的地盘上胡来。杏儿观察了一阵,看出海月不像个太太,而且飞浦也不会在大理娶太太。杏儿心里有数了。先是飞浦五七日的没有回来,海月已经觉察出不对,飞浦在云南做生意,偶尔出远门,但是一天两天也就回来,不致于长久不回,而且飞浦出门的时候,也没带随从和货品。海月那几天身体不好,昏昏沉沉,时而呕吐,时而干咳,心里装着对飞浦的担忧,等来了杏儿。

一看到杏儿,海月就什么都明白了。杏儿美丽、张狂、放荡,她告诉海月,她有许多相好的,要钱有钱,要人有人,但是飞浦在大理只能和她相好,飞浦手腕子上的串珠是她杏儿亲手做的,飞浦常年带着。杏儿飞扬跋扈地嘲笑海月:“你算个什么东西,你留不住飞浦,也休想得个名分。”海月干呕了一下,竟无言以对。其实,杏儿骗了海月,飞浦在大理有许多相好,杏儿也不愿意承认她只是她们中最受宠的一个。

飞浦知道杏儿去找海月,懒得回家,也懒得去杏儿那,干脆去了别处。所以,这事儿是海月自己琢么出来的。

海月想和飞浦哭闹,但是她既哭不出来,也闹不起来,她的身体一天坏似一天。飞浦隔了几天回来看到她,吓了一跳。飞浦请了个大夫,诊出来海月是怀孕了。飞浦送大夫走的时候,和大夫在门口小声说了许多话。海月不用听都能想到是什么。

可是海月还想最后给飞浦一次机会,她想问飞浦,能不能和杏儿断了,可是话还没问出口,飞浦就告诉海月,老爷追他回去结婚,太太身体不痛快,报上说要打仗了,他不敢不回。海月知道,飞浦是害怕了。海月哭都哭不出声音,干呕着,又被飞浦抱上了轿,启程回家。

这是海月第二次从云南去晋城。第一次是作为飞浦的丫头,海月哭着闹着,衣衫褴褛,双手被绳子反绑着,有的是力气。这次海月身上穿着绫罗绸缎,坐着轿子,生命力全无。仅仅过了一年,海月好像过完了一生。

走过函谷关的时候,海月掀起帘子看了看,那时候她已经不怎么干呕了,周身没有力气,她想跳下轿子逃跑,可是提不动腿、迈不动步,她像是被绑在了陈家的轿子里。

腊月二十七,飞浦带着海月回到家里。老爷早在飞浦的信里就知道海月没找到财宝,可是老爷不生气。飞浦生意做的好,带着钱回来,海月带着身孕回来,老爷一算日子,再一看海月的肚子,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海月的屋里点起了长灯,红彤彤的,照的海月的脸,惨白异常。老爷说,今年家里要过大年,要欢欢喜喜的。

回到家,海月再难见到飞浦,飞浦也有意躲着海月,仿佛海月只是他生命中的一个过客,和千百个普通女人一样,曾经被他喜爱,终于被他抛弃。

过了年,家里大操大办了一场婚礼,飞浦娶了凤鸳。凤鸳是从正门被抬进来的,掀开盖头的那一刻,海月站在二太太身边,看着凤鸳姣好的面孔,恨的心里发疼。凤鸳和飞浦并排跪着,给老爷和大太太磕头。海月心里发狠地想,凤鸳,从此你就死了,和我一样。可是海月的脸上不动声色,她已经学会了像大太太一样,面如白纸威武庄严。海月看到飞浦脸上挂着个大大的笑,又看到凤鸳脸上想笑又娇羞的样子,她只恨自己不能把银牙咬碎。飞浦啊飞浦,你这个没良心的,海月在心里说。

老爷这房人住在东院,少爷和凤鸳西院,互不妨碍。家里把曹二婶的女儿喊了来,给东院的凤鸳少奶奶敲脚。这深宅大院,长日寂寞,没有一点声响。只有黄昏,能听见敲脚的声音。就是因为寂静,敲脚的声音传出来很远,每一声都异常清晰。海月听着远远近近、高低错落的金锤声,双手捂着耳朵,一夜一夜地睡不着。

