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吧论坛【 笑傲江山 】[ 一剑光寒 ] → [28-1-13]第一轮西区:留香(贴杀林朴,参评,挖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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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28-1-13]第一轮西区:留香(贴杀林朴,参评,挖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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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赵小茄
  1楼 群杀玩家  5帖  2021/7/25 10:21:16 注册|搜索|短信|好友|勋章|藏票|洗衣||我的勋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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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轮西区:留香(贴杀林朴,参评,挖R)  发帖心情 Post By:2021/8/10 20:40:54 [只看该作者]



【一】

青山隐隐,秋尽江南。

虽是深秋,扬州外城河畔的高树依旧郁郁葱葱。外城河原是护城河,现如今城区扩建,外河成了实实在在的内河。外城河古有小秦淮之称,水流自西向东,七百余亩瘦西湖水经敕赐天宁禅寺、史可法纪念馆、个园,过便益门遗址汇入古运河。

外城河畔的阔叶树下是半人高的护栏,护栏旁游人如织。个园北门对面,盐阜路步道上人头攒动,游客们顺着一溜排开的地摊围观着。走近一看,数十个操皖北、豫西口音的玉器贩子背靠护栏,坐在小马扎上正与游客们比划着。

“先吃饭,先吃午饭啊!”

导游指着饭店的方向卖力呼喊,撺掇游客们往北走。个园穿过盐阜路往北是玉器城,再往东可到工艺品市场和漆器城,那儿是旅行团下午的行程地,也是导游们油水最多的地方。

此时,一辆出租车驶过,与行人背道而驰。车上一老者扭头望了望熙熙攘攘、热闹拥挤的人群,没有多少表情,似乎见怪不怪。回过头时,一名学生模样的年轻人示意:“教授,快到了,就在学校后门。” 

学生口中的教授是广陵大学旅游管理学院烹饪系的副主任,赵树行。

广陵大学走在时代前列,早在90年代初便完成了合并扩张,说起这并校扩建的路子比起吉大、浙大也要早了许多。而烹饪系则是广陵大学一大特色,与市场上兴起的各种烹饪技校相较,大学教育更多是为了培养学术人才。而建系伊始,学院便将继古开今,弘扬淮扬文化作为办学宗旨。

这天,赵树行本在学校主持一场学术研讨会。会上应院系邀请,日本“是风堂”主人岐田一男先生为参会学者及广大师生表演了日本传统技艺“天妇罗”,并作《匠神铸造》主题演讲。

演讲尚未开始,赵树行便带着学生急匆匆离开会场赶往广陵大学瘦西湖校区。

事出有因。天妇罗表演刚刚结束,正当满场掌声沸腾,赞誉连连,不知哪个系的好事学生突然从会场后门窜了出来,学生手中端着一个泡沫塑料餐盒,一溜烟小跑冲上会场舞台**。

赵树行还在寻思这是哪一届的学生这么不识大体,而学生已经将餐盒至于岐田一男先生面前,大拇指一按,盒子随即打开。

“东北菜?”

赵树行以及身旁的几个教授、学者望着眼前的泡沫塑料餐盒先是疑惑转而愤怒。刚要示意场边的学生会志愿者们将好事学生给轰出去,那边岐田一男先生的一声惊叹通过麦克风让嘈杂不堪的会场瞬间安静下来。

岐田并没有在意话筒,轻轻往旁边推了推。转手便把餐盒揽与胸前,看了一眼桌旁的学生,若有所思。他双手捧起泡沫塑料盒,放在鼻前仔细闻了闻。

“houni(香り)”

岐田身旁的翻译愣了愣,望着泡沫塑料盒。岐田似乎发现了翻译的不安,紧接着用稍带口音的中文说了句:“好香啊!”

全场师生惊叹,原来岐田先生的中文说得如此流利。

岐田从现场工作人员那儿要了一双筷子,轻轻夹起餐盒中的炸物,放入口中咀嚼片刻,复又夹起另一片。场下学生不愧是烹饪系科班,眼尖地已经认出并惊呼,那是锅包肉和炸平菇。

岐田先生只品尝了两口,便放下筷子鼓起掌来。一旁不知所措的教授们赶紧凑过来,每人品尝了一口。

“确实很香!”

