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夜战
“廖哥,咱们能不能干他一场?”
春三月的深夜寒风料峭,两个身影伏在半人高的野草丛中,在他们身后是一片茂密广阔的林子。说话的年轻男人双眼盯着远处旷野,如刀一般厚重的眉峰下是双精光奕奕的眸子。
他旁边的男人三十多岁,衣服穿得很多,似乎有些惧冷,面无表情地问道:“怎么干?”
年轻男人胸有成竹地道:“我数过,南周这队游骑也就三十四个人,咱把他们骗进林子,来个瓮中捉鳖。虽然不算什么大功劳,但是我的好队正,蚊子腿也是肉,咱们大半个月没有收获啊。”
“你懂个……什么,咱们的任务不是杀人,而是收集战场情报。如今这片地方可是周军给占了,咱们活着比什么不好?”队正忍住自己的脏话,倒不是因为爱惜形象,而是身边这年轻人很有来头。他可以不给这厮面子,却不能不顾及那些大人物的观感。
年轻男人望着那些将要离去的南周游骑,忍不住急道:“廖哥,廖队正!不主动出击哪来的情报?你就听我一次,再看下去,这些孙子们可就溜了。”
队正头疼道:“你还知道我是队正?那就乖乖趴着,别给我惹事。”
年轻男人干笑几声,低声道:“廖哥,等这场仗打完随你怎么收拾我。”
队正还未回味过来,便见这厮如豹子一般提着长枪冲了出去,忍不住惊呼一声:“朝长衫,你大爷的!”
然而为时已晚,朝长衫似猛虎下山,长枪拖地而行,划开碧绿草浪,冲远处那队将要离开的南周游骑吼道:“南周的孙子们,吃你爷爷一枪!”
百丈外,大周三十四骑闻声同时勒住马缰,回头看,只见清朗夜辉下,一个年轻人身披轻铠,斜提长枪,身姿矫健,眨眼间便已然奔过十余丈。游骑们神色冷漠,旋即将眼神汇聚到为首的头领身上。约莫只有二十多岁的游骑头领望着狂奔而来的朝长衫,嘴角勾起一抹狞笑,抬手摸了摸胯下神骏的脖颈,淡淡道:“杀了。”
他身后三十三骑立刻散开阵型,长刀出鞘,却没有趁势冲杀,而是静立原地。
“有点意思。”
朝长衫一身是胆,没有半点畏惧,反而微笑调侃,目光死死盯着那个头领。他脚下生风,狂奔至头领身前三丈时,猛然凌空跃起,左手一敲枪柄,长枪便如蛟龙出海刺去。赤红的枪樱在夜光下散开旋转,似一条火龙昂头咆哮。
那头领冷笑,右手从腰间掠过,反手一刀砍向枪尖。
刺眼的火花于寒夜中绽放。
朝长衫人在空中,笑道:“不过如此。廖哥,咱们并肩上,砍了这厮的脑袋!”
然而他回头一看,笑声便戛然而止,身后茫茫旷野,哪有廖大队正的身影?他来不及埋怨,猛然折身跳回,落地后二话不说,拖着长枪便朝来时路狂奔而去。
头领脸上浮现怒容,猛地一拍马臀,冷声道:“别让他跑了!”
三十四骑紧追不舍,马蹄踏过青青碧浪,带起春泥草屑无数。前方朝长衫比去时速度更快,嘴里不停嘟囔,那杆长枪紧握手中,哪里还有半点气势可言。他一路狂奔到之前埋伏的地方,地上除了两片被压下去的青草,早就没有廖崇山的身影,不禁哭笑不得地高声骂道:“姓廖的,你怎么可以丢下同袍不管!我说南周的孙子们,是不是打算追着爷爷到天涯海角啊?”
身后无人应答,唯有那越来越近的马蹄声震人心魄。
几个起落之后,朝长衫纵身跃入那片密林中。
南周游骑没有丝毫迟疑,紧紧地跟了进去。
密林内虽然阻隔甚多,倒也不至于无法纵马骑行,只不过比之前速度要慢些。朝长衫一入林中便如鱼得水,在参天大树之间跳跃穿梭,宛如猴子一般灵活。眼见双方距离在拉大,那头领当机立断喝道:“下马!”
他身后一名游骑劝道:“大人,小心埋伏。”
头领回首一瞪,便让此人遍体生寒,再不敢多话。头领脚下不停,冷笑道:“这里如今是咱们大周的疆土,四处都是咱们的大军,怕什么鸟埋伏?”
