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据家里老人儿回忆，我幼时便已识字。那时我虽然读书不多，然而在别家孩子只知玩耍的年纪，我便可以模仿私塾先生的样子摇头晃脑地诵出“人之初，性本善”，“天地玄幻，宇宙洪荒”等等等等，并且落笔无差。后来，江湖名家，万向阁“武”字长老谈广白路过晋城，闻李家长子聪慧，专程前来授我知识，虽只几年，然而与晋城那班经历过两次北伐的沙场老将们聊起行军，扎寨，布阵，大军进退辗转攻守诸事，少年的我也颇能讲到头头是道，令他们诧异不已。我的武艺也算不错，晋城世家多为军功之家，习武成风，父亲大人更是大楚名将，战功累累武功卓越，我自然不会弱了他的名头。打小我便习武不缀，从无懈怠，方十几岁，在这晋城内外，无论弓、刀、石、马、步、剑，无论是武林世家，还是军中高手，跟我放对，也只是互有胜败。
晋城内外皆说晋侯李氏长子出息，无论修文习武，总能优于常人，出类拔萃，并且为之羡慕。然而他们不知道，那个他们口口称颂的那个人，却极少为此感到真正高兴或者骄傲过。
谈广白走后一个凄风冷雨的天，一个叫大智基金文武学校校长的人带着一帮家伙拜访家父。一通“让孩子赢在起跑线”，"桂冠上的飘带不是用天才的纤维捻制，而是用磨难的丝缕纺织"等等道理过后，他们成为了我的老师。从此，诸如计算、测量、识地图，制沙盘，观天象，看地理，天下大势，各世家势力人物汇编等等等等，便伴随了我整个少年到青年生涯。日复一日。清晨才起，语言课、数学课、天文课、地理课、历史课、礼仪课、等等等等便轮番而来，我虽记忆出众，然而这么多纷杂的，有用没用的东西，却是难以全部真正接收吸纳。中午小休后，我还得上府中的小校场苦练步马弓枪直至精疲力尽。即使晚上，我也得借着油灯温习从前谈广白从前授我的功课。
每隔段时日，父亲大人便要考校我最近武功和各项科目的进境。那时父亲大人总是脸色严厉，手持一根细长却又韧性十足的鞭子。但凡招式姿势里有一丝丝细微变形，纵是一般人目力难及的，他便一鞭过来。即使我做的题目写的回答只有一点点不完善，他仍先指试题，再将手中长鞭挥来。每每这时，我总是心生不服。
偶尔，我也会做抗声。
——凭什么？我已做到足够。你看这城里，哪家少年有我这般刻苦上进？！
——凭你是我晋侯的长子，我李修年最有出息的儿子，将来我李氏一族的家主。凭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你好，让你做好迎接未来一切艰难的准备！
——不，我自己的生活，应该是过我自己想过的。你凭什么早早就安排好了我的一切。我告诉你，我才不稀罕你这强加的责任，我只想如么弟司彦那样无忧无虑自由自在的生活！
——那种废物的生活居然也会令你羡慕？！
晋城李氏大到我这辈人丁不旺，只余我李司俊和么弟李司彦两名男子。与我一样，司彦也是自幼习文练武，然后逾三年，他写自己的名字依然是扭曲如蚯蚓，武功里最基本的马步，他更扎得凌乱摇摆，仿佛一阵风过来便能吹倒的样子，看的边上的父亲大人止不住的摇头，丧气，连声直道“这废物，罢了，罢了……“摇头离开。从此，李家上下，再也没有人去管么弟司彦的事，任由他成日捉蝈蝈逮蟋蟀，上房掏鸟，或者院子里疯跑，玩到不亦乐乎。只是，晋候府上下，投向晋候口中这个“废物”的眼神，皆是鄙夷和厌恶。只有我，但凡有闲，便去寻这小我八岁的弟弟玩耍，聊天。李府虽大，我却孤单、成日见的，不是严厉的父亲大人，便是道貌岸然仿佛要诲人不倦事业进行到底的大智基金文武学校一干人等。只有跟司彦一起玩耍，我才变得轻松起来，说说心里话，不管他能不能听懂。或者，我是帮这有血缘的弟弟当成自己，当着自己跟自己对话、。