出租车中,赵教授反复回味着刚才的味道。学生见状似乎更有底气,竟在教授面前说道起来,什么泱泱华夏浩浩汤汤,中华美食源远流长。赵树行气不打一处,全然不顾教授身份,在出租车上指着学生鼻子一顿批评。一时间,什么年轻目光短视、狭隘民族情绪、有碍国际观瞻等等高帽子劈头盖脸压了过来。学生有些招架不住,气愤却不敢多言。

前排的司机师傅透过后视镜看了一眼,耸了耸肩,嘴唇动了动:“乖乖龙地咚”。

教授似乎发现自己失态,平复了一会:“你怎么带过去的?”

学生愣了下:“哦,坐公交车啊,来回都是公交车。我从瘦西湖校区回新校区,锅包肉特地没让厨师勾芡,不过一路上锅包肉和炸平菇早都凉了、软了,就这卖相,那个小……那个日本大师不还是吃得津津有味。”

教授正欲发作,司机一脚刹车,到了。

广陵大学瘦西湖校区,北小门。

赵树行抬眼望了望招牌——林家饭店,心想,这庙也着实小了点。就算自己不常驻瘦西湖校区,好歹这边也常来的,却从未听说过有这么个地方。随行学生还算识大体,没把民族情绪从新校区带过来,掀起门帘将教授请了进去。

饭店里面好不热闹,不大的地方摆着六张桌子,正值午饭时间,所以坐满了学生。学生大多成群结队,每人面前一份盖浇饭。也有看上去条件好些的,四个学生,三个小炒,一大碗西红柿蛋汤。

这边还没有吃完翻台的意思,那边门口又进来几位学生,似乎刚打完球,一进门就吆喝,横冲直撞,挤得教授没地方站。

一顿吵嚷。

“呦,赵主任!”说话的已逾不惑,看样子应该是学校教师。碰到副主任,中年教师屁股挪了挪给赵树行让了个位子,而后一脸诧异:“我的天啊,美食家主任也来这儿吃饭?您今天是过来开会吗?我跟您说,这是我学生家开的店,别看门脸小,这儿不比大饭店差,价廉物美。您是老饕,今天一定要品品,我请客。林让贤,加菜。”

赵教授正欲与同事寒暄,听到这名字皱了皱眉,再一抬眼:“小贤?”

中年教师听到赵教授呼唤地如此亲切,不知所以:“小贤啊,认识赵教授?”

不等林让谦回话,教授点了点头:“关系那可不一般呐,这是我大侄子。”

中年教师恍然大悟:“亲戚啊,那多好,小贤是我学生,品学兼优!怎么你有个大侄子在我手里也不提前打个招呼,小孩子都大二了,早点说啊。”说完中年教师拍了拍赵教授胳膊,给了个眼神。

赵教授心领神会点了点头。那边林让贤把一碟子盖浇饭端到隔壁桌,赶紧跑了过来。

赵树行站起身子双手拍了拍林让贤肩膀:“大小伙子,没想到你都大二了,来扬州也不说一声,这店开多久了?”

“大一就来了啊。”

“大一?”赵树行摇了摇头,他暗暗心惊,林家饭店开了一年有余,自己竟然不知道。赵树行放下双手,仔细打量眼前的孩子,点了点头,准备向后厨走去,却没迈动步子。

一别多年,赵树行不知如何再见故人,从他望向小贤的眼神中略有欣慰,而那缩回去的步子,似乎带着些惭愧。

赵树行终究没进后厨,从小贤围裙口袋里抽出点单用的纸和笔坐了下来,不多时又将单子交给小贤,示意小贤送进后厨。

中年教师望着赵树行运笔如飞,口中念念有词:“胡适一品锅、徽州蒸鸡、红烧臭鳜鱼……”

报完菜名,目瞪口呆。

小贤再出来时是跟在父亲后面。只见一中年男子,五十出头中等个子,微微发福胡子拉碴,身上是刚刚小林穿着的围裙。

这人便是小贤的父亲林柏。

中年教师昂了昂下巴对着林柏点了下头寒暄几句,转而问向小贤:“小贤,你妈妈呢?这胡适一品锅还有臭鳜鱼什么的……”

  林柏很客气地朝着中年教师含了含胸解释道:“他妈妈在里面忙着,您是小贤的老师吧,老师好。我这店小本经营,主要为学生服务,没有备那么多菜,这是我做的,你们凑合尝尝。”

说完,林柏又像中年教师欠了欠,转过身子,跟赵树行点了下头。

赵树行早早地就站了起来,双手接过林柏手中的碟子,拿着大勺往自己的碗里舀了半勺,再用小勺舀起,送进嘴里。

中年教师不太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嗯?炒饭?”