海月开始胡闹,老爷无条件地宽容,要什么给什么,仿佛海月不是这院子里的五太太,恨不得捧着海月当大太太。海月知道,一切都因为她肚子里的孩子,她恨这个孩子。因为这个孩子,她再一次被拴在这里,被拴死在这里。海月去大太太房里闹,大太太端端正正地坐着,抬手就要霹下一个耳光,落下来却是扶助了她的肚子,叫老下人把她送回房间。海月去二太太房里闹,二太太竟然落了泪,二太太说,“我只有一个女儿,当年梅珊在的时候,骂我的女儿是个小贱货。我要撕了她的嘴。可是梅珊现在死了,我自己难道不知道,女儿没有用。”海月说,“我不稀罕,凭是儿子还是女儿。”二太太又说,“妹妹,你好好养你的胎儿,不要尽听姐姐说这些伤心话。我们做女人啊,还是要有个儿子,儿子就是依靠。你看大姐,大姐有飞浦。”海月就跟着念叨,“大姐有飞浦,是了,大姐有飞浦……”

海月说自己身子不痛快,老妈子伺候的不好,去外面买了个新的年轻丫头,亲自改名,叫杏儿。海月一天使唤杏儿无数次,东院也好、西院也罢,都能听见海月扯嗓子叫杏儿的名字。老爷以为杏儿不如海月的意,要给她换一个,海月却不让换,说杏儿十分好。但是动辄打骂,一天百十来遍地使唤杏儿。凤鸳有一天对飞浦说,“东院到底是五太太有病还是四太太有病,五太太是不是得了失心疯,怎么这样折磨下人?”飞浦低头沉默不语,过了一会说,“东院的事儿你不要管。”

飞浦不去东院,海月就来西院。海月一手捧着自己的大肚子,一手扶着杏儿,一步一步挪到西院。只要飞浦在家,他总出现在凤鸳身边,他的眼睛离不开凤鸳。海月眼里看到飞浦在笑,凤鸳含羞带怯的也在笑。海月不敢上前去,她想起以前飞浦也是这样的看着她,心刀绞一样的痛。海月知道,自己这一生已经过完了。有一次海月去西院,飞浦不在家,凤鸳看到她,赶紧带着笑迎上去。海月拉着凤鸳的手,眼神错综复杂。凤鸳不知道海月要说什么,不敢轻易开口。海月坐下,竟落下泪来,海月说:“你看东院里的四太太,原来是个大学生啊。”凤鸳知道四太太是因为怀孕的事被老爷封了灯,但是她对海月的话完全摸不着头脑,只得陪笑说,“五太太好福气,旁人怎么好比。”海月倒笑了,也不说什么,抬腿就走。

凤鸳晚上告诉飞浦这事儿,飞浦眉头紧锁。后来飞浦找了个机会,悄悄来到海月屋里,海月正在屋里听着敲脚的声音,那天曹二婶给二太太敲脚,曹二婶的女儿给凤鸳敲脚,可是海月只能听到西院的金锤声,一声一声,敲的海月心疼,忽然瞧见飞浦那只带着珠串的手。海月张口就叫:“杏儿!杏儿!成天都到哪里去疯,叫你也叫不动!”飞浦连忙上前说,“海月,别叫她。”海月说:“我偏叫,杏儿!杏儿!怎么,叫他你心疼什么?”飞浦低声说:“我有句要紧的话和你说。”海月定了定神,低头盯着自己的肚子,“你说。”飞浦停了停,好像下定一个决心,又好像鼓起一股勇气,“五太太,过去的事儿都是我的错,让它过去吧。”飞浦说完,转身拔腿就走,走到门口,头也不回,又丢下一句:“从此撂开,你也别再来西院了。”海月想起那年飞浦问她:“想要什么家乡东西,我给你带回来。”那时飞浦何等的温柔,海月又想起飞浦带着她过函谷关,他俩都骑在马上,那时何等的潇洒,海月又想起他们住在洱海边上的小房子里,那时何等的幸福。海月眼前,只有飞浦转身而去。门哗啦啦地关上了。

