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春江浮新绿,野岭披鹅黄。
一场三月雨下来,仿佛整个天地都换了颜色,自琴江上游而来的西南风,绕着南岭山脉温柔地打了个旋儿,再静静地拂过人间宝地江汉平原。宣城外万亩良田,这一年的春稻已栽下,嫩叶逐渐抽出。
南楚太仓令舒方赤着脚走在田梗上,双手划过一排稻苗,刷棱棱的声音响在耳边。
他闭上眼睛,沉醉地聆听。
南楚地,四郡,九县,五十万人口,生计活命,全在眼前。
距离那场接天蔽日的洛宫大火,已经过去三年之久了。当日先燕王之子方玉书因在外游历而得已避过惨祸,不久后,方玉书便在他们方家的旧日封地树起旗帜,接纳流民,数以十万计在战火中失去家园的百姓们拖家带口涌向这里,仿佛涌向血色天地间唯一的一处生门。
彼时,人们似乎忘记了前楚朝廷长久以来的苛政寡恩、隆安帝的好大喜功,忘记了“十年无积粮,百里无壮丁”的惨淡日子,也忘记了自己前日才同乡亲邻里们抱怨过的话语。当烈火自天边燃起、鲜血漫至足边,当九州一同陷入杀劫之时,仅仅是天地间隐隐亮起的一个“方”字,便在瞬间博取了他们全身心的信任。
舒方沿着柔缓的山坡向上走了一里余,身旁两侧干涸数日的灌溉沟里终于有清澈的溪水渐渐涌上来,如同一个蹒跚学步的孩子,磕磕绊绊地追赶着舒方的脚步。他玩心大起,紧几步闲几步地逗弄起那孩子,但是不过片刻工夫,那水势愈来愈凶起来,卷着小小白色浪花一往无前,注入到四通八达的分渠中去,却叫他再也追赶不上了。
山下,停摆数日的的巨大水车终于再次运转起来。
舒方坐在原地,擦了擦额头上的薄汗,远远看见水车下一个修长剽悍的男人面朝自己沉默地站着,过得半晌,像是等不及了似的,向舒方挥了挥手中的斗笠。舒方一笑,便挟裹着一身春日暖风向着山下冲去。
今日是太妃寿诞,王府大清早便派人来提醒过,生怕这位健忘的太仓令大人到时又失踪。
太妃与小燕王一贯俭朴,从不铺张,五十整诞也只是在王府中排几桌家宴,来贺寿的也无非实亲至近。舒方是安城宋家的外男,三年前来到宣城,叙一叙亲缘,竟颇能叙得上几分,便与太妃宋氏姨甥相称,是正经的娘家人。又及此人博学脸好、幽默风趣,最是太妃的心尖宝贝,自然也在受邀之列。
“今晚寿宴上会有宋家的人,”城巡校尉李五刚才修了半日水车,手上弄出了好几根倒刺,此时他一边顽强地与倒刺斗争一边提醒舒方,“昨天白家和谢家的车马也一同进城,你确定你今晚可以露面?”
舒方用一根手指转起李五的斗笠,让它像个风车一样突突飞旋,漫不经心道:“有何不可?当此乱世,人连自己的脸都未必记得清,如何记得清他人的脸?再说,我跟你说了多少次,谁是谁,不重要,人家都不在意,只有你喋喋不休。”
李五思索片刻,认真道:“也是,你小时候比现在好看得多。现在黑得看不清。”
整个春天艰辛劳作晒出一张质朴黑脸的舒方一时无语。
时已正午,城南“夏记布店”的独生小姐打从吃过早饭就心神不定,隔不上一会儿便要走出店来,沿街张望。望了一溜十三遭,终于望见两个人游游逛逛自东街口而来,且一副浑不着急的样子。夏小姐连忙跑回店里,取出一个红绸封好的礼盒,又急匆匆迎出来把东西塞进舒方怀里,抱怨道:“再不来,我要自找人给您老送过去了!又不知您天天往哪里神游。正事从不急,闲事瞎忙活!”
舒方笑道:“多谢啦多谢啦!正是知道姑娘办事从不出岔,所以才不急呢!姑娘真是解尽天下烦难困厄,封您个城隍娘娘一点都不多。”
夏昭回敬道:“我还送子娘娘呢!我看令君大人四十好几,膝下空虚,明年就给您送个白白胖胖的好娃娃,那可真是好极了!”
舒方顿时满面惊痛,摸着自己黑黑的脸问李五:“我看上去已经那么老了吗?”