然而话音未落,便听见空气中爆发一声短促的锐响,紧接着长箭袭来,正中那提醒游骑的胸口。
异变陡生,南周游骑并不慌乱,三十余骑旋即散开,很巧妙地将头领围在中间。他们停止追击朝长衫,一个个眼睛四下打量,想要找出这个暗中杀人的箭手。虽有淡淡月辉洒下,想在这密林中找到一个人难比登天。
又是一箭天外飞来,一名游骑双眼圆瞪,颤手扶着胸口的羽箭坠下坐骑。
头领脸色愈发阴沉,低吼道:“撤!”
“想跑?刚才追我追得很开心嘛!”回答他的却是朝长衫,他大大咧咧地站着南周游骑身前七八丈处,那杆长枪横架肩上,不忘冲着头领挑挑眉头。
头领却没理会他的挑衅,一边防备着那个厉害箭手,一边与游骑们拨转马头,想要离开这片密林。
朝长衫双足发力,眨眼间便靠近,原来之前他那般狂奔还留有余力。猎人与猎物顷刻间转换身份,朝长衫心中好笑,长枪递出,却不是刺人,而是刺马。在长枪将要刺中骏马的瞬间,他忽然发现头顶一片寒光闪下。
撤退是假,狙杀是真!
在这瞬间,有五把长刀朝他当头砍下。
饶是他艺高人胆大,此刻也不禁头皮发麻。
头领嘴角噙着冷笑,他本来就没想离开,在大军驻地不远处发现唐军探子,如果自己就这么回去,还有什么脸面面对那么信任自己的大帅?区区一个箭手,就能吓退自己?这些唐人脑子里都是稻草!
这五把刀如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封住朝长衫的所有去路,此刻他长枪已经递出,看起来毫无招架之力。此时一条长绳忽地出现在他身下,轻轻一绕,便缠住他的双腿,紧接着一股大力传来,朝长衫猛然朝前倒下,身体如泥鳅一般消失在南周游骑的刀网下。
虽有些狼狈,朝长衫脸上还是笑容依旧,抬头看着那个永远皱着眉头的熟悉身影,轻松笑道:“廖哥,下次能不能早点来啊?”
廖崇山懒得看他,再也没有对他和颜悦色的心情:“滚!回头看我怎么收拾你!”
朝长衫轻松跃起,拍拍身上的草屑道:“好说,咱们先收拾了这群孙子,他们跑不了。”
三十二骑对两人,看似碾压的局面,这些南周游骑却摆出防御的阵势。他们不光是在提防那个精准的箭手,还要小心这片密林里的未知凶险。
电光火石之间,第三箭到!
这一箭的目标则是那个年轻的头领。
然而头领似乎早有准备,很轻松地一低头,长箭便没入他身边一名游骑的腰间。他判断这支箭的来路,借着淡淡的月光,眼神搜寻到远处一个修长的身影,吩咐道:“西北四十丈,树上。”
十五名游骑当即催马而去,其余人立刻下马,将廖崇山和朝长衫围在当中。
四十丈的距离并不算远,若非要提防那个箭手的利箭,这些游骑眨眼间便可拍马赶到。然而他们百般闪避,在赶到那棵树下时也付出了三条人命的代价。清朗夜辉下,树上站着一个身材修长的身影,正张弓搭箭望着下方。他神情专注,双手稳如泰山,剑眉星目之下是薄而紧抿的嘴唇。
大周游骑随即下马,十二人如一群马蜂般朝大树冲去。
“砰!砰!砰!”
一阵地动山摇般的脚步声从另一侧树后响起,众游骑抬眼望去,便见一个魁梧如山的身躯朝自己冲撞而来,此人身高九尺,身披重甲,虽只是孤身一人,此刻犹如千军万马之势。这人生着一副黝黑的面庞,赤手空拳,极其蛮横地冲入众游骑之中。
一踏步,便撞飞一人!
大周游骑们的反应不可谓不快,所有兵器都朝这大汉身上招呼,然而他们用尽全力,也只能在这重甲大汉身上留下一道道浅浅伤痕。
与此同时,树上的年轻男人箭无虚发,每一松弦,地上便会倒下一名游骑。
两人配合得天衣无缝,刚与柔的极致相辅相成,竟是在这杀人的惨烈中平添几分美感。
在魁梧大汉的身后还跟着一个姿容鬼祟的男人,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可无论是表情还是动作都透着一股诡异的味道。只要大汉撞飞一人,又或者箭手射中一人,他总会及时地出现在那个游骑身边,温柔地扶着对方的脑袋,然后左手横抹,泛着寒光的匕首便划开游骑的咽喉,带出一蓬鲜血。
他一脸沉醉地重复着割喉的动作,同时朝廖崇山那边看去,瞧见两个身影从后方摸了上去,对比一下两边的游骑数量,不禁怒道:“又让这对傻兄弟占了便宜,我得赶紧过去抢两个人头。”
大周游骑的头领不是没发现那边惨烈的战况,可他也明白,此时更不能分心,唯有尽快解决面前这两个人,才能腾出手去收拾那个箭手。只是他低估了面前这两人的实力,围攻许久对方竟然丝毫不露破绽!