飞浦前脚刚走,海月就惨叫肚痛。当晚,海月生了个男孩,老爷给这个孩子取名飞湛,这是陈家的第三个儿子。除了大太太的儿子飞浦,和死了的三太太的儿子飞澜,陈家又有了这个孩子,他叫飞湛,他是海月的儿子。

海月安静下来了,她再也不闹,也不折磨杏儿,只是守着飞湛,一天一天地过日子。第二年,飞湛开始学说话,海月教他叫妈妈、老爷。老爷说:“叫大太太母亲,叫我父亲。”海月等老爷走了,依旧教孩子叫老爷。

那时候,凤鸳也有了身孕,飞浦正在外面做生意,还是去云南。海月去西院看凤鸳,凤鸳说,自己干呕的厉害。海月脱口而出:“我们是一样的,都是干呕的厉害。”凤鸳又说,飞浦常年在外,自己很孤单,海月随口说:“长相守也是孤单。”凤鸳以为海月在抱怨老爷,不好多嘴,继续说,算算日子,飞浦应该快到晋城了吧。海月接过话来:“到不了,他现在过函谷关。”凤鸳心中一惊,无限疑惑,抬眼看着海月。海月眉毛都没抬,缓缓说:“杏儿,给我端杯茶,说了这半天话,口也渴了。”凤鸳盯着海月看了好久,慢慢地把目光挪开。

飞浦没到晋城,也没到函谷关,飞浦耽搁在大理的杏儿身边。杏儿听说飞浦娶了亲,心中怨恨,变着花样挽留飞浦。杏儿是什么人物,她以为自己能敌得过海月,也能敌得过凤鸳。可是她想错了,飞浦耽搁是耽搁,最终还是要回家的。杏儿发了狠,悄悄地在飞浦东串珠上刻了个杏字。飞浦还是走了,杏儿知道,飞浦这一走,怕是难再回来了,杏儿不知道,有没有凤鸳,飞浦都是留不住的。果然,后来飞浦只走青海的商路,再也不去云南。

凤鸳生了个女儿。飞浦回来看了看,又出去做生意。凤鸳心中着急,可是飞浦每次回家,都只住一两晚,他说生意忙,每次都急急地出门,慢慢地对也凤鸳淡淡的。凤鸳身上再没有动静。

过了两年,二太太伤筋动骨地又生了一胎,是个男孩,取名飞泽。老爷这两年,老怀大慰,儿子一个接一个地出生,他已经有了四个儿子。老爷偏爱飞湛和飞泽更多一些,几房太太都知道,老爷疑心三太太的儿子飞澜的血统,老爷不说,也无人敢提,全家都冷着没有娘的飞澜。

可是老爷也有老爷的烦恼,儿子很多,却无孙子。飞浦回家的时候少,在外的时候多。海月冷眼看着,凤鸳对飞浦的感情很深,可是飞浦对凤鸳的感情越来越淡。海月有时候抱着飞湛去凤鸳屋里坐坐,老爷和大太太只当她们年龄相近,并不在意。海月看得出凤鸳异常孤独,才进门几年,凤鸳就变成了一个神情萧索的妇人。

海月对凤鸳生出了真实的同情,在她内心里,她和凤鸳是一样的人。她常问凤鸳,“大少爷到哪里了?”凤鸳便告诉海月飞浦去哪里做生意,预备何时回来。海月发觉飞浦总是回来的晚,非要到年下必须回来的时候,才会回来。海月知道飞浦在外面应该是又有人了。海月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她飞浦长久不回的真相。