李五诚实点头。
说话时,一队城巡司兵员打从店门口经过,一名姓林的小校提起刀柄立在胸前向李五致了个礼,之后便面无表情地走了过去。原本笑意盈盈的夏昭却渐渐敛住笑容,怔怔地望了会儿那支远去的队伍,也不再理舒李二人,片刻后回转店内。
舒方见势低声叹了口气,看向李五,李五也只好摊了摊手表示奈何。
二、
夏记布店的对面正是一间无名茶馆,老太太烧水卖茶,干净爽利,兼卖些自家炮制的北方点心。老头在逃难路上摔坏了腿,却有好一副铁口钢牙,肚内有三五十段好书,说起来滔滔不绝,引人入胜。每日午未之时,这老头都会坐在竹椅子上给茶客们说上两段,有闲钱赏几文,没闲钱便罢了。因此这茶馆虽然丁点大个地方,却每日里客来客往络绎不绝,天气好的时候直能坐到街上去。
今日老头说的是《洛城英雄传》,这是近两年的新书,写成在洛宫大火、衣冠南渡之后,写家的文笔极燃极烈,虽然多有偏颇失实之处,却最能打动一片故臣心。往往说到激奋处,台上的说书人气噎满喉,口不能言,台下一片悲声,客人手中一碗好茶早已咸涩了。
“上回书说到董天虎放狂言,他要力杀四门!到得定阳门下,已是杀红了眼,骂的话也难听得不堪入耳。骂了半天,嗓子眼里都窜出烟儿了,只不见有人应战。此獠正暗自思忖,难不成自家便是那武曲星君下凡,要助那真龙天子平定天下的?却听嘎啷啷一声响,定阳门大开,单枪匹马冲出一人!”
“只见此人宽肩乍背,虎视鹰扬,看年纪不过二十挂零,身穿白袍青甲,外罩一件黑丝绒绣金边大氅,足下一对青缎皂靴,五彩绳儿收口,手中一杆丈二亮银枪,胯下是西疆宝马墨玉小狮子!”
“好!”众茶客们一哄叫道。
李五低头苦笑,扯了扯舒方的袖角催道:“走走,回家了。”舒方却只不肯动地方,眼不错见地盯着对面茶棚,似已听得入迷了。
“你道此人是谁?”老头说到这里刻意压低声腔,一脸神神鬼鬼,两颗眼珠瞪得铜铃般大扫视台下,连一蓬花白胡子都跟着一翘一翘地故弄玄虚。这招静场术倒是用得十分熟妙,一众茶客们无不屏息凝神瞪大双眼,老头方才得意笑道:“正是我大楚朝擎天架海的第一勇将——长治侯,李司俊!”
“董天虎的西路军一路来得极顺,遇到些许抵抗也无不是些脓包菜货,此时力杀四门,战意盛极,见来人区区一少年,便不免托大,双锏当啷一交,纵马上前迎战。”
“俗话说‘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前亡’,那董天虎本在黄河上走船为生,其后跟随郭木通南征北战,一直打到洛城之下,也算得半条好汉。但是他今天遇上李司俊,那就是黑白无常的小钩子在对他招手儿了。二人传枪递锏,战至一处。李司俊手中银枪有如灵蛇,瞅准空隙顺着熟铜锏的槽沟往前那么一冲、一送,登时在董天虎右臂曲潭大穴上抠了个窟窿。适才方说,董獠走船出身,膂力最大,单一枝熟铜锏便有五十三斤重,曲潭穴上漏了风之后他可就再也提不动右锏了,只得举单锏迎战,不过三五回合,心知不敌,便要退走。”
“别放走!”茶客们又齐声叫道。
“对咯,李司俊也这么想的!且说那天下第一等的名驹战马,并不在于跑得多快、负得多重,乃是在于它能否领会主人的意图。墨玉小狮子本是西疆回王进贡而来,我主陛下又恩赐予李将军,后来李将军百战百胜名震天下,便有这马儿一半的功劳。此时墨玉小狮子见董獠要溜,扬头便是一声长嘶,这一声真如虎啸龙吟、兽王归山,董天虎座下那马先自怯了,不跑也不是,跑也不太敢,这么一恍神的工夫,只见身边一道黑电掠过,李将军正手持枪从背后将那董天虎搠在半空!”
“吾长治侯李司俊也!”
崇和十一年秋,白袍青甲,星君降世,一马一少年迎头冲向十万敌军,枪尖上不断滴落的鲜血在那年深秋颓败的草地上滴出一道箭一般笔直的线。
茶客们的欢呼声几乎要把那间小小茶棚的顶子给掀开。
纵然历史的结局早已明明白白写在了书札上,但在这个结局出现之前,每个纵马冲出城门的白袍少年都如同骤然划过晦暗夜空的流星,短暂却耀目。他们猎猎飞舞的黑氅能漫盖九州,遮蔽山河,不许邪红的天光漏下一丝半许。他们的离去,叫“归位”,回到一个明亮而安乐的地方去,一眨眼,千万年,等待人世间下一次需要他们的时刻。
宣城中更华美更雅致的书馆有很多家,但这些北来故旧们都喜欢聚集在这间无名茶棚里。仿佛只有在这里,在漏风漏雨的棚子下,在满市嘈杂像是与说书人角力的闹声中,他们才敢撕下外壳,放肆哭放肆叫,放肆沉浸。
眼前又是洛宫的红墙碧瓦,玉树琼花,文章锦绣地与那温柔富贵乡。
眼前又是静静流淌一千年的太平河,与河上纵舟放歌的美貌姑娘。她不爱你,便会把你放过去的小莲灯轻轻推开。后来,你看见她爱若珍宝地捧起另一盏小莲灯,羞红了脸钻进船篷里去。
眼前又是出东门,过大桥,与你那位损友相约在陋铺小酌。看弱风扶柳,看夕阳西照,看二楼关窗的俏娘子。你问他几时还家。他说:家中无红袖,徒有两只猫。一只不让撸,一只爱掉毛……你接道:不如杀了去,添件大皮袄!便一同笑倒在桌上,笑得浑身颤抖,肚腹中酒意一浪浪翻涌,再抬起头时眼前却已是宣都墙瓦,南音南貌,对面那人素不相识。
浮生一场大梦,好把宣京作洛京!
