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早上，樊思哲在自家的双人床上坐起，年逾古稀，体型略胖的他绷紧腰背，惺忪地瞅向对面的墙。
刚才，他梦见白墙褶皱不平，现出一个近似耳腔的封闭洞。洞内的颜色也是白色，外窄内宽，落着一些黑色小虫……
醒了的他下了床，摸摸乳胶漆有些泛黑的陈旧白墙，笑自己迷瞪。一墙之隔就是邻居家。墙怎么可能有洞？这梦约莫是最近试用脑波头盔，将两个微电极放入耳道的缘故吧。
樊思哲饮了半杯温水，在新的一天第一次滑亮手机。
8:03——今天比平日晚起了半小时。时间下还有两行小一点的字：
2056年6月18日
星期日 父亲节
父亲节与母亲节一样，均发源于大洋彼岸的美国。在国内经半个世纪的普及，现已成为传承孝道的重要节日。通常这两个节日，儿女们都会回家探望双亲，与父母一起吃团圆饭。
微信弹出一个“父亲节快乐！”现金红包，是儿子发来的。樊思哲明白这是儿子在手机上设定了程序，每逢他的生日和重要节日，会自动发送祝福红包。相比之下，还是一周前收到女儿跨大洋寄来的实物礼品更让他高兴！
今年是樊思哲退休的第九个年头。属牛的樊思哲74周岁。妻子和他同一年出生，三年前与世长辞。
两口子有一儿一女：樊华、樊荣。女儿樊荣是国家放开二胎后生的，如今人在美国；长子樊华在国内，但在千里外的深圳经商。
樊华曾说要接他去深圳。可儿子是个忙碌的商人，经常在外出差，之前的儿媳缘此离婚。他一个老头子与儿子二婚的媳妇待家里，不合适！要让他在深圳独住一套房，那还不如自家这边熟人老友多，逢人能说得上话。
樊思哲家的这套房，还是四十年前他与妻子一道按揭30年贷款买的。房子是三室一厅，儿子、女儿各有一室。里面的陈设保持原样，但自从办完老伴的喜丧，儿女就都没回来过。三年来，这120平米的房子对他而言是“空巢”。
樊思哲当年是从农村考上大学，尔后在城市就业。从前的他也是三年五载才回老家探望父母一回。
如今他才深切领会了，很久之前，他那面色黝黄的老母亲笑着说的人生俚语：“只有瓜连籽，没有籽连瓜。”
上午，樊思哲去社区医疗中心开了些药。又去了菜市场，有点嘴馋橙红的柿子，就买了两斤。出市场时见到比他小几岁的邻居老程，手里拎着排骨和粉莲藕。
老程说，他那个在大医院当护士长的姑娘，中午回来给他过父亲节！白衣天使工作太辛苦，他得炖汤给女儿补补！
樊思哲称赞附和。
老程看到他买了柿子，又道：“老樊，我姑娘说了，老年人吃柿子容易长结石。你可别多吃。一天最多1-2个！”
樊思哲点头称是。
老程笑着显摆：“我姑娘还说，明天上午开车带我去体检……”
樊思哲加快脚步。
老程在身后喊：“老樊、老樊……”
中午，樊思哲在阳台上晒了被褥。下午三点半，又弓着腰地把晒得很暄的被褥一床床收进屋，在床上铺平叠好，收进柜子。做完这些他不禁有些喘息。
“我是真的老了。”樊思哲心道。他的身体还算硬朗，但少不了有高血压、高血脂等老人常见病。思维还很清晰，当然记忆力和领悟力都大不如前。
他来到客厅，给茶杯里的茶叶续上热水，手不由自主地有点抖……
半个月前，樊思哲参观了一场8G家用智能产品博览会。几位年轻亲切的女业务员向他推荐刚面世的高科技脑波头盔。樊思哲没经受住忽悠，买了一个。价格不菲！
为什么会买呢？他感觉自己现在的生活单调空虚，需要找点乐趣。
作为19世纪80年代生人，当年他上大学那会儿，有相当一部分快乐时光是在网吧或宿舍里打网络游戏！
全息游戏头盔原本是网游小说里虚构的，没想到现在有了。他想试试！
花了一周时间，依靠几十页的说明书和头盔自带的智能语音助手，樊思哲才基本弄懂了如何使用这个头盔。
现在，樊思哲挑了个最软的柿子，剥掉皮吃了。他去洗净手，回来就把准备好的头盔戴上了。脑波接收器紧贴脑干外侧，左右两个微电极放入耳朵眼儿，又把脖子上的束带扣好，以防头盔滚落。
樊思哲打了个哈欠，“葛优躺”在沙发上。
（二）
叮咚！叮咚！叮咚……门厅传来电子门铃声。
“谁呀？是快递吗？”恍恍惚惚间，在沙发上打盹的樊思哲醒了。他将十指探入花白的头发，理了理。起身趿着拖鞋，快步走到门前，把一只老花眼对准门镜，谨慎地往外看。
视野里只有一捧姹紫嫣红的花，看不分明。
叮咚……屋外的人又在按门铃。
“谁呀？”
“姥爷、姥爷！快开门！”
门外有些混响。最靠近门口的应该是个儿童，声音清脆而热切。
樊思哲犹犹豫豫，还是打开了防盗门。
满满一捧鲜花！花枝修长，瓣边为紫色，瓣心为白色。原来挡住门镜的是最能代表父亲节的花——石斛兰。
一个约莫十岁，穿粉色连衣裙的小女孩正举着一大捧美丽的花儿，献给樊思哲。
“你……是？”樊思哲伸出皱纹明显的手，接过花束。