老爷要给飞浦再娶个二奶奶,和大太太商量,大太太又告诉了二太太和海月。海月在老爷耳边吹了吹风,把这件事拖了下来。海月又把这件事悄悄告诉了凤鸳,凤鸳非常感谢海月。海月低了头。可是飞浦对凤鸳越来越淡,每每不能按时返回,回来的日子越发蹊跷。

有一晚,海月正在凤鸳房里,飞浦忽然回来。他推门看到凤鸳,就冷了脸,又看到海月,看到海月依然貌美如花的脸,飞浦堆起笑容来。凤鸳不解,百般讨好,飞浦并不领情,转身向海月问好。海月看在眼里,目光愣了一愣,她不由得向着飞浦说,“飞湛,问你兄长好”,飞湛打了招呼,海月一低头,抬脚就走。可是海月回到自己屋里,心中又泛起涟漪,她看出飞浦不中意凤鸳,她知道自己心里还惦念飞浦。

当晚,海月没有听到西院的金锤声,西院安安静静。倒是海月屋里又被点了灯,海月看到大太太转身,二太太转身,两房太太进屋之后,曹二婶端了金锤来了,给海月敲了一晚上的脚。

老爷不许飞浦再出门做生意,飞浦在家住下了。

有一天,老爷出去了,飞浦悄悄地来海月的屋里,望着海月笑。海月看出飞浦不像从前了。从前的飞浦,怯懦、自私,但是对海月却多少有几分真心,他真诚地关怀海月,虽然那关怀只有一点点,但是海月依然当做珍宝。可是他还是抛弃了海月。海月看着他,内心生出许多感慨,一时间说不出话。现在飞浦的胆子大了许多的,他对海月说:“海月,我来带飞湛出去玩儿。”可是他却不找飞湛,眼睛还盯在海月身上。海月有些发愣,飞浦说:“这些年,我不走云南的商路了。”海月还是不语,心跳的厉害。飞浦又说:“每次出函谷关,我都想着你。”海月不知道,飞浦那时候已经不走函谷关了。

海月的心悬的越来越高。她看到凤鸳给大太太请安的次数越来越多,她也看到凤鸳有时悄悄往东院里来。海月有时候想,跟飞浦断了吧,可是一看到老爷,她的心就沉下去了,一看到飞浦,她的心又提起来了。她想起三太太梅珊,又看着在院子里游荡的四太太颂莲,轻蔑地笑了。她想,谁还不是一条命、一辈子。在这个深宅大院住着,她的样貌还年轻,可她的身体和心,早已经衰老腐朽、破败不堪。这些年,院落深深,春夏秋冬,每一年、每一天、每一个时辰,都一摸一样。她白天看着日光的脚在屋檐上一寸一寸地走,毫无生气,夜里听着金锤声砸在心坎上。她吃菠菜豆腐和吃鱼肉是一个味道,她穿什么衣裳都是一样的老气横秋。她不骑马了,也不出门了。有时候,三五天连屋子都不出,不去给大太太请安,大太太也不计较。目力所能见之人,除了飞湛,家里的老爷、太太、二太太和老仆人老仆妇的脸上都是褶皱深沉。海月觉得她已经过完了一辈子——唯有看到飞浦的身影,她才觉得这口气还能提起来。长年累月地,她练就了一副好听力,闭着眼睛就能听见飞浦在这院子里走到了哪儿。看不到飞浦,她宁可死了。

这也是海月和飞浦最有默契的时光。其实,飞浦和海月相处的机会很少,可他寻一切时机来找她。带着凤鸳给大太太请安的时候,海月站在门口,飞浦的眼神会朝她一转,海月不敢看飞浦,更不敢看凤鸳。海月已经不是当年有勇气去云南的海月了,她现在只觉得这样的日子也很好,只要这样过下去。