在这人声鼎沸的时刻,舒方却失去了听书的兴趣,转身离开了。
李五默默地跟在他身后,双手搭在后颈上,整个人左晃一下,右晃一下,突然说了一句:“董天虎不使双锏。”舒方停住脚步,回头看了他一眼,准确地把手中的斗笠扔回他头上,听他接着说道:“他使不动双锏。使的是一对小号金瓜,五十三斤没有,大概有三四十斤吧!不过那家伙惯会唬人,保不齐金瓜也是空心的,哈哈哈哈!”
舒方也不理他的无聊笑话,只低头慢慢走路,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从夏记布店取来的红礼盒。那红礼盒中是他为太妃准备的寿礼,一幅三丈长、八尺宽的黄缎金绣百福图,按说是有些逾制的,但是当下年景,连个正经皇帝都没有,又哪来逾不逾一说。
李五快走两步赶上舒方,正色道:“其实你可以不用参加这场寿宴。”说话时,他的眼睛在斗笠下方寸大小的阴影里闪闪发亮。
“这世间大概有一万个人想杀我,无论他们在何时何地独自遇上我都会把我立毙于手下,绝不会有丝毫犹豫,再把我血肉碾作泥,把我锉骨扬灰,恨不得世间留不下一点我来过的痕迹。但是,如果把这一万个人聚到一起,你相信吗,没有一个人敢动手。”舒方笑了笑,又补充道,“哦,或许有那么一个,但是他不在宣城啊!所以你放心,人多是好事。而且,今天她五十岁了啊!我要在她身边的。”
是啊,她五十岁了。这么快,她就五十岁了。说这话时舒方有些心酸。
这天直到进王府前,李五还在反复纠结,最后舒方只得找个听上去最深奥的理由安慰他道:“不会有任何问题的。我是假的,但‘舒方’是真的。”
这话一说,却让李五更加头大,半天也没能理解这句话的意思。‘舒方’是谁?竟真有这个人吗?这居然不是舒方随口胡诌的姓名?!
三、
那幅金绣百福图果然令宋太妃万分欢喜,左摸摸右掸掸就是舍不得放下,一叠声儿地夸舒方孝顺,那架势怕不是要立刻换个儿子给自己。又令婢女在大堂中将绣图左右展开,给众人观赏——整整一百个“福”字,真草隶篆俱全,大大小小疏密有致,又有技艺高超的绣娘以东派技法精心绣成,不仅字形完整体现,甚至连笔墨间的风韵都丝毫无损。一片拳拳孝心,跃然图上。且看太妃的兴头,谁又敢来扫兴?
连迎客回来的小燕王方玉书都连连赞美道:“表弟这字中正雅和,四样俱美,有君子之气。慢说兄不能及,便是比那号称‘瀚墨绝山西’的李家七公子也不遑多让。”
太妃听见儿子赞美外甥的时候还不忘提一嘴别人,登时有些不乐意,护短道:“我们江南老妪身在内宅,也听过那位李家七公子的才名,想必学问极好。但今夕不同往夕,世道变了,你们的贵脚也该踩踩实地,如今江汉四郡物阜民丰,老百姓能安居乐业,泰半是我家舒方的功劳。说到实务,十个李七也未必及我外甥。”
小燕王淡淡笑着,点头应和母亲。
他是个很柔和的年轻人,赞同一个人的时候会让你觉得他很诚恳,反对一个人的时候也能让你三天后才能明白他的意思。
舒方忙对太妃道:“字是甥儿写的,但是这绣工却是夏记布店的昭姑娘出的力,甥儿不敢专美。”
“唔唔,好好,比安城绣娘还强几分!”太妃摸着一个隶体福字的笔画爱不释手,“是个精巧人儿。明儿宣她进府一趟,太妃有赏。”
这位太妃娘娘平生唯有一爱,便是保媒,三年来孜孜不倦地致力于为舒方解决终身大事。如今自己两个孙子两个孙女还嫌不够,巴不得外甥也赶紧生上一窝满城乱跑,每每想到自己这个连头发丝儿都完美无缺的外甥跟那个姓李的兵痞早晚厮混,心里更差些意思。
