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来不及大叫,就碌进山洞。山洞深不可测,他只觉胸口越来越压抑,像压了重石,心脏仿佛失了地心引力要从胸膛飘出去,坠落时碰撞到洞壁的伤痛,致他失去知觉,如自由落体般坠落。
再睁开眼,呈眼前一张姣好的脸上,一双凤眼正焦急盯着他。“小花?”莫言脱口而出。
“你终于醒了。”女子轻吁口气接着说:“小花是谁?我认识她不。”
莫言甩甩脑袋,视线仍旧模糊,下意识四周摸索眼镜,抓到手的只有雪。莫言愕然打量:凤眼凝愁,云鬓高挽,披红色雪貂衣,抱鸡翅木质琵琶。四周白雪茫茫,偶有鹘鹰掠过,叫声悲怆。此情此景,甚觉熟悉。他记起上世纪八十年代,老父房中张贴的古代仕女图,其中一幅就是身穿红貂衣,抱着琵琶,伫立塞外雪地,天边飞着鹘鸟。
“明妃?!你是明妃?”
女子诧异,继而嫣然一笑道:“你不是说我叫姜离吗?”
“姜离?将离?”普通话末级的莫言无法确定,仍然一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既是姜离,也是将离。”姜离含笑,一惯精明的他迷糊起来倒是怪可爱的。转而一想,他这迷糊状态该不会是伤了头部。赶紧查看起伤势,担忧道:“怎么就忘了出塞的暗号呢?”
“韩昌?出塞?昭君出塞?”
韩昌是昭君出塞的护送官。昭君出塞则是公元前54年,匈奴分裂为南北匈奴,南匈奴向汉朝称臣,西汉元帝元年,呼韩耶单于自请为汉婿。北匈奴仍屡有进犯,为民族和睦团结和牵制北匈奴,保边疆安 定,元帝赐汉宫女王昭君为其妻。赏赐时,汉元帝始觉她“峨眉绝世不可寻,能使花羞在上林”之绝世才貌,牵扯出被宫廷画师毛延寿潜规则,用画笔丑化之。元帝悔不当初,涕泪交零,考虑是赐亲,有愧于王昭君,故抬高她的地位,赐封号明妃。
“在拍昭君出塞的戏?”莫言问。
姜离疑惑看他,不明所以。甩了甩头,一副劫后余生的快慰状说:“你从山坡上摔下来,把我吓坏了。”
“从山坡上?我明明掉进陷阱,怎么是一片无边的旷漠?”
“没事就好,将军,三年来,幸有你作伴,才让我没有远离汉土之愁烦。”
莫言迅速疏理姜离的话:已出塞三年。想起王昭君生平,起安邦之用的赐亲,远赴大漠,二嫁单于其子。《汉书》一笔带过,再没详述。
莫言一时无语,接过她手中的琵琶细看。广东常用的弹拨弦乐有秦琴,阮琴,月琴,都是从琵琶分类而来。想起昭君出塞独抱琵琶的画面,不由弹拔起来:“一腔热泪满衣襟,送卿万里他乡往。不忍看凤眼含愁望,不忍见泪染红罗裳……”
“心间千点痴爱百般不舍付与故土上。此后长河落日,大漠黄沙,白云浮恨影,黄土竟埋香。”姜离接着唱。
“怕听那鹘鸟悲鸣,怕听那胡笳掩却了琵琶声浪,只有时常凭吊塞外的一抹斜阳。”
“怕难似苏武还乡,有谁知我思故国夜夜难眠,有谁知我未报劬劳之恩,有谁知我带泪望天涯。”
“乱点鸳鸯,误弃蚕桑,胡笳声阵阵,如人心弦震荡,心慌意乱又忧心前路茫茫。”
一只巨大鹘鹰忽然飞至,在头顶上盘旋起来。鹘鹰是边塞巨大的隼,也是蒙古族奉为图腾的神鸟——海冬青。搏击猎食技能优于同类鹰隼,游牧民族以有鹘鸟为尊贵。
莫言二话不说,站起来就张弓搭箭。
“韩将军,不能射杀!”姜离情急阻止。
“你想训化它?”