飞浦和飞湛的感情很好,没有飞湛,飞浦哪里来那么多借口找海月。偶尔飞浦带着飞湛出门,海月跟着,凤鸳也要跟着,飞浦脸就挂下来。海月假装看不到凤鸳怨怼的眼神。

这样的日子也有限。老爷和大太太给飞浦娶了二奶奶。说是老爷和大太太帮飞浦娶的,可二奶奶是从甘肃远嫁过来的。海月知道,这是飞浦在外面的相好,现在飞浦胆子大了,都敢把外面的人带回家。西院又开始有金锤的声音,一声一声,砸在海月心砍上,海月知道,也砸在凤鸳心砍上。

海月又长久见不到飞浦,她已经习惯了。她又开始每天静静地在屋里听,白天听飞浦的脚步声,晚上听金锤的敲脚声。

凤鸳越来越瘦,越来越刻薄,海月有时候去找凤鸳说话,凤鸳对着海月,紧紧抿着嘴唇。在海月的内心里,凤鸳和她是一样的人,她们都没办法选择自己的人生。海月想把凤鸳当成自己的姐妹,可是每次看到凤鸳的眼神,海月就生出愧疚和恐惧的心理。她终于知道,自己和凤鸳做不了姐妹。海月已经慢慢认命了。凤鸳还不认,她对飞浦还有幻想,她开始滋事。二奶奶是远嫁来的,身边无一人贴心,常常不敌凤鸳,生活过的很艰难。唯有金锤响起,二奶奶才扬眉吐气。二奶奶就让金锤一个晚上一个晚上长长久久地响,待到白天,二奶奶就有意无意地告诉凤鸳,她和飞浦如何认识、如何相好,看凤鸳怨怼的神色。海月有时候远远地看到二奶奶,看她飞扬跋扈的样子,觉得很熟悉,又一时之间想不起来哪里熟悉。

日子久了,飞浦对二奶奶也淡淡的了。以前是萍水相逢,现在是朝夕相处,新鲜劲过去了,飞浦想要丢开手。

飞浦又时常过来给大太太请安了。老爷不在家时,飞浦有时在海月的屋子坐一会,有时带飞湛出门,也在海月的屋里盘桓一会,两个人并没有什么话,只是对坐着。海月看到飞浦的样子起了变化,他不是当年的青年商人了。飞浦低声说,西院天天闹,他过来躲个清净。海月的眼前仿佛出现了多年前那个买了她当丫鬟的飞浦,海月想,若是当年她没有一路挣扎哭闹,现在她会不会是飞浦的大奶奶呢。可是当了大奶奶又怎么样呢,凤鸳也不如意。凤鸳是凤鸳,如果是她海月做了大奶奶,情形也许不同了。想到这,海月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怎么会不同,海月有一瞬间的通透。飞浦以为海月在笑自己,竟说,“她们两个都不如你。”通透了的海月知道,没有人逃得过这一爿深宅大院,可是海月不死心。她问:“你记得我埋在洱海的财宝吧,有十年了,这里的日子我过够了,我们走吧。”飞浦没接话,这句话的声音飘着,空落落。

飞浦不来时,海月觉得时日更难熬,她总会找点事情路过西院。有一天,她听到二奶奶对凤鸳嚷,谁先谁后也难分辨,不过先进了门,少爷多少年前就认识我了,有的是信物……海月觉得刺耳,谁先谁后又有什么区别?先来的,先被厌弃,后来的,终究也要厌倦。做大奶奶和做二奶奶,都得不到飞浦的心,那又有什么区别呢?海月加快脚步走远了。

第二天,海月听到外面一片嘈杂,喊杏儿也喊不来。老佣人进来说,凤鸳和飞浦大闹起来,本来是冲着二奶奶去的,结果翻出来一个刻着杏字的串珠。凤鸳发狠说飞浦看上了五太太的丫头,实在不体面,要找老爷讨个说法。海月的心惊了,再也想不到会在杏儿身上出事。海月看着凤鸳气急败坏地拉扯着杏儿去找老爷。