朝长衫长枪如龙,廖崇山的兵器则是那根长鞭,两人在混战中互为犄角,只守不攻配合起来相得益彰。
头领已然有些焦躁,可就在这时,队伍后面忽然传来几声惨叫。
他猛地回头,只见两个年轻男人不知何时出现,一持宽盾短剑,一持斩马刀,连砍带杀,直扑后阵,瞬间就打乱己方的阵势。
头领心知不妙,然而此时想退已难,朝长衫和廖崇山同时发力,局势就此逆转。
短短片刻之后,他身边的游骑已经全部阵亡,只留下他这个孤家寡人。
朝长衫嘿嘿一笑,长枪再次递出,朝他胸腹要地而来。头领没有束手就擒,手中长刀挟着怒火斩下,可在半途中便被一根长鞭缠住刀身,一股巨力传来,对方竟然直接夺了他的兵器。
那对攻守兼备的兄弟来到他身后,同时踹出一脚,头领便朝前倒了下去。
他望着眼前的青草,心中无比悔恨,眼角余光瞥到一把匕首划了过来,便认命地闭上双眼。然而等了片刻,发现匕首没有割断自己的喉咙,只听到那个廖崇山说了一句:“姚翀,住手。”
二 过河
这片广阔的密林东北有条大河,虽比不得天沧江那般波澜壮阔,也算得上源远流长,差不多是横穿大唐疆土。然而时过境迁,曾经河南岸大唐的千里沃土,如今已经成为南周大军铁蹄下的领土。
头领从昏迷中醒来,发现自己的双手被牢牢地绑缚在背后,嘴里塞了一团味道很差劲的布。他被丢在河边一片洼地,看不见左右的地形,唯有那轮淡淡的月华,还有眼前几个北唐的敌人。
在他左边不远处,那个朝长衫悠闲地躺在地上,长枪如枕垫着脑袋,左脚屈起,右腿架着,脚尖不停晃荡。他仿佛已经睡着,嘴里还叼着一根野草。
前方河边,两个差异很大的身影在做着各自的事情。右边那个大汉魁梧如山,此刻正一件件脱下自己身上的重甲,整齐地摆放在地上,直接脱到只剩一条短裤,然后趟入河中清洗身体。即便隔得很远,光线又不太好,头领还是能看见此人身上几乎没有一处完好的肌肤,满身纵横交错的伤痕触目惊心。
左边则是一个年轻的身影,虽然只看见侧面,头领眼中的怒火还是喷了出来,因为他一眼认出此人就是那个箭手。此刻他正在认真地用河水清洗那些染着鲜血的羽箭,动作轻柔又精准。
若非被绑住双手,头领肯定会冲上去一招毙了这个箭手。
然而廖崇山不知从何处走来,坐在他身边,神情冷漠地道:“安分点,我可以考虑暂时不杀你。”
头领转头望着他,眼中的光芒阴沉不定。
廖崇山没有理会他的心情,继续说道:“如果你能告诉我一件事,放了你也不是不行。”
头领不是雏儿,根本不想做这个交易,自从跟随大帅北上,他早就抱了必死的决心,所以直接摇头道:“别废话,杀了我。”
廖崇山忽地从怀中掏出一份信,在他面前摇了摇,问道:“这封信里的军令,是不是真的?”
头领脸色一变,他这才明白,对方肯定是趁着自己昏迷的时候,将自己身上藏着的东西搜个干净。很快他就镇定下来,神情也恢复正常,冷笑道:“什么军令?老子不知道。我劝你赶紧杀了我,因为大周的铁骑很快就会碾压你们这些唐人。”
廖崇山从他的表情变化中已经得到想要的答案,刚要说话,便见一个鬼祟的身影溜过来,欣喜地笑道:“你想死?我最喜欢这种请求,别怕啊,我的动作会很快,保证让你死得很痛快。”
廖崇山无奈地看着这厮,皱眉道:“姚翀,你又想做什么?”
姚翀看了他一眼,委屈地道:“廖哥,是他自己想死。刚才我和陈家那对傻兄弟数了一下,我和他们砍得人头一样多,只要你让我杀了这个家伙,我可就赢了。”
话音未落,他的后背就挨了两掌,那对攻守兼备的兄弟同时出手,差点把他拍趴下。两人走到近前,相貌几乎一模一样,唯一的区别是左边那位脸上有道疤痕。
“陈山陈水,你们搞偷袭是不是?要不是看在队长的面子上,我对你们不客气了!”姚翀怒道。
廖崇山忍不住抬手制止这三人无休止的争吵,然后顺势一敲打晕了那个头领,冲众人说道:“都过来吧,我有事和大家商量。”
月色如许,河面上波光粼粼。众人围坐在河边那片洼地上,各自取出干粮,在淡墨一般的夜色中无声咀嚼着。廖崇山没有吃东西,过了许久后缓缓说道:“我刚才在这人身上搜出来一封信。你们也应该能看得出来,这队大周游骑和之前遇到的不一样,实力明显强上不少。我估计,他们并非负责刺探情报的普通游骑,而是南周军中的精锐,甚至很有可能是叶提义身边的亲卫。”
姚翀微笑道:“反正都是人头,没区别。”
本来躺着的朝长衫此时睁开双眼,直勾勾地望着廖崇山,问道:“廖哥,什么信?”