鹘鹰仿佛意识到危险,卯足劲向下冲,来不及拉弦的莫言举起弓挡击。
“呜……呜……”伴着悠长的啸声,一匹马飞也似疾跑过来,马背上的人越来越清晰。
鹘鹰闻声,竟停止攻击,往马匹飞去。稳稳停在来人肩头。
“迢迢!”姜离说:“你再不出现,你的海冬青要攻击韩将军了。”
“姐姐,单于大王驾崩了。”迢迢翻身下马,我来接你回宫的。
姜离闻之,也慌乱万分,焦灼示意莫言扶她上马。
莫言大为惊诧,又迅速整理信息,不敢迟疑,匆忙把姜离抱上马,自己也翻身跳上马背,和迢迢一路护送姜离往宫廷骑去。
“韩将军你竟然要射杀我的海冬青?”迢迢不悦看着莫言。
“我不知道是你养的,只以为他要攻击我们。”
“你不知道?”迢迢不可置信看他,满带疑惑转向姜离。
“他刚才摔了一跤,不知是不是伤了脑。”姜离说。
迢迢策马靠近,伸出一只手指,放在他鼻子上,问:“这是什么?”
“食指。”
迢迢把食指向右偏移,问:“左?右?”
“右。”
“今夕是何年?”
“二零一三。”
迢迢摇摇头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莫言。”
迢迢看着他,认真说:“除了搞混年份和名字,意识还算清楚。记住了,今年是竟宁四年;你叫韩昌。”
“你是高丽人吧?”莫言看着她圆润柔和的脸形和单眼皮问。
“别打岔,记住你叫韩昌。你叫什么?”
“韩昌?”
“自信点,把疑问去掉。”接着一扬鞭,马儿撒腿就跑。
莫言紧催跟上。
刘邦之后,汉室滔光养晦直至汉武帝,派出张骞寻找被匈奴赶走的大月氏实行联合夹击彪悍匈奴,至霍去病大败匈奴,凿通河西走廊,汉武帝就取下河套地区这块优质养马场的平原。
马喜高寒,非炎方所利。河套地区既属高寒,又背靠焉支山为屏藩,形成“几”字形的平原。马在这地区占尽天时,地利,养出最优质的战马。冷兵器时期,大汉皇朝因此拥有了骑兵,成就华夏霸业。
自此河西走廊成了当时世界最繁华的贸易区。所谓创业难,守业更难。汉成帝魄力不能与其祖父辈相提并论,只贪恋赵飞燕,赵合德姐妹女色,疏于朝政与边防。河套的马场也不复当年的繁荣。
大漠的冬天,不时裸露出刀削般锋利的山峰。韩昌怀里揣着的圣旨,此刻像斩刀刺在韩昌身上。他迟疑且凝重,偏马儿一进河套就跟游子归乡,欢快莫名,识途老马般直冲马场而去。
马场官杨迈曾是韩昌的下属,看到韩昌到访喜出望外。迎进室内茶叙。杨迈把第一泡茶全倒给自己杯里,再泡第二泡斟给韩昌。
“杨迈,第一泡茶就别喝了。”
“将军有所不知,水资源贫乏,浪费不得。”
把洗茶水留给自己饮用的下属,肯定是最值得信任的人。韩昌感慨,让下人退去,和杨迈密密斟酌。
离开马场继续往西,马匹经过休整走得疾急。不消时长,南匈奴殿楼呈现眼前。
韩昌翻身下马,看着这座仿佛从黄土地里破土而出的建筑,较之大汉朝庭,宫殿寒碜渺小,它却困能住王昭君的一生。呼韩邪单于去世后,其子复株累单于继承汗位。王昭君请求归汉,韩昌已从长安带来汉成帝圣旨。
单于和昭君马上召见,虔诚跪下接旨。韩昌复杂地看着姜离,展开圣旨的手颤抖不已。他心里五味杂阵,圣旨更像刽子手手中的刀,展开如同手起刀落。
“奉天……从胡俗。”
单于大喜过望。王昭君脸色煞白,身体摇摇欲坠,几欲昏厥。
当天晚上,迢迢奉王昭君之命传韩昌进宫议事。
“韩将军,先皇重孔孟,我亦然。此刻母将嫁儿,是践踏,也是人伦不饬。”
韩昌拿起桌上的杯具,汉官窑作品,上面龙凤呈祥的图案如鲠在喉,如芒刺在背。他捏着杯的手微微颤抖,最后重重一握,杯具竟碎了一手。痛苦万分说:“胡俗有继承一切之俗。”
“让我继续留在这里,必度日如年,生不如死。”
韩昌沉吟良久,抬起头那刻,他眼神勇敢而坚定:“我带你私奔吧!”