“爸，这是你外孙女。我们特地从美国飞回来看您！”女孩的身后，闪出他的女儿樊荣。像照片里一样，不惑之龄的荣儿还是那么漂亮，五官有几分像他。他将目光投向外孙女，女童的五官有几分像他姥姥。半年前的圣诞节，外孙女还带着圣诞红帽子和他视频过。他当然不会辨认不出。只是不太确定这一切是不是真的？
“爸，我也带了您孙子回来，陪您过个节！”一旁，一个大男孩身后走出樊思哲的长子樊华。他的华儿五十岁出头，可看起来还是四十岁的样子，一脸富态，笑容可掬。那个大男孩十三岁，是樊华跟后面的妻子生的。
客厅里，忽然一下子有了一家五口三世同堂的热闹。
华儿和荣儿忙着展示带来的礼物，小外孙女穿着棉袜在老式沙发上蹦跳，压得弹簧咯吱作响，那个十三岁的孙子文静些，独自坐在那看电视。
望着这俩孩子，樊思哲的思绪有些恍惚，仿佛时光倒流回到了从前，华儿、荣儿还未成年时……
“爸……”樊荣看到父亲表情木然，体贴地坐到他身边，轻轻摇动他的肩膀。樊思哲收回遐思，记起身边已少了妻子的陪伴，不由脸上带了几分黯然。
“爸，又想妈了吧？”果然还是女儿贴心，一眼就知道老爸心里在想什么。
“唉，要是你妈还在，看到你们回来给我过节……”
“爸！”樊荣道，“我们都回来看您，您老人家应该高兴，甭想不开心的事儿。”
樊华也说：“爸，今天是父亲节，您要多笑笑才对。”
“好！看你们都过得好，我将来走了，也没什么牵挂。”
“爸——”樊华、樊荣异口同声地嗔怪。
“不念叨了。”樊思哲一摆手，“你俩都三年没吃咱家的饭菜了。我去给你们做饭去！”
“可不是，在国外最怀念爸做的菜的味道了！”樊荣咂咂嘴，“我去给您打下手。”
樊华道：“好，看看缺啥不？我去超市买。”
挂钟时针走了一格，一个凉菜拼盘、二荤二素热菜、一盆热汤先后端上餐桌。还开了一瓶女儿从国外带来的高档红葡萄酒。
菜肴十分鲜亮精致，不像他的手艺。家里也没有成套的青花餐具，这些碗碟是儿子刚从超市买的？
儿子、女儿、孙子、外孙女都赞他厨艺好！樊思哲却食不知味。不过因为高兴，喝了一高脚杯红酒。
也许是喝不惯洋酒，有些上头。饭后，他迷迷糊糊在女儿的搀扶下，就近躺在沙发上……
（三）
房子里一片寂静，天已经黑了。茶几上，孑立的一杯绿茶已冷。
樊思哲醒来，思绪依旧沉浸于不久前合家团聚的温馨场景，可睡衣下干瘪的肚子却不争气地咕咕抗议……
他慢慢支起上身，靠在沙发上，费劲儿地摘下头上的头盔。这是樊思哲第一次真正意义上使用脑波头盔。
脑波头盔简单说明：
一、在软体界面，有多种与亲人欢度时光的场景和素材，供使用者选择和搭配，亦可下载素材。
二、使用时，需先把亲人的清晰数码照片导入头盔，由头盔进行一段时间的拟真三维建模。
三、建模完成后，带上头盔就可以进入你构建的虚拟场景。借以抚慰使用者内心的情感需要。
四、体验脑波虚拟情境的人在场景内的意识是被动的、钝化的，可能无法做出正确判断。
五、使用头盔者必须同意健康免责条款。进入场景一次不得超过2小时，到时间自动断开。
这次上传到头盔的照片，是樊思哲不厌其烦在微信上向儿女索要的：女儿和外孙女的照片；儿子和孙子的照片。中式团圆饭是选定的场景，石斛兰花束等都是父亲节推荐下载素材。
时间已是傍晚八点多，在头盔运行2小时自动断开后，他因为疲倦又昏睡了近两小时。
此刻，樊思哲的后脑仍不时有阵阵针扎似的疼，还伴随着耳鸣……这就是说明书上说的，可能存在的后遗症吧。
他简单地为自己煮了一碗燕麦粥，浇上牛奶。牛奶和燕麦片都是女儿这次从美国寄来的，说是纯天然绿色无添加。
樊思哲一边用勺子舀牛奶燕麦粥吃，一边在平板电脑上查阅自己和妻子的数码照片集。他选中了一组他和妻子一起在海边的数码照片，这组照片还是老两口退休后，去深圳看儿子时拍摄的。
照片里，他带着白色鸭舌帽，穿浅红色衬衫，银灰色五分短裤，深灰色老人鞋。妻子身体弱一些，怕海风吹着冷，她穿着深蓝色长裙，上身还套了一件白色短绒针织衫，脚蹬褐白相间的运动鞋。
樊思哲用平板电脑连接头盔，向头盔内导入海边的这组双人照。选定了落日海滨为主场景，又添加了一些素材，然后开始拟真三维建模。
明天或者以后，当他感到孤独寂寞冷，就能去往深蓝大海边，和妻子手牵手、肩并肩一起看落日夕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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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2023/10/31 17:51:27 [只看该作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