舒方一听便知又要旧话重提,忙扯住忍俊不禁的表兄小燕王离开此地。
去岁冬季,一贯少雪的四郡之地居然连遭两场暴雪,民居坍塌不少,家养的禽畜和冬储食物也遭到一些损毁。身为太仓令的舒方四处奔波安抚,按下葫芦起来瓢,直跑了一个多月才回到宣城。之后江防告急,郭木通大军陈兵北岸,五大世家走马灯一般来借粮的借粮、借兵的借兵,又把小燕王忙了个翻倒。再之后又是春耕,舒方跟宣城农民在泥巴里打滚二十多天……算来,这对一向融洽的表兄弟竟有好久不曾坐下来聊过天了。
人便是这样,分开久了,再亲密的人也会有些生疏,可能因为你不知道别人对你是不是依然亲密,生怕自己一脚踏空,疼且丢脸。
小燕王望着又黑又瘦的表弟,竟有一种像是歉疚的意味涌上心头。
“其实母亲说的是,楚地有如今的局面,泰半是你的功劳。孤……”小燕王说到这里笑了笑,掉转一下视线后又重新注视舒方的眼睛,“我也一直想跟你说声谢谢。”
舒方连忙摆手推辞,给小燕王和自己分别斟了一杯茶。
小燕王又道:“那年秋粮未收,物资匮乏,又常有西南流寇来滋扰。城中已收容了数万北方流民,一日得报竟又有五千余流民到了城下,我左思右想,就是不敢开城放人。当时城中的官员也是七嘴八舌,吵得我头疼,我便几次上城头去观望。竟然在流民队伍中发现一个羸弱不堪的年轻人,坦荡荡坐在一片空地上,以半截断木为案,为那些流民编户造册,整合资源,照料伤病,焚烧掩埋疫病死者……整整二十天,你居然就做到了,你甚至还抵挡了一次流寇侵扰,还帮我收割了上千亩秋稻!二十天后,流民队伍扩大到了一万人,那些粮食就整整齐齐码在城门边,没有一人哄抢。你知道我当时在想什么吗?”
“啊哈哈!莫提莫提,难死人了难死人了!一想到那码事,我睡梦中都会惊出一身冷汗,这辈子再也不想有第二回了。不过当时我就知道,您最后一定会开城放人,因为您扛着这面旗。天下人奔着您来,也是奔着这面旗来。我在城外不过就是帮您撑上十天或是撑上二十天的干系,这却不打紧的。”舒方大笑道,“话说回来,表兄当时想的是什么呢?”
小燕王端着茶碗有些恍惚,像是陷在旧事里抽不出身,一时没有回答。
天色渐渐沉下去,酉正时分已是万家灯火。燕王府正门一带尤其辉煌,石兽披红带彩,两排红灯笼雁式排开,城中老百姓也愿意来沾一沾宋太妃的福寿,偏门旁磕一个头,再领一封寿糕寿面,乐呵呵地走了。
有些格外俭朴的人家,为了省灯省火,晚饭会搬到外面吃,吃完饭桌椅板凳就放在户外也不会失窃。王府对面的一条深巷里,李五正坐在人家留在户外的桌椅上边吃边喝,伸胳膊伸腿,十分自在,远远望见一条身影小跑着进了巷子,细细辨认一下方知是城巡司小校林仲,手上提着几样熟菜并刚领到的寿面。
“五哥,我下值了!”
这孩子生性单纯,待人真诚,有时候甚至会热情得有些过分。一身本事虽然不怎么样却格外尚武,自从得知李五参加过洛城之战,便引其为平生第一知己,刚刚下值的时候听同僚说李五在这里独自喝酒,便忙不迭跑过来,生怕人走茶已凉,今天又逮不到机会一抒胸中豪情。李五倒也很喜欢这位小兄弟,但是他此刻实在是心不在焉。从这里看出去,王府前依旧欢声笑语,不断有车马进出,丝毫没有结束的迹象。
关键是,‘舒方’到底是他娘的谁?!李五感觉自己的头都快想破了。
他与身边的这个舒方自幼一处读书开蒙,一处玩耍嬉戏,纵然中间分别几年,但后来总算又遇到了,李五敢肯定他们的人生中从没有过‘舒方’这个人,他甚至没听人提到过这个名字。
那么,今天舒方临别时说的话又是什么意思呢?