“然后呢?”
“汉土已不能回去,我们一路向北!”
“从这个异乡走向另一个异乡?”
“嗯.”韩昌回答。
“将军,我一心思归,并不是要远走他乡。离开大漠一路向北,南匈奴和汉室的和睦将颠覆交恶。”
韩昌迟疑,想说:“我想和你一起生活。”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
“私奔是儒家礼教被人诟病的行为,惩罚私奔也简单粗暴,往往被双双处死告终。你可知后果严重?”
韩昌诧异,柔弱的女子竟有这思维。“我深思熟虑过。”
“有计划?”
“我让河套马场的杨迈,配备两匹最好的汗血宝马。”
“有把握走出大漠吗?”
“路在脚下。”
一个人的力量和倘大的朝廷作对,如螳螂挡车,他忽视潜在的安危。王昭君心中一酸,眼已泪滢。押上两个人的生死,甘于为她冒险,去争没有退路的,渺茫的希望。王昭君审视着韩昌,忽然觉得他黝黑的脸泛起坚毅光芒。昭君竟心有所动,没人能拒绝光芒。
月黑风高。
韩昌骑一匹,牵一匹马,在雪地等待。
后门悄然打开,王昭君裹着夜行衣,一言不发,径自翻身上马。
韩昌催马紧随其后。俩人刚扬鞭驱马。鹘鹰仿佛被抛弃般嘶叫飞过来,稳稳落在昭君肩上。
鹘鹰的嘶鸣在寂静的夜里犹为刺耳,漆黑的夜,火把彼起此伏亮起来。
“快走!”韩昌大叫,扬起马鞭重重抽在昭君的坐骑上。
“什么人?往哪里逃!”许多士兵拿着火把冲出来,火光映在雪地上如同白昼。跟着韩昌逃走的方向追过来。
韩昌裹胁着马肚子,不断加鞭。一路狂奔,至沙漠横亘于前。
“不要跑了,再踏进去就是沙漠。只有死路一条!”
韩昌愕然勒马,看向昭君,茫然道:“我备了水,沙漠也不怕。怎么是你?迢迢?”
“没看到跟着我的鹘鹰吗?”
“为什么?”
“我陪你演习私奔。”
韩昌恼怒:“演习什么?不是你的鹘鹰嘶鸣,谁能发现我们?她把计划告之于你?”
“对。我负责她的安危。”
“甚至行尸走肉?”