廖崇山环视众人,目光最后落在朝长衫的身上,镇定地说道:“一条军令,命南周各部相互配合,与咱们大军决战一线天。”
“难怪最近周军的调动很频繁。”说话的是那个年轻箭手,他叫左归,本是山中一名普通猎户,唐周大战爆发后毅然参军,最后被划拨到这队游骑中。
廖崇山点点头,沉声道:“这是一条很重要的情报,我的想法是,我们应该马上回去,向晋王爷禀告这个消息。”
然而众人闻言纷纷沉默,没有一个人附和他的话,片刻过后,朝长衫才抬着头看向他,叹道:“廖哥,咱们的任务可是除非周军败退,否则永不北归啊。”
他说的是事实,自从周军一路北进挡者披靡,唐军步步败退,无可奈何之下,主帅晋王爷洒出百队精锐游骑,藏匿于周军势力范围之内。这百队游骑的职责表面上是刺探军情,实际上只是为了杀人破坏。
周军一日不败退,他们就只能东躲西藏,找机会破坏周军的辎重,袭杀小队周军。
他们是游骑,也是死士。
廖崇山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我知道,但是这个情报如此重要,相比于杀几个周军,我觉得我们更应该回去禀告。你们不用担心,到时候若有军法惩处,我作为队长自然会一力承担。”
年轻的左归摇摇头,冷静地道:“队正,决战一线天已是大势所趋,周军再拖下去只会自食苦果,我们回不回去禀告,相信大军都会做好准备。”
廖崇山并没有反驳他的意见,只是问道:“其他人呢?你们的意见是什么?”
他的目光一个个看望过去,那个魁梧壮汉摸摸头,憨笑道:“我听廖哥的。”
喜欢抢人头的姚翀有些为难地道:“廖哥,这就回去?我还没杀够一百个人头啊。”
陈氏兄弟对望一眼,脸上有道伤疤的陈山沉声道:“我们已经杀够两百个周军,所以回去也可以。”
姚翀翻了翻白眼。
朝长衫不等廖崇山望向自己,猛地坐了起来,眼中泛着精光,神秘地笑道:“兄弟们,我有个想法,你们听听怎么样?”
廖崇山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
朝长衫继续说道:“既然大战在即,到时候战场上肯定一片混乱。我们这几个月杀了很多周军游骑,也掌握了他们的部分口令军号,不如趁着大战混乱的时候,咱们混进战场,找几个周军大将杀了,不比现在这样强得多?”
众人像看着白痴一样望着他。
朝长衫拍着大腿,兴奋地道:“我不是说就这样冲进去,咱们可以换上这些周军的铠甲。等两边鏖战到一处,肯定不会有人在意,咱们一路摸进去,弄死几个周军大将!”
廖崇山不待众人说话,直接摇头道:“你这简直是胡闹!我不同意。”
朝长衫望着他,语气中透出一丝悲凉:“廖哥,咱们出来的时候,可是三十六个人啊。”
那个深秋的清晨,他们一行三十六人,都是在战场上拼死拼活的兄弟,在喝完壮行酒之后,轻甲快马,踏过面前这条渭水,一路南下,豪情满怀。然而战场上从来没有惺惺相惜,只有以命换命。
廖崇山缓缓闭上眼睛,那些熟悉的身影在脑海中浮现。
再睁开眼时,这个落拓汉子坚定地摇头道:“我们现在就回去。”
朝长衫站起身,咬牙道:“要回你们回,我肯定不回去。大不了,脱下这身战袍。”
廖崇山同样起身,虎目含泪,怒道:“你也知道,我们出来的时候有三十六人!”
其余人神情复杂地望着这两个人,气氛一片死寂。
许久后,朝长衫沉默地来到那个头领身边,扒下他身上的盔甲,然后极其干脆利落地扭断他的脖子。他提起长枪,抱着那堆盔甲,没有再说话,沉默地朝南方走去。廖崇山望着他这段日子明显消瘦的背影,嘴唇微微翕动,而后转头看着欲言又止的其他人,从胸腔里吐出两个字:“过河!”