四、
白谢两家派来祝寿的都是子侄辈的年轻人,平时便与宣城多有往来,替长辈做些跑腿的活计,彼此间都十分熟稔。宋家却是太妃本家,来的是现任家主的堂弟宋兼,虽然上了些年纪,但是人随和又风雅,与满桌晚辈们相叙实欢,不见丝毫隔阂。
自汉代以来,读书人以察举出仕,成为举主的门生。门生又收门生,故吏又添故吏,好不容易挤上了船,谁也不想再被挤下去,于是越来越多的人、家族、师门为了不被挤下船而紧紧钩连在一起,逐渐形成为数不多的几只庞大怪物。他们掌握了这个国家七成的土地,八成的钱粮,九成的权位,和近乎十成的话语权。
有个姓曹的人挤不上船,很生气,提了个“九品中正制”,直接把两手两脚一个头的天下人分出了三六九等。他想的不是把船掀掉,他想的只是让船上的人让出一小块地方,给他上船。
门阀世家,莫不如是。
洛宫一场大火,方楚四百年香烟近乎断绝,世家害怕吗?换个皇帝,世家会害怕吗?不,他们不怕。他们怕的是千千万万个郭木通——那个真正来掀船的人。
所以这三年来,每场门阀世家的酒局上,都有着鲜明的三个步骤:开局伊始,同声唉唉叹息,表达对故都的怀念和对旧主的惋惜,完全罔顾他们曾经轮番上阵跟方家老少皇帝骂至狗血淋头的事实;酒过三巡,再抱头痛哭、捶胸顿足一番,表达对郭獠残暴属性的不可理喻,以及对天下苍生命运的忧虑,年老体弱者可能在这个环节上直接背过去;最后,痛陈一下自家对抗郭事业的决心。成仁取义,不在话下,先贤教诲,须臾未敢去怀,仿佛下了酒桌就准备回家砸锅卖铁来着。
舒方艰难地挨过前两番,感觉脑子已经有些麻木了。暂时抽出思路,他想了想李五这时候有没有吃饭,吃的是什么,如果没吃的话大约要到明日中午才吃得上。他又想宣城的家里还有没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没有拿,这几年里他闲时制作的竹篮木刻小玩意,希望邻居的孩子可以拿去玩。
他又转头看了看坐在首席的太妃。
太妃的脸很细润,眉目很慈和,抱着她最小的孙女,跟一桌女眷们说说笑笑,开心极了。
舒方的眼睛突然很酸涩,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母亲的样子,这几年每次想起母亲,脑海里出现的都是宋太妃。这位真正在宣城爱过他、牵挂他、保护他、唠叨他的妇人。
如果舒方的母亲还活着,今天是她五十岁寿诞。她热爱天地山川、自然风物,却一生都没离开过高墙圈起的深院。她没想过嫁什么男人,却嫁给了一个万人之上的男人。她有过一个十分投契的朋友,羡慕那位朋友自由来去如风如云,终生都在期待在一个什么地方与那位朋友重逢,却被民间话本写成了小女儿争风吃醋的样子。到了最后,她本可以逃走,却把自己吊在了方楚王朝的椽檩之上。
因为母亲的缘故,舒方少小离家,代替她丈量天下。
舒方骤然发现,这天下果然有意思得很,大得很,一辈子也看不完。他每到一处都会写长长的游记寄回家去,讨母亲的欢心。看到了什么奇景,吃到了什么美食,交到了什么朋友,林林种种,书到极处恨纸短。可是后来,当舒方想回家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已经走出了那么远,回程的路有那么长,那么长。他驱马昼夜狂奔,还是来不及。
那个小时候分外渴望摆脱的地方,一步踏出去,天涯海角,再也回不去了。
“……那么,令君以为如何?”白家子弟这时问道。
舒方突然听到有人点到自己,猛醒了下神,却不知他们聊到了什么话题,细细回想了一下世家酒局三部曲进行到了哪一步,十分无语加无奈,只好苦笑道:“古今民争之祸,究其根由,概莫能外。我六岁的弟子都知道的道理,诸公,莫要装糊涂了罢!”
六岁的弟子,说的便是小燕王方玉书的长子方介,聪颖敦厚,一个小大人儿般的胖宝宝。最早经由舒方开蒙,后来跟随江宁大儒读书作学,此刻正在祖母身边啃鸡翅。
舒方招手唤来弟子,正色问道:“《五蠹》中关于民争一节是如何说的?”
方介纵然再聪慧,也理解不了大人们打的机锋,他已经很久没见过自己最喜欢的老师了,很有心在老师面前表现一番,不假思索便开口背道:“古者丈夫不耕,草木之实足食也;妇人不织,禽兽之皮足衣也。不事力而养足,人民少而财有余,故民不争……”朗朗童声在大堂中响起,所有人都不由得安静下来,宋兼和白谢两家子弟的表情都有些僵硬,连小燕王脸上的笑容都勉强了几分,方介却浑然不知,“是以人民众而财货寡,事力劳而供养薄,故民争。虽倍赏累罚而不免于乱。”
舒方在一片寂静中慢慢地拍了拍手,对弟子表示勉励,然后他站起身拉起弟子的小胖手,亲自把他送回太妃身边。
再转回来时,舒方的神色一片肃穆,他的视线在众人脸上流转一圈之后,缓缓说道:“去年冬天,我东去料理灾情,顺路拜访过舟山县令。此人出身寒门,举孝廉入仕,隆安十年就是舟山县令,足足当了三十年县令,是天下最会当县令的人。这几个月我们偶有书信往来,料想他夏收前后必定来投。至此,江汉四郡在册人口五十一万八千四百,耕地一万五千顷,岁收粮四百余万石。届时表兄的货船可自舟山出海,换取松江的织物,金陵的器皿,胶州的干货,辽东的金铁药材……至于海外仙山,长生之地,是有或无,到时也不妨派人一探究竟。所以,只要江防不破,南楚地可保百年无忧了。便是表兄此时想正大位,也并非不可。”
在场所有年轻子弟无不听得冷汗滚滚,饶是宋兼也感到鬓角上的丝丝凉意。
独有小燕王一人,只觉十分酒意涌上颅内,耳中声雷阵阵,足下怒涛已成,似乎此刻已然身在舒方所说的那艘大船上,过松江、绕金陵,直入内海,时而被无比强力的海浪乍然举高,又再深深陷落。视野尽头处,一轮红日压住层层奔涌而来的白浪,稳稳浮出。
竟……竟是这般道理吗?