“有呼吸才有生命,有生命才有一切。”
“你能不能有点人文关怀?她度日如年,以泪洗脸。”
“她是胡人的神,大家亲切称她宁胡阏氏,音为yān zhī,即焉支,王后的意思。她来到胡境,把汉文化教给大家,让一个游牧民族进步农耕文明。不再过着猎不到食物就饥饿的日子。你不能太自私!怂恿她私奔不过满足你的所谓爱情。她也说了,从一个异乡走到另一个异乡,违背了归汉的初衷,甚至会诛九族。”
“胡说八道。让她再嫁单于儿子,于人伦不饬。”韩昌仿佛被人揭开劣根,恼羞成怒说。
“你自己看。”迢迢不再争辩,扔给韩昌一卷宗。
韩昌展开:怨词
秋木萋萋,其叶萎黄,有鸟处山,集于苞桑。
养育毛羽,形容生光,既得行云,上游曲房。
离宫绝旷,身体摧藏,志念没沉,不得颉颃。
虽得委禽,心有徊惶,我独伊何,来往变常。
翩翩之燕,远集西羌,高山峨峨,河水泱泱。
父兮母兮,进阻且长,呜呼哀哉!忧心恻伤。
韩昌边读边痛哭流涕。他摸起口袋,摸出一支竹笛,就着怨词吹出一曲悲怆曲词。
迢迢走过来,一改冷艳,温言暖语问:“这是什么曲?”
“昭君怨。”
“旋律优美,曲调清悦忧伤,我从没听过昭君怨,真动听。你想开些吧。”
“你懂五音?”韩昌看着她,好感渐加。
“你要去哪里?”
“能回去吗?”韩昌看着越追越近的匈奴兵,求助问迢迢。
“不能。”
“哪怕同她在一片大漠生活!”
“单于是大漠的王。一路向北吧。”
韩昌看着迢迢,这个酷似高丽人种的女子,历来高傲,却透出凛烈冷艳的美。然而此刻她的美像暗夜带刺的玫瑰。
“一路向北是北极,那里人烟杳杳,人不会因为饥饿殒命,会因为寒冷!”
“你看追兵。”
韩昌看着迢迢,再看身后呼啸逼近的追兵。回头极目沙漠,沙漠忽然卷起沙尘暴,黑压压的沙尘以极快速度席卷而来。
“你去亮明身份求生存,我进沙漠。”
“我不!”
“你不?”
“让我陪你走出沙漠吧,你不是大漠人,不懂得沙漠求生。”
“嗖。”一支箭破空而来,射中韩昌的大腿。韩昌差点倒地,迢迢眼明手快,一把拉住韩昌的手,跳进沙漠。
俩人迅速往下沉,不消片刻,他俩就湮灭黄沙中。
“老莫,醒醒!快醒醒。”
莫言睁开眼,看着眼前熟悉的脸,执着又虚弱唤:“姜离!”
蓝小花心中一动,他居然知道她曾用过的名字。因为将离的谐音,她便改为蓝小花。
“让一让。”迢迢走到他眼前,伸出食指说:“看着我的手指,这是什么手指?”
“食指。”
迢迢又把手指向右边偏移,问:“左?右?”
“右。”
“你叫什么名字?”
“韩昌。”
迢迢看向姜离说:“姐姐,他除了名字搞错,意识还是清醒的。”又转向我:“记住了,你叫莫言!”
“你不是迢迢吗?”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沙漠深处,万里迢迢……”
伤好后的莫言,和蓝小花告别时,忍不住又问她:“你是不是曾叫过姜离的名字?”
蓝小花不语,径自低头轻笑。
回到广东,莫言常痴痴看窗外,窗外时而朝霞满天,时而艳阳高照,时而满月繁星。
莫言举着酒杯,想着那场身临其境的梦,不由唱起雨霖铃:推窗邀月饮千杯,醉态昏昏了前缘,残月星稀,酒醒何处?但见夹岸杨柳晓风吹。
迢迢自从救护了莫言后,常有联系。她说:大哥你记得不要只弄酒瓶,天天未觉身轻,只觉云轻,重衣添得不识停,自古梅开无凭,梅落无凭……
莫言读着她的信,一抹斜阳正洒落他的背影,大有豪情还剩了一襟晚照的寂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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