三 朝阳
旭日初升,大地一片荒凉,六个疲惫的身影乘马出现在山水迢迢之间。
队伍中间的姚翀砸砸嘴,笑道:“朝长衫这个蠢蛋,他以为自己是谁?盖世英雄?挽狂澜于什么什么来着?我看他肯定会死得很惨,而且死得很蠢,想抢人头也不用这么拼命啊。”
跟在他身后的魁梧壮汉微微摇着头,憨憨道:“朝兄弟不蠢,左归,对吗?”
队伍最前方的左归神情专注,时刻打量着四周的动静,微不可察地点头道:“嗯。”
姚翀龇牙道:“真受不了你们两个,永远都是一个鼻孔出气。我说,咱们三个好歹是最佳配合,能不能给我一点存在感?好歹我可是主力,要是没有我,你们两个能有那么多军功?”
在队伍最后方的陈氏兄弟神情沉重,陈山冷笑道:“如果没有他们两个,你哪有那么多人头捡?”
姚翀呸了一声,不服地道:“有本事咱们两个比比?”
廖崇山在众人中间,听着他们有一搭没一搭的斗嘴扯皮,面色一如既往地平静,看不出什么异常。只有他们提到朝长衫的时候,眼神微微有些变化,也不知是喜是悲。除了催促他们尽快赶路之外,再也没有任何闲言。
穿过一个山坳,一个小村子出现在众人面前。
左归忽地抬起右手,众人立刻下马,极其默契地隐藏起来。
廖崇山很相信这个年轻箭手的嗅觉,轻声问道:“什么情况?”
左归看着那个十分安静的村落,侧耳听着风声,沉声道:“应该是南周的探子。”
众人的神色立时凝重起来。大战至今,不光是晋王在南周后方洒下百队游骑负责破坏,周军主帅叶提义也派出大批探子,深入北方,一是为了刺探消息,二则是扰乱民心。双方你来我往,其实受难的大多是大唐普通百姓。像他们眼前的这个村子,如果在大战爆发前,那肯定是宁静祥和,哪里像如今这样处处透着荒凉与肃穆?
廖崇山知道左归对于这种危险的预判很准确,之前几个月,若非左归多次察觉危险,他们这队人早就全军覆没。他扫了一眼几个兄弟,沉着地道:“上马,出击!”
六骑如风,眨眼间奔到村落边。
“猛子,上!”
名叫王猛的魁梧大汉点点头,脸上再也没有之前的憨厚笑容。他身披重甲,双腿猛夹马腹,便如一道狂风般冲入村中。
其余五人散开阵型,跟在他身后不远处。
然而村中并没有南周的探子,廖崇山也没有去责怪左归的失误,其他人更没有那个心思。他们的目光都死死盯着村中的景象,即便是在战场上割喉和吃饭一样轻松愉悦的姚翀,此时那双鬼祟的眼珠里也满是愤怒。村中道路曲直,民房破败不堪,可这些并不能震动人心,真正让他们如此惊怒的原因,是遍布村中四处的尸体。
从他们的服饰可以看出来,这些人都是大唐的普通百姓。
一个年近古稀的老者靠在土墙下,左手指着远处,胸口一道可怖的伤口,鲜血早已浸湿身边的泥土。
一个面容平凡的年轻男人倒在井口,胸口插着一根长矛,他的双眼圆瞪着,望着湛蓝的天空,嘴微微张开,却什么都喊不出来。
廖崇山面色悲愤地下马,朝左边走去,那里卧着一个妇人,似乎怀里抱着什么。其他人也牵着马跟过去,待这个衣衫不整的妇人被廖崇山轻轻翻过来,他们才发现这个女人很年轻,可下身除了裙子什么都没穿。她怀中抱着一个年幼的孩子,然而这个小孩子面色惨白,早就没了呼吸。
王猛的脸色变得赤红。
左归看了小孩一眼,然后双足飞奔,顷刻间跃上一座屋顶,双眼如鹰隼般搜寻着这座村落。
廖崇山脱下自己的铠甲,然后又脱下衬衣,盖在这个年轻妇人的身上。
姚翀望着他蹲着的身影,忽地冒出来一句:“廖哥,朝长衫真是个蠢蛋,对吗?”
廖崇山没有回答。
姚翀猛地大声道:“可是我也想做个蠢蛋啊!”
陈氏兄弟异口同声地道:“廖哥,我们回去吧!”