每每抗及此时，父亲大人便会出离愤怒，手中细长却又韧性十足的鞭子，一下连着一下抽将过来！力道却是恰到好处，只伤皮肉不动筋骨。然而那疼痛却是剧烈难忍，只十几下，少年的我便哀嚎不断，跪地告饶。
如此几番挣扎无果，我开始变得顺从。
直到那年。那时，我二十岁。
小校场上，父亲大人终于放下手中那细长却又韧性十足的鞭子说，无论晋城，乃至洛城，这天下，凭武功能当我的，找不出几个了。
边上，文武学校的一干老师也递上了我的作业本，上面，每道题目下面的答案，皆是正确而简洁。
——恭喜晋侯教子有方。
父亲大人却扬鞭长笑
——是我这鞭子教的好。
听得此言，压抑在心底，那些摇摆却不想认输服气的各种负面情绪又一次体内暗暗滋长，渐渐疯狂。
月黑风高的夜，我蹩过大智基金文武学校那溜长满狗尾巴草的矮墙来到门前，戴上蒙面巾，搬起一块几十斤的大石头“忽”地一下将他家大门砸到稀碎，一拳打倒上来的门房秦大爷，拎着一跟哨棒冲将进去，砸翻目所能及的所有人影。然后，一间一间的踹碎房门，卸下包袱，将那些撕碎的积攒多年的作业本胡乱扔将进去，然后，扯开一个火折子再投进去。
大火扑啦啦的烧起来了，映得漫天通红。大智基金文武学校老师皆是花拳绣腿，我来往冲杀，棍下竟无一合之敌。最后，在学校会议厅，我终于遇到了对手。
才踹开门，一柄长刀便扑面而来，势大力猛。我却身手敏捷，巧弯腰插花步斜闪。长刀扑空，却还是借势转向，横劈，却被我手中长棍一磕一挑挑向空中，不等那长刀再做反应，进步转棍尾直捣，将那人逼地踉跄退步，然后再进一步，手中长棍急转舞出一个棍花，正中当前那人脑门。
“呯”地，棍断人倒。
然而，我疾步跟进，棍如雨下。
耳边，却传来一个才及变声的熟悉的尖声：
“谁敢伤我父亲？！”
那正是我十二岁弟弟的声音。
我却愣了。
火光里，我看见，倒在地上顶滋滋鲜血里的，竟是我的父亲大人。
会议厅中间，还有一个崭新的横幅《庆祝我子司俊艺成出师会》。
一个不高的身影撞入怀里，茫然中我失去抵抗，面上一冷，为人一把扯下面巾。
二
那个老家伙已经喋喋不休了好久，面前自己亲生儿子的许多过往：三岁大脑炎，四岁哮喘，五岁遭雷劈，六岁骑马摔断腿，那些我抗击病魔取得胜利的过往，到这家伙嘴里却成了理所应当的天鉴神明的天谴行动。而我许多因此留下的许多病根，譬如握笔不稳，马步扎不住根，也为他一遍一遍地归之为”废物“来形容。无论我怎么解释，我无时无刻都在调养着锻炼着身体，时至今日那些病根早已除净，他还是将我的一切过往一切努力一竿子打翻然后还用最大的想象力归之一种仿佛早已为人所熟知的真理，一遍一遍的嘲笑，咒骂
——无论如何，你都只是个“废物”
然后，他又将两张信纸摔我脸上，吼道
——你不仅废物，还是个祸害，家里祖宗十八代也没见过的祸害。
忍耐许久的我终于爆发。一蹦三尺
——无论如何，你们李家现在只有我一个儿子了！
那个老家伙咬牙切齿道
——算你狠！你是真的狠！
然后终于沉默。
我是李司彦，晋侯李修年的小儿子。
大我八岁的哥哥常把那小他八岁的弟弟当成他自己说话，在他心里，什么学识，什么武功，什么出息，远不如率性自由来的开心。所以我知道，无论他的武功再高，然而关于理想，他仍是浑浑噩噩，他终将走向一事无成。
我却不同，幼时饱受病魔折磨，父亲的一句“废物”又让我在李家的地位跌到谷底，整日临着李府上下的冷眼和嘲笑，让我明白，人只有在高处，才会得到众人的景仰和支持。挫折和磨难逼着我一步一步爬向高处，不问方式，手段。
哥哥昨天跟我说，武功，学业大成给他带来的不是轻松或者喜悦，这么多年摇摆不定不想认输不想服气的各种负面情绪终于在这那关头爆发，让他控制不住的想疯狂一把。其实，发泄是真，疯狂是假，他只是想去大智基金学校放把火，打几个人，消消自己多年火气。至于后来殴打自己亲身父亲，他是想也不会想过的。