可是老爷没法给凤鸳做主了。老爷在前院和管家忙着张罗,日本人打进来了,一晚上就天翻地覆。

老爷说,家眷分开坐两架马车,一架在先,一架在后,中间是家当,要赶快逃命。凤鸳扯着杏儿到老爷跟前,被大太太喝退。海月问大太太去哪里,大太太狠命地推了一把海月,扔出一句话,先去重庆,再去云南。海月有些恍惚了。

老爷和大太太上了头一辆车,二太太带着飞泽也上了头一辆车,海月带着飞湛要跟上,二太太又狠命推了一把海月,却拉扯飞澜上车,说,“这车上坐不下了,你去后头跟飞浦的车。”海月望着老爷,老爷点点头。海月知道,二太太动了坏心思。这车立刻就启程了,海月看到车厢的昏暗中大太太的脸一片苍茫、二太太把头转了过去,老爷定定地看了一眼海月,海月也定定地看了一眼老爷,老爷越发老了。车轮一动,这些人在她眼前远去,由生动到模糊,留下一片黄土,昏天黑地。

海月什么都顾不上,拉着飞湛又来第二辆车,劈面遇到凤鸳怨怼的眼神,飞浦伸手拉海月上了车,海月看到二奶奶也在这车上,坐在里面的位置,凤鸳狠命推了杏儿一把,不让她上车,杏儿站在地下哭。倒是二奶奶说了一句:“不能见死不救,让杏儿上来。”海月忽然觉得和杏儿生出了些感情,高声说:“让她上!我可以骑马!”飞浦急了,也顾不得那么多,死死地拉住海月说:“现在可不敢比当年,是逃命,我都不能骑马,你怎么能骑马。”这句话,深深地落在了凤鸳心里。杏儿到底是没能上车。

海月后来听到那些留在城里的女人的下场,欲哭无泪。曹二婶和金锤永远留在了晋城,家里的老佣人们,没的多,在的少。海月身无长物,唯有死死拉着飞湛、紧紧跟着飞浦,顾不得许多。

可是还没到重庆,车马就走散了。一路上,逃难到人越来越多,落脚地地方却很少,开始还可以住客栈,后来他们住过庙里、舟中、码头。有时候他们就在车上坐着,从天黑等到天明。驾车的是飞浦的老伙计,跟飞浦去过云南,也去过青海,地头还熟。可即便这样,他们也有许多辛苦,常常吃了上顿没有下顿。他们有银钱,又要防备被抢劫。可没有钱的人逃难,更加悲苦艰辛。

飞浦对待海月、凤鸳和二奶奶是一样的。二奶奶是风流女子,连风餐露宿生火做饭她都可以帮忙,对凤鸳,对海月,对一切,她都只是冷眼旁观,并不在意。在这样的危难中,她仿佛跟所有人都和解了。有一次海月问她是哪里人,她冷笑一声,抬眼看看凤鸳,说:“我被卖到甘肃,又被飞浦买回来,我没有家乡,走到哪里就在哪里过活。”海月触动心肠,低头想了一回,倒是对她生出许多敬佩。

凤鸳的话越来越少,眼神越来越怨怼。海月知道,这一路,凤鸳什么都明了了。凤鸳恨二奶奶,也恨杏儿,一定也恨海月,恐怕还恨飞浦,恨老爷和大太太,或许还有她的父亲母亲,也许凤鸳也同样恨她自己。如果时光能够倒退,海月不知道凤鸳死命地推下车的人,到底是杏儿还是自己,如果可能,凤鸳不会带着她们所有人,她也希望和飞浦两个人浪迹天涯吧。

等到了重庆,飞浦把三个女人安顿在客栈,去找老爷和大太太。过了两天,传回来消息,老爷已经到了眉山,等到他们一路追到眉山,老爷已经到了雅安,等他们到了雅安,老爷的消息又中断了。这条茶马古道,海月是走过的,二奶奶也走过,她们有时候声音低低的说话,凤鸳就在远处不做声。只有凤鸳没有走过这条路,她心里的恨,越来越多。