原来,那些隐藏在暗帏之后你知我知的深沉谋划,那些指天立地永不可违的笃定计议,竟都可以如此这般轻轻撕破吗?是了,是了,今时的方玉书背靠五十万人作保,肩上扛着方字大旗,手中握有大楚正统,原来这就是道理。
五、
林仲此时也是十分酒意上涌,随手捡了根树枝,就在深巷中演练了一套错漏百出的六合枪法,不时呼哈有声,十分威风。
他是《洛城英雄传》的忠实听众,也是李司俊的头号粉丝,常常在睡梦中顶盔戴甲跃出定阳门,一枪将董天虎搠在半空,醒来后双臂酸得半天不听使唤。半晌,他收枪站定,在沉沉夜色中说道:“五哥,来日我也要像长治侯一样,建功立业,青史留名!”深深运了一口气后又大吼一声:“大丈夫当如是也!”
李五心中暗想,长治侯像你这般大时金銮殿前力战西疆勇士,十八战十八胜,收了十八个一丈多高的小弟,连回王都不得不下座朝他拜了一拜。但李五又心知,战阵有输赢,折人傲气却万万不能,虽明知这个小跟班的本事稀松平常,天赋也十分一般,恐怕此生难有青史留名的机会,却也只是笑着戏谑林仲:“然后呢?娶夏昭吗?”
夏昭和林仲的事不是什么秘密。只是,夏家流亡而来,幼子丧于战乱,老两口吓怕了,便特别看不上林仲这个无父无母无根无基却老想干票大事的不着调小子。
“对,娶昭姐!”哪知这小子把人家的调笑十分不当回事,坦坦荡荡地回答,仿佛这件事已成定局,“到时您和令君大人也要来喝我的喜酒!昭姐说,你们救过她的命。”
李五把头靠在身后的一棵枣树上,嘴里反复嚼着一颗豆子,恍惚许久才说道:“不,是她救过我们的命。”
三年前,李五带着一身在洛城受的重伤,被舒方拖到宣城外。
他至今也不知道舒方到底是怎么做到的,他只知道舒方一开始带着的队伍是三十多人:有他在江湖上结交的好朋友,有大侠卓正泉,还有中途并马一处的李五的十八个小弟,还有那些旁支庶出不被重视的杂鱼一般的世家少年……他们的队伍出了洛城还剩十五人,过了许昌还剩八人,渡了汉江还剩五人,进入北楚地只有三人。舒方、李五,还有一个长着虎牙、十分爱笑、不爱吃面饼的小小少年。
那少年扬一扬冷森森的弯刀,在碎金般的朝霞中对舒方喊道:“表哥,我回头阻拦一阵,我们江南见!”便纵马冲向太阳升起的方向,整个人飞快地与金光融成一个大大的火球,再也找不见、看不清了。
宣城下,与他们一样行至末路的难民,有五千多人。
再没有什么,比告诉你前面是一条生路而等你千辛万苦走到了却发现是一条死路更令人崩溃的事。小燕王迟迟不敢开城,体力和情绪都已经耐到尽头的流民队伍成了一个火药桶,只要出现一个火星,所有人都会变成一堆灰。舒方瘸着一只脚,拄着一根棍子,几次走到队伍前头说话,几次被人打倒。李五当时半昏半醒,唯一的感觉是,他们可能会被人撕碎。奇迹的是,他每次醒来检视一下自己,都还挺完整。
舒方使出吃奶的力气滚来半截断木,烧了一根柴棒,摊开一卷草纸,让人们自己选择:是大家一起化灰,还是给小燕王勇气和信任打开城门。
最先站出来走到舒方面前报出姓名履历的,是一家四口。
十四岁的夏昭,手里牵着她十岁的弟弟,身后跟着他们的父母,一家人自宛城而来,本以纺织缝纫为生。
老两口土色的脸上,努力地拼命地凝聚起一个敦厚无害的笑,尽管那笑容单薄得一碰就会碎……人们终于渐渐沉默下来,安稳下来,警惕地冷眼旁观许久,评估着各种风险,再终于加入长队,走到案前,报出自己简单得可笑、毫无任何窥探价值的人生履历。人类在这一时刻,又习惯性地表现出了盲从属性。从这一点上说,夏昭救了他们的命。当然也救了舒方和李五的命。
十四岁的夏昭,仿佛有着用不完的生命力,怎么也累不倒、饿不垮。
舒方说什么,夏昭就第一个跑过去执行,她干活抵得上一个成劳力,吵架抵得上三个好泼妇。她跟多吃多占的刁民吵,跟乱占营地的无赖吵,跟痛哭哀号不肯交出疫病亲人的可怜人吵。后来她的弟弟也病了,她独自拖着一个板车,把弟弟拉到很远处的另一个营地,红着眼睛像一只倔强的兔子。