廖崇山缓缓起身,望着这些同生共死的兄弟,惨笑道:“打仗就是这样,难道这几年你们见过的死人还少吗?我是队长,我要带你们回去。”
“就这样回去吗?”姚翀神情惨淡地望着他。
廖崇山点点头,重复着他的话:“就这样回去。”
姚翀望着他,望着这个自己历来最敬重的男人,那双鬼祟的眼珠里竟然留下一行泪,摇头道:“不该是这样啊,廖哥。当初你答应我们,一定会将南周那些孙子赶回去,一定要杀得他们落荒而逃,可为什么你现在会害怕?不该是这样啊……为什么会这样……”
他缓缓蹲下身,抱着头,脑袋埋在双腿之中,肩膀剧烈地抖动着。
左归和王猛走了过来,五个人站着,一个人蹲着。
廖崇山死死地攥着拳头,许久后才沉郁地说道:“我们都只是普通人,不是神仙,没有办法改变这场大战的结局。”
左归沉默片刻后抬头,眼中泛着淡淡的光芒,一字字道:“队正,我们是卒子,的确不是神仙。可我们也是过了河的卒子,既然过了河,又怎么能回头呢?”
其他人纷纷昂起头,虽然他们神态疲惫,可都目不转睛地看着廖崇山,脸上渐渐泛起笑容。
四 同归
一线天,地如其名,极为险峻,易守难攻,乃是大唐都城长安南边最重要的屏障。周军已经被挡在这里一个多月,始终攻不下来。无法闯过一线天,自然也就不能从茫茫渭水上最大的石桥通过,直抵长安城下。
周军也可以从其他地方通过,但那样就可能腹背受敌,毕竟一线天守关驻军二十万,乃是唐军中的精锐,战力与长安守备军相差无几。叶提义号称战神,自然不会犯这种致命错误。
可是眼前这块硬骨头,实在是太难啃!
他做了一个多月的准备,扫清周边的障碍,今日更是亲自披挂上阵,为的就是一鼓作气拿下一线天。
大战爆发,便如滚滚洪流一般,任何人都无法阻止。
箭矢从空中飞过,如茫茫蝗群一般遮天蔽日。巨大的飞石不断地砸在一线天的城墙上,轰隆如雷鸣。周军先锋悍不畏死,用人命缩短靠近城墙的距离。城墙上唐军严阵以待,滚石擂木再加上火油不断倾泻,城墙下宛如人间炼狱。
攻城战一刻不曾停歇,整整持续了三个时辰。这次周军的攻势几乎可以用疯狂形容,即便一线天守关做好准备,此时也十分吃紧。
然而叶提义神情并不轻松,他望着远处城墙上的战况,心中却在思索那个人的手段。
举世之中,他在战场上只佩服一个人,那就是大唐萧乾山,如今权柄煊赫的晋王爷。
果不其然,在守军难以维持的时刻,一线天两侧猛然战鼓擂响!
无数精锐唐军如猛虎下山,从两侧包围而来。
与此同时,一线天守关城门大开,吊桥放下,马蹄声如雷鸣,当先一人银甲白马,竟然是大唐晋王爷!
叶提义遥遥望着,左手一挥,早就准备好的大周中军迎了上去。
战场上血肉横飞,厮杀震天,一个年轻周军士兵铠甲上染着鲜血,冲进了混乱的战场之中。他手提一杆长枪,无比悍勇地朝前冲着。周遭的周军士兵看了他一眼,发现并不认识此人,虽然有些奇怪,却也没有太过在意。此时大战已经持续了一个多时辰,很多队列都被冲散,谁还在乎身边的是谁,只要是同袍就行。
朝长衫神情微微有些激动,尽量压制着自己的兴奋。他眼下虽然只是一名游骑,可实际上对于兵法战阵也有了解,如何看不出来唐军异常勇猛,在反复冲杀之后,周军已经露出一丝败象。如果再发生一些意外,那么周军很可能迎来一场大溃败。
他仰仗着自己的卓绝身手,在战场上小心翼翼地移动着,离周军的中军越来越近。
朝长衫已经看见那杆帅旗。
距离已经只有数十丈。
再近一点,只要能靠近那帅旗,他相信自己遽然爆发之下,即便杀不死叶提义,也可以重伤对方。只要主帅出事,周军能不大乱?
还有三十丈。
二十五丈。
二十丈。
然而就在这时,一名周军偏将拦住他的去路,在鼓噪的战场上,这名偏将冷冷看着朝长衫,双眼微眯道:“你是谁?”
朝长衫不慌不忙道:“将军,我有重要军情禀告大帅。”
那偏将狐疑地看着他,随后点点头,侧开身体。
朝长衫恭敬地望着他,然后朝前走去,就在两人身体交错的瞬间,那名偏将猛地出手,一把抓住朝长衫的左臂,冷笑道:“你这身铠甲我认得,是大帅亲兵队长宋天的,他之前奉命外出至今未归,所以你还想浑水摸鱼?”
朝长衫面不改色,朝他微微一笑,然而下一刻长枪已然出手,笔直地插入这名偏将的胸口。
可这偏将至死也不松手,大吼道:“有刺客!保护大帅!”