海拔高起来之后,飞湛死了。那时候,他们已经没有马车了,只跟着两个伙计,包袱细软都在肩上背着。海月认出了这里,这里曾是海月的土司父亲管辖的地盘,海月知道,她能让他们活下来。飞浦往前去探路,海月说和他同去。二奶奶忙着收拾行李,凤鸳假装并不在意。飞浦带着海月往前走,路上遇到轰炸,三天才回来。二奶奶蓬头垢面地飞跑过来拦住他们,海月透过二奶奶细瘦的胳膊,看到飞湛的尸体,横躺在地上。凤鸳冷冰冰的声音说,飞湛发起了高烧,没有药,更没有大夫,二奶奶不吭声,伙计转过身。海月没有想到,一颗已经半死了的心,还能如此剧烈的痛苦。海月声嘶力竭,她抓着飞浦喊,“飞湛,我的儿子,我……的儿子……死了!”

海月问二奶奶,二奶奶摇摇头,“飞湛发烧后,大奶奶让我去找吃的、找水。”海月问伙计,伙计支支吾吾地告诉海月,大奶奶曾经问他五太太什么时候跟少爷骑过马,他心直口快地说了少爷带五太太去云南做生意的事儿,伙计说,听见大奶奶自言自语,说原来五太太那么恨杏儿是为了这个。海月的心,彻底死了,她如同行尸走肉,有时飞浦拉着她,她就跟着飞浦走,有时二奶奶拉着她,她就跟二奶奶走,她不吃、不喝、不说话。海月想找一个依靠,可是找不到。世界这么大,海月找不到任何可以依靠的人,一片虚无。

海月醒来的时候,身边只有二奶奶一个人。她们俩在一个人去楼空的客栈,没有一滴水,没有一粒米。二奶奶告诉海月,飞湛死后,她昏昏沉沉地跟着他们走了两天,忽然一头栽到在地上。凤鸳和飞浦没有办法,只能先走了,伙计把她抬到这个无人的客栈。二奶奶看海月一息尚存,于心不忍,留下照顾她,也不知道是死是活,结果她昏睡了几天,醒过来了。现在海月醒了,二奶奶说,加紧上路,还追得上少爷。

可是海月累了,她身上疲累,心中通透——她这一辈子,时时处处受着掣肘,在生与死、爱与恨、得与失之间纠结彷徨,都不是她想要的生活。她仿佛从来没有走过一条对的路,爱上一个对的人,做过一件对的事。

她对二奶奶说:“你去吧,杏儿,我不能回陈家了。”二奶奶愣了一会,“五太太,你糊涂了,我不是杏儿。”海月说:“是不是都不要紧,杏儿,你去吧。我自己走。”二奶奶说:“五太太,人死不能复生,有些事儿说得出来,有些事儿说不出来。现在这种乱世,人还要往前看,总得活下去。”海月抬头看着二奶奶,没有想到,到了紧要关头,老爷靠不住,飞浦也靠不住,是这位玲珑剔透的二奶奶伸手拉了她一把。海月闭了一会眼睛,积攒了所有的力量,“就说我死了。”

海月从此再也没有见过二奶奶、飞浦、凤鸳,再也没有见到过老爷、大太太、二太太。

过了两年,二奶奶找到了飞浦和凤鸳,也找到了老爷和大太太,他们没有走到云南,在雅安的县城里落了脚,想等战事平息再回晋城。老爷和大太太更老了,二太太也上了年纪,守着飞泽过日子。飞澜在逃难路上走丢了,生死不明。凤鸳胖了,像一个村妇一样围着飞浦转。在二奶奶看来,她还是那么愚蠢,把所有的感情都倾注在飞浦身上。看到二奶奶回来,凤鸳的眼神又怨怼起来。可是,二奶奶只用了一眼就知道飞浦在外面还有相好的人。