赵树行对着同事得意地点了点头:“嗯,国宴。”随后单手呈掌,摆了个不信你尝尝的手势。

中午那顿“国宴”吃得无比简单。赵树行明白,巴掌大的林家饭店也不是说话的地方,借口不妨碍林柏做生意,约了个晚上的时间便早早离去。这一走,丢下了不知所措的随行学生还有那名中年教师。

中年教师倒是没在意饭店中发生的这些故交相见稀,相见倍依依,一门心思都在那碟国宴炒饭上。只见他正直身子,端坐着品了十几分钟。

随行学生最是诧异,他虽不是瘦西湖校区的学生,却经常光顾林家饭店,说起来前后也有一年,是个老主顾。可从来见到的都是林让贤老妈林婶在主厨,他爸爸不过买菜洗菜打打下手,照今天这情形,原来庙小菩萨大,内里有乾坤呐。

学生有点来劲,将刚才日本大师会场中的里里外外当着饭店中师生的面添油加醋好一通吹嘘,言语间神采飞扬、春风得意。当他再三询问后得知,这锅包肉并非出自眼前这位胡子拉碴“国宴大师”之手,略微有些失望。

好在这位好事学生没有失望多久,林柏回到后厨,又为这位学生做了份炒饭。倒不是因为吹捧,林柏望着孩子神采飞扬那劲头,像极了灶头上喷薄着得旺火。

林让贤将炒饭送给校友,笑了笑,转身回到后厨帮忙,看了眼重新回到洗碗池边的父亲,又看了眼灶头上的母亲,擦了擦手,从橱顶的大盆中拣起一块没有复炸的平菇丢进嘴里。

奇怪,有那么好吃吗?

“妈,你复炸时候加了什么啊?”

“问你爸去!”

“爸,你复……”

“你好好学习,菜都不会切,问这么多干嘛?”

“你也不教我啊?”

“读书去!”



【二】

这锅包肉、炸平菇里的窍门赵树行是知道的,可惜的是他只寻得门,未悟得道。午后赵树行让院系其他领导陪同岐田一男一行游玩瘦西湖,自己早早来到湖东二十四桥凉亭旁的“及第楼大酒店”做准备。

酒店后厨内,赵树行从裤子口袋中掏出一柄梳子,将大背头理顺,轻轻戴上近三十公分高的帽子,再将围裙扎紧。只见他来到池边,洗手、擦净。转身从配菜台上挑了一小篮子平菇,再拿出一只不锈钢碗,捏了一把淀粉,少许盐、胡椒,嗑了个鸡蛋兑水调糊,糊调得干湿得当,平菇挂糊初炸过后色泽金黄透亮。赵树行再从冰箱中取出一截金华火腿,去皮切了滴油那一块。复炸时先将滴油那块炼了,再兑入菜籽油,用混合油复炸平菇。不多时,一盘东北小吃炸平菇便出锅了。

赵树行拿起筷子尝了一口,闭上双眼,皱了皱眉,啪一声将筷子反扣在桌子上,反身将锅中热油一股脑全倒了去。他呆呆地立在灶台旁,正准备关灶,突然跑到冰箱前,打开门,取出一块云腿,同样的方式,去皮切了滴油那一小块。

又是同样的方式,一锅油,一股脑全倒了。

上次这么倒油,还是自己的师父吧。

赵树行有两个师父。最早在合肥东苑宾馆,赵树行当时是宾馆里的一个小服务员,那时候不过二十出头。而宾馆里的总厨师长就是林柏的父亲林恭言,林恭言念及赵树行为黄山黟县同乡,又觉他聪敏好学,便向上级组织打报告,要了这个后生。赵树行拜入林恭言门下时比起林柏还要长几岁,所以,算起来赵树行当是林柏的师兄。

渊源有自,岐田一男与林恭言赵树行师徒俩也算是故交。72年中日邦交正常化,岐田一男随代表团访中,并参加一系列交流活动。当时因为一些特殊原因,建国前那些成名已久的大师傅下放的下放,入狱的入狱,能撑起场面的不多。加之活动多,时间长,组织上便抽调安徽、江苏、山东、广东四省**宾馆大厨前往北京献技。

当时筵席群英荟萃,林恭言贡献了四道传统徽菜:胡适一品锅、徽州蒸鸡、红烧臭鳜鱼以及八宝豆腐。日本人喜食豆腐,筵上就对八宝豆腐赞不绝口。后又因主食水饺上得不够,组织临时决定让林恭言与扬州西园招待所的大厨汪德顺各炒了几份蛋炒饭端了上去。