周遭顿时一片怒吼声。
朝长衫临危不乱,抽出长枪,一脚将这偏将踹飞,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他望着二十丈外中军帅旗,还有那个笔直矗立在战车上的男人,猛地摘下自己的周军头盔,长枪用力一撑,势不可挡地冲了过去!
拦在他前面的是无数周军精锐。
叶提义站在战车上,只看了一眼朝长衫,便继续观望着战局,神色稳如大山。
朝长衫在此刻终于爆发出全部实力,在他手下没有一合之敌,不管是将军还是小卒,挡在他面前的全部一枪挑飞。然而这里是周军腹地,叶提义身边的又全都是悍不畏死的精锐,哪怕他再强大,终究有力竭之时。
一线天城外,唐军如滚汤泼雪,杀得周军节节后退。
一名传令官拍马赶到晋王身边,大声说道:“王爷,周军阵中大乱!”
晋王没有说话,他如今身处战阵也看不见,只是点头吩咐道:“传令薛万师和段龙泉,左右夹攻,绝对不能放跑叶提义!”
“是!”
周军的阵型已经松动,然而中军地带依旧坚不可摧。
朝长衫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人,长枪枪尖已经被染得殷红,可就算他杀人如麻,这段时间也只朝前迈进五丈,还剩下十五丈的距离,却如天堑一般遥远。一名周军小卒从背后偷袭,朝长衫没有回头,脚下步伐变幻,回手一枪就刺透此人的咽喉。然而他想趁势拔枪却发现自己力有不逮,原来那小卒竟是在临死前拼命抱住他的枪尖,与此同时,另两名精锐士卒扑倒在地,抱住他的双腿。
战场上机会稍纵即逝,就在这眨眼之间,一名大周虎将拍马赶来,刀锋划破虚空,砍向朝长衫的脑袋。
“咻!”
一箭天外飞来,无比精准地射中那员大将的手腕,此人发出一声惨叫,狠狠摔落下马。
朝长衫不敢置信地回头,发现不远处六个身着大周普通士卒铠甲的家伙,巧妙地组成一个阵势,并肩朝自己奔来。他双脚连踢,将那两个士卒踹飞,然后猛地往后一撞,本已被他刺死的小卒也飞了出去。
七人终于再次聚齐。
朝长衫喘了口粗气,笑道:“廖哥,等回长安我请你去逛最好的窑子。”
廖崇山面色冷漠地道:“滚!你嫂子什么脾气你不知道?”
其余五人都笑了起来,随即笑容消失,廖崇山沉声道:“送他过去!”
“是!”这一声直上云霄,风云激荡。
无数周军涌了上来,虽然只有十五丈的距离,可依旧是那么遥远。周军帅旗之下,一名偏将望着不远处惨烈的厮杀,忽地上前恳请道:“大帅,为保完全,还请暂时移驾!”
叶提义淡淡地望了他一眼,说道:“唐人可以卖命至此,你们为何不可?”
偏将心中一凛,随即面色如铁道:“是!”
他咬了咬牙,走下战车,冲那几个疯子一般的唐人冲了过去。
朝长衫依旧处于队伍最前方,廖崇山在他身侧护卫。
左归则在后方,左手持弓,右手搭箭,他的神情极为专注,冷静地望着战局,只要哪个同伴遇到危险,羽箭必定会收割一条性命。在他身后,也是整个队伍的最后方,身披重甲魁梧如山的王猛紧紧跟随,不光为他抵挡时刻飞来的箭矢,也将那些想要靠近击杀这个唐军神箭手的周军士卒丢出去。
为此,他魁梧的身躯上已经不知道挨了多少刀,重甲都被鲜血染红。
左归目不斜视,丝毫不顾及身后的危险,混乱战场之上,他依旧像平时那么冷静。
离周军帅旗只剩十丈。
左归射杀一名想要偷袭廖崇山的周军,再次从背后箭壶抽箭,却发现箭支已空。他习惯性地对后面喊道:“猛子。”
然而身后没有回音,天地在这一刻仿佛无比寂静。左归猛然回头一看,只见身后不远处,魁梧如山的王猛笔直站着,昂然屹立于天地之间,双手像提着小鸡一样抓着两个周军士卒,然而他的胸前透出两把枪尖,殷红一片。
他没有任何喊叫,只是冲左归憨憨笑着。
左归冲他点点头,也笑了笑,然后拔出自己腰间的长剑,面色平静地迎向那些怒吼着涌来的周军。
姚翀在人群中如泥鳅一般穿梭,每次出手都能割断一个周军士卒的喉咙。他抬眼看了看,前方朝长衫和廖崇山艰难却坚定地朝前冲着,目光再一扫,忽地朝左边跃了过去,人在空中甩出匕首,正中一名周军的胸膛。
落地时他趁势一个翻滚,然后拔出那把匕首,来到陈氏兄弟的身边。
“喂,这次你们没我杀的人多吧?还说我抢人头,刚才要不是我出手,你们两个可就玩完了。”
姚翀不忘调笑几句,然而反常的是,陈氏兄弟却没有反驳。他朝前一看,只见陈水小腹处被砍开尺余的口子,肠子都流了出来。陈水用双手捂着自己的肚子,陈山死死地护卫在他身前。
姚翀左手扶着陈水,右手挥舞着匕首,嘴里依旧嘟囔着,只是那语调也听不出是哭还是笑:“你们两个啊,就是嘴上不肯认输,怎么样?今天一定没我杀的人多!不服气,咱们继续比比啊?”