多年之后,战争结束,他们深秋启程,在年下回到了晋城。二奶奶没有跟他们回来,她说要料理雅安的生意,凤鸳知道,她不会回来了。飞浦走进老宅院的时候,忽然想起来,这天是腊月二十七。可是飞浦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腊月二十七是什么日子。老爷回到家里就病倒了,不久一命呜呼。飞浦成了老爷,凤鸳成了太太,看上去,她是这宅子里年纪最老的人,仿佛她一辈子都是个老人,从来没有年轻过。宅院深深,处处都老朽。可是,飞浦看上去很高兴,他说,要恢复以往的传统,他还要填几房太太。

飞浦的黄粱梦做不长。再过几年,这世上就再也不会有二太太、三太太、四太太了。

解放后,飞浦做了红色资本家,在紧要关头把家产捐了出去,凤鸳倒是没说什么,随着家产的流失,飞浦的三太太、四太太也都改嫁了。凤鸳终于等到了飞浦的一心一意,那时候她更老了,已经老得快要忘记了年轻时候的爱与痛。凤鸳从来没有提起过五太太,飞浦应该是真的忘了海月。

海月也活下来了。1938年,她一个人,孤苦伶仃地往南走,身体疲倦,心中通透。她认得路,她是土司的女儿,从小就在这片土地生活、征战。她的土司父亲带着她走过这片土地,她知道再往南走是洱海。

她前半生坎坷苦难,遇到错的人、爱上错的人、浑浑噩噩、生不如死。阴错阳差,飞浦把她送给老爷。对老爷来说,三太太、四太太、五太太,不过是个称呼,她和活着的卓宁、死了的梅珊、疯了的颂莲都是一样的人。老爷不知道,她和她们不一样,因为飞浦又给她温柔和关怀,她一颗半死的心,又活过来了。可是,飞浦是另外一个老爷,飞浦能带她去云南,也能把她从云南带回晋城,飞浦不能和她长厢厮守,飞浦的身边从来不缺女人,有明媒正娶的凤鸳、有常年厮混的杏儿、有半路带回的二奶奶。她的心被老爷践踏,飞浦伤害。从来没有人珍惜她。凤鸳是和她一样的女人,可凤鸳恨她,就像她恨杏儿。嫁给老爷,她死了一次。被飞浦送回家里,她再死一次。现在飞湛死了,她又死了一次。最后,竟然是飞浦的二奶奶捡回了她的命。老爷、少爷,都不是可以托付的人,他们只爱自己。海月想明白了,像她这样的人,唯有自己珍惜自己,她要挣扎着重新活一次。

最终,她走到了洱海边,默默地躲着、等着。等到抗战结束,她才去洱海边挖出财宝。那不是她的土司父亲留给她的,是飞浦带她到大理的时候,卖房子的地契。当年,海月曾把这地契埋起来,憧憬和飞浦生生世世、长长久久。在这个小房子里,海月酝酿出最初的爱恋,也遭遇最深的绝望。这个小房子成了海月的家。

海月一个人,无牵无挂,活到满头白发。飞浦从来没有想起这个房子,海月知道,飞浦当年有过许多这样的房子,只要飞浦忘了,陈家人就不会找到她……

她经历了土司的战争、晋城深宅大院的战争,又经历了抗日战争、解放战争,还经历了三反五反、文化大革命。她再也没有依靠过别人,她茕茕孑立,自己依靠自己。她再也没有爱上过别人,她的爱已经在前半生消耗殆尽,剩下的只有自己珍重。

活下来,已经是海月最大的成就。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后,大理成为旅游胜地,很多游客走走停停。有位摄影师,看着远处的苍山,眼前的洱海,还有坐在门口风烛残年的海月,觉得意境深幽,于是拍了一张照片。摄影师把照片送给海月,海月看了很久,说,上关风,下关花,苍山雪,洱海月。这就是风花雪月。

后来,这张照片被评选成为大理古城年度图片,挂在各大城市的宣传海报上,当作旅游宣传片。那时候的海报很多,还有一部叫《大红灯笼高高挂》的电影海报也挂在旁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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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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