恰恰问题就出在了这炒饭上,饭后大家发现,林恭言做的炒饭被一扫而空,而汪德顺做的炒饭只不过动了几筷子,这让身为扬州人的汪德顺情何以堪。

林恭言回皖后受尽赞誉,结果好景不长,宾馆中一个同为黟县老乡看着眼红,便打起了小报告,说林恭言的祖上是地富反右坏,其父亲在段祺瑞府上做过事,手上沾满了革命者的鲜血。这个罪名压下去,林恭言锒铛入狱。墙倒众人推,又有人举报林恭言在北京期间与日本代表团其中个别人有私下接触。还没弄清楚前因后果,就被扣了个里通外国的高帽子游街示众。林恭言负屈衔冤,随后染上重疾,未等到平反,便在狱中含恨而终。

林恭言入狱后,林柏便回到家乡,而赵树行也丢了工作。一直等到80年代初,扬州几个国营大饭店营业。赵树行离开安徽来到江苏,找到汪德顺,拜在汪德顺门下。汪德顺没有拒绝,欣然接受。

汪德顺也没道理拒绝,因为赵树行带去了在合肥东苑宾馆学到的所有本事。

而那个倒油的师父,便是汪德顺。

那是10年前,1992年,中日邦交正常化20周年。为纪念这一特殊时刻,日本来华参访团的规格可谓史无前例。此时北京已有不少名勺大厨可供选择,然而作为历史见证人,汪德顺虽年事已高,却依然被请去献技,而当年国宴上给林恭言打下手的赵树行已经成了后厨主力。

同样见证历史的还有岐田一男。此时的岐田一男已经享誉国际,其一手创立的“是风堂”更是摘得国际超星级饭店荣耀。然而这位星级大厨似乎对二十年前的味道久难忘怀,所以对组织者提出恳求,希望再品尝一次炒饭。

经岐田一男回忆,炒饭中应有腌制肉类,汪德顺借此得出当年炒饭用得应该是荤素混合油。至于荤油用的是什么,赵树行只恨自己当年太不把炒饭当回事,压根就没在意林恭言的操作过程。为了满足日本客人,汪德顺带着赵树行用各种荤肉炼油,最后选了两种,结果炒出来的饭都不得岐田一男认可。汪德顺二次受挫,一时气急,在后厨一股脑将油倒了个干净。

世道轮回,十年之后。2002年,中日邦交正常化30年。

不过这次岐田一男一行更多的是民间色彩,只不过时间敏感,而他又是前两次代表团的老人,广陵大学相当重视。早上好事学生那么一出,电光火石之间,院系已经做了很坏的打算。没想到机缘巧合,谁能想几片锅包肉、炸平菇竟能将大师的味蕾俘获。

到最后,坏事竟变成了好事。

望着满池子废油,赵树行取下帽子放置妥当,叫来个伙计把水池冲刷干净,自顾自走了出去。


【三】

二分明月一声萧,半属扬州廿四桥。及第楼大门敞开、灯火通明。大门上挂着横幅,横幅大抵不过是欢迎岐田一男大师一行云云。再往上是包间抻出的阳台,阳台正对二十四桥,林柏与赵树行并排站着,一同望向月光映照出的湖面桥影。

此刻岐田一男已经离开,这顿晚宴很成功,尤其是岐田大师,尝到了当年的味道,并且解开了心中多年疑惑。

林柏与晚宴前应约来到及第楼,在后厨做了一道经典徽菜八宝豆腐,又当着赵树行的面从头到尾重现当年那碟炒饭。

湖面秋风似有凉意,赵树行无奈冷笑几声:“就是块刀板香?”

林柏点点头:“那还能有什么门道?”

秋风凉煞人啊!

赵树行自负不凡,入扬州以来一直顺风顺水,现如今在业内更是德高望重,又有高校背景加持,俨然已到技术提升至艺术的境界。而与汪德顺师徒二人多次试油失败,本让他觉得其中必有玄妙,油中腊味一定出自某种不得了的高档火腿。现在,此等“深奥莫测”却被眼前这个胡子拉碴,靠做大学生生意的私营小微业主随随便便就给说了出来,更何况,答案竟是徽州地区普普通通的民间家常腊味,刀板香。

也许是真把徽菜的本忘了个干净。

赵树行面子上已经挂不住,只是看上去依旧水波不惊。

林柏并不了解这其中发生的纠葛,他有些不以为然:“炼个油还有多少花里胡哨?总不能用火腿吧,一年腿香气不够,两年腿、三年腿盐太重,而且多多少少会有一股子薅味,味道重了就遮掉了其他菜的味道。”