距离周军帅旗只有五丈。
或许人力终有枯竭时,然而朝长衫觉得自己已经麻木,根本不知疲倦,凡是挡在身前的敌人全部刺死便可。他已经能看清叶提义的身影,只要再进两步,就可以飞身斩杀这个男人。
只是这两步,想要迈过去那么难。
他身前的周军士卒有些人已经面露惧色,然而没有一个人敢逃走,用身体挡在他面前,用双手双脚试图去抱住他。朝长衫枪法如神,可也挡不住这么多人前赴后继的填命,终于被这些士卒得逞,牢牢地困住他。
有人朝他一刀斩下。
他无所惧地笑出声来。
因为他看到叶提义的脸上出现了惊慌。
就在这时,一根长鞭绑住他的腰腹,巨力传来,他的身体硬是被拉了回去。与此同时,那个拉他回去的男人抬起左手,毫无畏惧地挡在他面前,挡住那把冷冽的刀锋。
一刀落,廖崇山的左臂被对方生生砍了下来。
他一声惨笑,右手用尽全身力气一甩,长鞭将朝长衫甩向前方半空,同时嘴里喊道:“杀了他!”
这两步终于迈了过去。
朝长衫人在半空,无数箭矢如飞蝗一般射向他,他的心神在这一刻异常清明,空中一个旋身,长枪舞动,挡下大部分箭支,紧接着趁腾空之势冲向那架中军战车,朝叶提义举起了长枪。
“杀!”
廖崇山只觉剧痛传来,神志渐渐昏沉,在倒下的那一刻,他看见朝长衫的长枪刺入叶提义的胸口,也听到无数唐军的呐喊声在身后响起。
他似哭似笑地闭上了双眼。
五 老卒
唐大同六年,春光明媚,鸟语花香。
长安南郊有处酒家,依山傍水,风景秀丽。这里虽处郊外,可平素太平得很,无论是过往商旅,还是小偷大盗,没人敢在这里生事。虽然这酒家的主人只是一个独臂老头,然而很多人都知道,曾经的晋王爷和晋王世子,如今的大唐圣人,都多次到这里来游玩。
如此背景,谁敢造次?
某个阳光温暖的上午,一队甲胄鲜亮的骑士来到酒家外,为首的是个身着便服神情矍铄的老者。
他在酒家外下马,然后走到门口,站在那个坐于门边的独臂老者面前,微笑道:“队正大人,咱们走吧。”
老者抬头,面色平静地望了他一眼,然后缓缓起身。
两人朝酒家后面那片青山上行去,一众骑士远远跟在后面。
半个时辰后,两人在一个缓坡前驻足,出现在眼前的是七座坟茔,很奇怪的是只有五座坟前立着石碑,矍铄老者的目光从那些石碑前一一扫过。
同袍左归之墓。
同袍王猛之墓。
同袍陈山之墓。
同袍陈水之墓。
同袍姚翀之墓。
……
独臂老者来到姚翀墓前,拿着一壶酒缓缓倒下,蹲下身微笑道:“小子,我和长衫来看你们了。我知道你在下面肯定埋怨我,说我不肯去陪你。你放心,我已经准备好了两座坟,很快就可以来陪你们。”
朝长衫注视着他苍老的背影,嘴唇微微翕动,随即开口念起来,那是很长一段话,就像歌谣一般。
廖崇山没有回头,继续说道:“这厮每年都要念一遍,叫什么大唐壮士镇魂歌,是那位晋王爷给咱们写的。要我说啊,这些东西咱们也不懂,还不如多请你们喝几回酒,对不?有些话虽然说过很多遍,可我还是想说,要不心里憋着不舒服。其实当年那封信只是一封家书,压根没有什么军令,我只想骗你们回去,可你们就那么傻,怎么就信了呢?”
他给每座墓前都倒了一壶酒,耳边回响着朝长衫的声音,望着眼前这青山绿水,不禁微微闭上双眼,仿佛回到很多年前在那条河边,自己对这几个家伙说的那句话。
“走吧,我带你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