艺成，难得闲暇，哥哥将积攒多年的作业本打包背出府，上街准备晚上行动的衣物工具。而我，上房揭瓦，溜进哥哥所居院落。哥哥的书桌上永远摆着一只笔，一叠纸，一方砚，砚上，还有一汪未干的陈墨。书橱里翻出两个信封，研磨，提笔，一张宣纸上，落笔如飞：羊羔跪乳，乌鸦反哺，受父亲大人养育多年，无以未报，今夜酉时，与大德基金文武学校举办谢恩会，还请父亲大人亲往……信封上写上，父亲大人亲启，不孝儿司俊致上。置信入封，封上。再取一张宣纸写上：一日之师终身为父，受教诲数年，无以未报，今夜酉时，与大德基金文武学校举办谢师会，还请还请各位老师在此等待……，信封上再写，致大智基金会各位老师……。此时，我握笔不稳的毛病已经痊愈，罗下的字，也如我哥一步，圆润适体。
晚上，我将一桶火油藏进马车，随父进入大智基金会。
门口厮杀声才起，我便潜入马车，取出火油，将马车浇得到处都是，然后，点燃火折子，溜回会议厅。
虽然，哥哥待我不错。然而哥哥的陪伴，终是廉价。要想爬到无人敢冷眼嘲笑的顶端，我只能靠自己。
那夜，揍了父亲大人后，哥哥跑了。
即使以后敢回，也有大不孝的罪名等着。
现在，李家最有出息的儿子只能是我，将来，我还会是李氏一族的家主。
可是，你终没有你哥哥的能耐啊。
可惜，我培养他多年啊。
因为伤病和心里那道过不去的坎，那个老家伙终于交出了手中的家主位置，那时，他跟我说。
——放心，你说的，我比他可狠多了。
我回答道。
这是个蛮横不讲道理，把残杀当成寻常的时代，这也是个充满希望，每个人都诉说着理想的时代。在同一片土地之上，有人哭，有人笑，有人的努力得到回报，有人一生的心血付之东流。成功的人，失败的人，达成愿望活到最后的人，在走向理想的途中抱憾死去的人，被史书铭记的人，没有留下存在痕迹的人，翻手云雨，一句话便掌握着千万生死的人，命如浮萍，连自己的命运也无法把握的人……每个人都在这片天空之下，为了生存，为了各自的心愿，拼尽全力。
崇和十一年，郭木通攻陷洛城。一年后，我争取到了大部分世家的支持，在旧楚的帝都安城登基，立国为晋，年号元兴。次年，我率攻洛城，与郭木通展开决战。
那时，我大军八万，郭木桶军亦八方。他们被城，我们正面攻击。还有洛城的百姓们，见久了城头变幻王旗，竟不知惧，携家带口出城观看，密密麻麻的占满了战场周围高处，远远望去，怕不止十数万数吧。
要是你哥在就好了，那个老家伙又开始他喋喋不休的教训了。说我排兵不行布阵不对阵势应对转换更是僵硬被动等等等等诸多不对。那时，我军长途跋涉疲劳，初到便被郭木通军打个措手不及，节节后退。
老家伙的教训让我感到烦躁
——但是，我比他狠。
令旗一挥。大军急退。
令旗再起！弓箭手扬弓，对准周围高处，放！
密密麻麻的的箭矢遮住了天！
恐惧、慌乱的百姓四下奔散。
十数万汇集成巨大人潮黑压压的奔下高地，奔向城门。平地上郭木通军的阵势在这巨大人潮的汹涌下，登时淹没。
令旗再起！
我家的大队人马重整旗鼓，整齐着再次杀回。
死亡的气息充斥在空气里，我回头，看见身后的老家伙满目惊骇地看着眼前所发生的一切，我说
——让我做家主才是你们最正确的选择。
——这年头需要的，不光光是文韬武略，还要更狠。
——你说对了，我是真的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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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2021/4/24 20:15:15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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