夏昭的弟弟没能等到进城,跟许多乡亲一起,被葬在城外一处背山面水的高地上。后来舒方每次出城办事或巡视农田的时候,都会去祭拜他们,会告诉夏昭的弟弟,姐姐把父母照顾得很好,把日子过得有模有样。他的姐姐,才是乱世真英雄。
就此,便在宣城安下家,时时想着那失散在来路上的三十几个朋友,如果有一个两个能脱离险境一定会往这里找来。可是等了一千多个日夜,谁都没有来。
舒方和李五便在这里,一边跟本地人、北楚人、中州人一起南腔北调地种地过日子,一边继续等。
六、
宋太妃的五十寿诞终于热热闹闹地过完了,她饮了不少桂酒,脸上泛着一层鲜活的淡红,但还是亲自把四个孩子一个个抱去睡觉,在他们每个人的脸蛋上亲了一口。之后便坐在小圈椅上饮醒酒茶,翻看孙子们送上来充作礼物的作文、字帖。大孙女的乳母代工,做了一只布偶小老虎,黑黄相间,憨态可掬,孙女亲手在小老虎的头上缝了一撮呆毛,便算是她的功劳了。太妃看着看着,便笑出声来。
接着她想起件事,连忙吩咐给旁边:“那个什么布店的姑娘,早晚可别忘了叫人宣她来一趟,我要相看相看的。”
婢女笑着回道:“夏记。”
小燕王这时从外间踱进来,说道:“您是铁了心要给表弟保一门亲了。”
“他老这么浪荡着不是回事,男人没家心就不定。哪天他甩甩袖子跑走了,你要再找这么个一心一意的大管家,可不易。我不是为你又为了谁?”太妃说着揉了揉胀痛的额角,又像是为自己辩解似的,“我们宣城不讲究出身门楣,我也不是那等短见识的人,不过总要知根知底才好。你表弟外面随和,内里有方圆,寻常的他看不上,倒害了人家闺女。”
小燕王有些怔忡地看着母亲,各种念头一同涌入脑中,只觉世事荒诞,无法言说。
他本父族凋落,自幼与母亲一起依附舅父而生,静悄悄地生活,微末到不敢被人看到。母亲出身安城宋氏,前半生最讲究体面,总是以她万金闺秀的身份为荣。哪怕她当时的境遇并不怎么体面,每每受了舅母冷遇总是白惨惨的一张脸,双目黯淡无神,即使有丝丝微微的怨恨也绝对不敢流露出来。直到他们卷入这个掀动天下的计划中。
这才来了宣城几年?母亲的神态变了,说话的声音变了,连相貌都有些变了,变得大大方方的,一口一个“我们宣城”、“我们江南老妪”,仿佛流落半生才终于安下一个家,再也不愿想起自己的来路。
小燕王想到舒方在席上说的话,再看看母亲,他觉得即使他此时正大位,母亲也能把那太后当得像模像样。人啊,是多么顽强的动物。危难时但凡有一口水,也能挣扎着活下去;后来从天上掉下一场大富贵,也泰然认为那就是自己应得的东西。他自己又何尝不如此?
王府正门前是一条十分宽阔的大路,路对面是一条又深又窄的黑漆漆的巷子。
舒方站在五十盏红红融融的灯笼下,从明处向暗处望,本来什么也看不到,但他就是知道李五在那里。一如他过往多年里,无论走到何处,永远知道李五在哪里。并且自洛城西山的炼狱中重逢后,他们便决定永远不再分开。
李五从阴影中走出来,笑着问舒方:“走吗?”
舒方回答:“走啊。”
最近在一些世家贵族中流传着一则传言,当日燕王世子方玉书带着西疆十八骑和一些江湖朋友,救下重伤的长治侯李司俊,两人一路南下,进了南楚地后失去行踪。纵然在现世历史中,当时的世子方玉书正忙着收容难民、加固宣城城防,纵然天下再没人能证明那两个人的身份,但是,人言就像一颗种子,种在人心里,有时候会开出花,有时候会长出恶魔。是真的到了该走的时候。
“对了,”李五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我大概知道‘舒方’是谁了。”
也许就是那个叫着“表哥江南见”的孩子吧!也许不是他,是另外的某一个。不过没什么区别。像这样的孩子,每个家族里都有一大堆,幼失怙恃或是攀附高门,依外家而居。他们就像大江大河里的一条小鱼,百万鱼中或许有一鱼能跃过龙门,其他的活着还是死了没人在意,模样和脾性没人记得清。真是个完美无缺又有根有据的好身份呢!
