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景隆四年,那是一年冬天。
天空中下起了小雪,雪花纷飞,飘落在屋顶上,枯树上,窗棂上,还有人们的头上。还不到酉时时分,天色便显得非常阴沉了。许多在外面摆摊的小贩,已经提前挑起担子,推着车子回家了。想必,这个时候,人们都已经急切的想要回到有柴火有热汤的家里了。
而在街头的某个角落,靳兰因抱着一张断了一根弦的琴,盘膝坐在冰凉的台阶上。他的衣袍显得很旧,他的发丝有些凌乱,他的神情显得很落寞无助。他刚刚被王府赶了出来,因为他不愿给一身横肉,五音不全的五王子弹琴,被五王子赶了出来,并剥夺了他的乐籍,将他贬为奴隶,不准他再在乐坊弹琴。
一个琴师,不能去乐坊,那他还能去哪里呢?
刺骨的寒风将靳兰因的嘴唇冻得有些发紫,手指关节处也冻得通红,可能不到明日,这双弹琴的手就要生出满手冻疮了。
颤颤的,靳兰因抚了抚那根断了的琴弦,眼中溢出一点点星光,但很快,这微微的一点泪痕又被靳兰因憋了回去。那张憔悴而又忧郁的脸上,显露出一种与众不同的风骨。
二
或许只是恰到好处的一瞥,便一眼就看见了角落里的那个他。
刚刚受父亲之命去城外庄子上收完租回来的贺明朗,乘着一辆半旧的没有豪华装饰马车,刚巧从帘子外窥见街角的靳兰因。
贺明朗示意马车停下来,下了车来,身后跟着两三个仆从,来到靳兰因跟前。
彼时的贺明朗,才十四岁,正是春风杨柳少年时,一张白净的脸上稚气未脱,却已经显露出一种超于常人的成熟稳重。
眼前的少年穿着一身银白色的兔毛领披风,如仙人般立在寒风中,用一种坚毅而又怜惜的眼神看着自己。这个少年莫非是想听琴?靳兰因暗暗的想,然后默默的低下头,看了看断了的琴弦,显得有点无奈。但看着少年殷切的眼神,靳兰因终忍不住说:“今日不巧了,公子若想听琴,待我改日修好了琴再为公子弹吧。”说完,有点羞怯的看了看贺明朗。
贺明朗却只是淡淡的,看不出是失落还是欣悦,也不说话,只是给身后的仆从递了个眼神,然后便被仆从扶着回到了马车。
靳兰因以为他们会丢几个钱子儿在地上,然而并没有。
第二日,靳兰因便被贺家买了。
三
贺家是城中有名的富商,贺明朗是贺家最小的儿子。
靳兰因被贺明朗买回去做了不用干活的家仆,他的活儿,就是弹琴。谁叫贺明朗喜欢他。贺老爷疼惜这个小儿子,便也任由他如此了。
贺明朗虽然是商贾出身,但身上却并没有任何商贾人的气息,反而内敛沉稳似柔弱书生模样。他爱读书,爱听琴,靳兰因现在是他的专属琴师。他活得仿佛不似一个商人,却更像是一个不染尘俗的仙人。除了帮助父亲打理家务的时候。
虽然贺明朗喜欢靳兰因,给了他一个可以安心弹琴的环境,然而毕竟是寄人篱下,况且贺家这个大宅,也不似看上去的那样平静。又或许是曾经的磨难,也让他收敛了一些性子,既来之则安之,有贺明朗这样的知音,他一个如此低贱的平明,还能有什么不满足的呢?他只管弹琴就行了。
如此安逸的生活,春花秋月,冬去春来,一晃,竟也过了五六年。
他为他抚琴,为他抚去所有的烦恼,抚去这个深宅大院里所有的波诡云谲。
他为他倾耳听,护他余生所有安稳,护他生活不再困苦,无助,不再受欺凌。
咽着你喂给我那勺热粥,这年月能悄悄地过去。
四
该来的风雨终究还是来了,贺家,果然是不似看上去的那样太平。
尽管并不是很想知道,但靳兰因还是尽力的想去了解一下,因为这是和贺明朗有关的事。他知道贺家暗流涌动,他知道贺家水很深,他知道贺明朗的日子并不似表面看上去的那样神仙,只是他没想到的是,这会是一场灾难。
那是一个没有月亮的深夜,靳兰因从不安的睡梦中醒来,他看到周围似乎有火光,他闻到周围似乎有烟味,那是走水的味道。
他迅速冲出房间,看着周围渐渐蔓延开的火光,他四处寻找贺明朗的身影。他跑进贺明朗住的院子,他一声声的呼喊,但却没有一声回应。他甚至急得想要冲进火海里,秋夜里虽然已经很凉,可他却跑出了一身的汗。
他急,一旁的老仆人也急,累得瘫坐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道:“喊那么大声有什么用?小少爷根本听不见。”
听不见?靳兰因不解其意。他希望老仆人的意思并不是贺明朗已经死了。
正在靳兰因不知所措的时候,他看见火光中有人抱着一张琴出来,那个方向,是靳兰因屋子的方向。
老仆人们看见贺明朗安全的跑了出来,都松了一口气。
贺明朗抱着琴递给靳兰因,灰扑扑的脸上显得有些生气,似乎在说:“你怎么可以把琴丢了呢?”
五
贺老爷被烧死了,贺家落入到了贺家二少爷的手里,二少爷赶走了贺明朗和许多的老仆人。
靳兰因再一次流落在了街头,不同的是,这一次,他不是一个人,他陪着贺明朗一起。还跟着一个老仆人。不同的是,他的琴此时好好的,只是他的右手受了伤,是在火中找贺明朗时受的伤。
贺明朗亲自为靳兰因包扎了伤口,然后对着那张琴比划着什么。靳兰因知道,贺明朗着是在对自己说,等伤好了,还能弹琴。
自进入贺家之后,靳兰因只知道贺明朗不会说话,令他没想到的是,原来,贺明朗连听也听不到,可他,却成了自己在这世上唯一的知音。
后来,他便教他弹琴,教他挽指做蝴蝶从窗框上飞起,飞过指尖和眉宇。
此后,这世上,便有了两个流浪的琴师。没人知道他们从哪里来,月光常常还照着他们初次相遇的那个街头,还常常听到一片离人唏嘘。
琴师的故事,或许,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