舒方笑了笑没说话。至少没人记得的人,还有一个表哥会永远记着。
此时此刻的良辰美景,简直令人终生难忘,如果不是有个小尾巴甩不掉的话。
李五也不知道林仲为什么还在,但他确实还在,这家伙挥舞着他的六合枪从巷子里钻出来,跑到舒方面前露出个大大的笑脸:“令君大人!”舒方无语,看了林仲一会,突然沉下脸对李五道:“走城南。”李五一愣,一时没能领会舒方的意思,但是也没有疑问,两人迅速转身向城南奔去。
林仲站在原地还摸不着头脑,可是看那两人突然神色紧张,步履匆匆,想必是遇上了急难之事,而他身为一个明日之星、李侯第二,岂有坐视之理?连忙丢掉树枝,跟了上去。
出了王府大街,一路向南穿街过巷,这是林仲每天都要绕三圈的地界,每家店铺每个大小斜岔他都了然于胸,却只觉得这方向越走越古怪。跑了两三里路,等他停下来想缓口气的时候,人已经站在了夏记布店的侧围墙下。林仲一阵犯晕,还没来得及逃跑便被一只手抓住后心,另一只手托住腰眼,整个人几乎平着飞进了院子。
林仲在半空中手刨脚蹬,腰腹拼命拿劲,总算没摔出太大的动静,紧接着李五拉着舒方轻飘飘落在他身后。
夏家父母睡得早,只有夏昭还在厢房里做活,听见院子里些微异动,捧着个线箩就跑了出来,正跟直挺挺跪在地上的林仲面面相觑……
“建功立业不是什么好事,没有机会去建功立业,才是大家的幸事。所以,不要等这时那时了,就此时吧!多一天也是好的。”李五抓着林仲的手臂把他从地上拉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也不管他懂不懂就继续说,“令君跟我说过,一步走出去,就是天涯海角,想回的时候就回不去了。”
夏昭傻呆呆地站在屋檐下,头发用一根大夹子夹在头顶,襦裙外系着一条做活时穿的小围裙,瘦骨伶伶的。她仿佛没长大多少,舒方一眼看过去就能看见她三年前的样子,像只小母鸡似的,乍着翅膀,挡在父母、弟弟和舒方李五的身前,保护着他们,一张小脸还没李五的巴掌大。
舒方微笑着说道:“昭姑娘,我们要走了,这几年来多谢姑娘的照顾。日后祝姑娘长命百岁,多子多福,平安喜乐。”
夏昭一向知道舒方不靠谱,他说的话随便听听就可以了,但是此时舒方的话一说出来,夏昭的眼圈就红了。可能是因为她一早就知道,这俩人是天上下来的星君,只在危难的时候来给大家打开生门,然后就会走掉,回到他们自己的地方去。这一别,就再也见不到了。夏昭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无意识地伸出手抓了两抓,只抓住一把清润的晚风。
李五携住舒方长身跃起,踏上檐下的石桌,次又踏上窗前的桃树,再次踏上房檐,两条身影转眼间融入夜色中去。
桃树上的一根细枝被踩歪了些,粉白的桃花雨纷纷扬扬洒落下来。夏昭的线箩里还有两只绣好的荷包,刚才忘了送出去,一只绣着“平安”,一只绣着“喜乐”。
七、
天下陷入战乱之后,各州郡无不加强城防,大约在申酉时分便会关闭城门,但是这天晚上,宣城的南门到了子夜还敞开着,专门让夜奔的人顺顺利利出了城。
高高城头上似乎站了一个人,黑黢黢一团影子,无论如何也辨认不清。舒方在城外凝视着那个人,那个人仿佛也在凝视着他。半晌后,舒方整肃仪容,端端正正地长长地向那个人施了一个大礼。不管怎样,在那么个时候,那么个地方,有那么个人,肯做那样一件事,就可以了。他拯救了五十万鲜活活的生命,这就是人世间硬铮铮的道理。值得舒方这一个礼。在舒方看不见的地方,那个人也微微点了点头,算作最后的送别。此后山水不相见,最好就永远不再相见了吧!
“武者,五也。晋城李家才是你日后真正的对手,你执意放这两个人离开,希望你真的不会后悔吧!”宋兼从角楼上下来,慢慢走到小燕王身边。
小燕王哂然一笑:“中原五大世家屹立四百年,高手如云,私军数十万,你们的手哪里伸不得?这么两个人,你们哪里杀不得?非要把人摁在我的宣城杀,用心未免歹毒。舅父,孤哪里得罪过您?”
刹那间,宋兼又体会了一次鬓角凉嗖嗖的感觉,这种“你你我我”的称谓方式似乎再也不适用于他与这位小燕王之间。下笔一念,离题一万,眼下情势如此,自觉再精妙的计划也经不起那些破局之人的不断敲打。
于是宋兼连忙换了个话题:“话说回来,当年千岁站在这里看着他,想的是什么呢?”
“孤想……”小燕王略略回忆了一下当时的情形,微笑道,“来日,此人定是个好县令。”
城外的水车下拴着两匹马,临时委托给看田的老头代为照料,马背上驮着小小的两个包袱,算是舒方和李五的全部家当。老人家寐短,天才麻麻亮就起身了,推开木板门向外一看,水车下拴着的马儿已经不见了。老头心知令君定是夜里来过,这偌大四郡,几十万人等着吃饭,东边旱了西边涝了,全仗令君四处奔忙,一年到头不得安闲。这一走,又不知几时才回宣城了。
天边云色渐深,翻翻卷卷而来,今日怕又有一场好春雨。惟愿路上的行人能平安顺遂,喜乐还家。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