此时,赵树行已将脸转了过去,透过阳台门的窗户朝餐厅望去,餐厅金碧辉煌,桌上的残羹冷炙服务员还未来得及收拾。就在半个小时前,自己亲自为岐田一男先生一道道介绍入席菜肴,大家举杯换盏坐而论道、谈笑风生。再一眼望去,酒桌上原先盛着八宝豆腐和炒饭的大碟空空如也,甚是扎眼。

赵树行对着玻璃上微微映出的面庞,从裤子口袋中掏出一柄梳子,将大背头理了理,几根藏着的银发,被他梳了出来,再一梳又埋了进去。

半天没了声音,林柏也陷入沉思,半晌才开口:“这刀板香里有故事啊,72年那次,听我父亲说,当时晚宴结束后,有个日本人叫岐田一男,私自找到我父亲。父亲觉悟不高,那是半句话都不敢搭,结果岐田一男弯着腰一直鞠躬,父亲不答应他,他就不起身,左一句抱歉,右一句辛苦了。父亲心想也不能失了礼,就送给他半条刀板香。那可是公家物资,第二天自己掏了粮票和钱冲了进去。这次来的也是他吧?三十年过去了,还惦记着。要不明天去店里再拿一条送给他。”

赵树行缓缓扭过头,看着林柏,眼前的这个师弟,沧桑写在了脸上,朴实得像一个农民。

林柏家可不是什么农民,祖上有田有产,是黄山黟县的望族。往上数三代、五代,那都是有功名的。只不过爷爷那辈出了变故,最终在东北落地生根。

所以,林柏的母亲、妻子都是东北吉林人。

林柏的爷爷奶奶走得早,奶奶家那边是出了名的徽菜世家,奈何奶奶家无弟兄,就把这做菜手艺传给了林柏父亲林恭言。上世纪五十年代黟县土改,林家老宅和祖田重新丈量,通过林柏奶奶家联系上了远在东北的林恭言。结果年代久远,也没个凭证,宅地便成了无头公案。亏得没有凭证,林恭言没被扣上地主老财的帽子。至于地富反坏右这些,那都是后话。

林恭言回到祖籍,宅子肯定是要不回来,土地也没分得一星半点,倒是因为用了几样简单山货,做了一桌好菜,被省里视察土改情况的黟县籍领导视为宝。领导将他直接调到了省城东苑宾馆,这一干就是十几年。

那时候林柏刚出生,由于父亲工作调动,便随着母亲一起,举家从长春迁到合肥,长大后就一直跟着父亲后面学做菜。到了70年代,父亲狱中去世,林柏又随母亲回到长春。后来父亲平反,林柏被安排到长春一机厂,当了一名工人。工人倒是没当几天,却很快在厂里有了自己一席之地,他被换岗调到了食堂烧大锅饭,林婶便是那会在厂里食堂工作时认识的。

老婆孩子热炕头,安稳日子没过几年,大锅饭没吃上几口,铁饭碗没了。经济转型浪潮涛涛,老工业基地尤甚,九三年林柏林婶双双下岗。两口子带着孩子走南闯北,凭借一双手倒也没饿着,只是日子过得总是欠了些。

九三年赵树行刚到广陵大学,也是巧,跟着汪德顺算是走对了路子,凭借一身本事和资历,原先在职业学校当老师,专门做烹饪技术等级考评工作,说白了就是当评委盖章发证。后来广陵大学扩招,建了几个校区,合并了几个学校,赵树行没读过几天书却摇身一变成为了一名大学教师。

97、98那两年广陵大学飞速发展,原先的几个系都扩成了院,赵树行又搭上顺风车,顺理成章地成为建院元老,这下算是在学校彻底站稳了脚跟。唯一美中不足,赵树行有个爱折腾的儿子,本来在老赵手底下背靠大树好乘凉,却吃不来苦,一开始就没选择烹饪专业。小赵有点看不起伙夫,好高骛远选了个酒店管理专业,还说将来要管他老子。大学毕业后在外面混了半年,小赵也没去酒店,通过赵树行的关系找了个投资人,回到老家撺掇起村长,搞起了“农家乐”。这么看的话也算是专业对口了。

赵树行对他这儿子是一点办法没有,好赖是亲生的,也不能见他在老家瞎胡闹。赵树行当时恨不得亲自跑去给农家乐掌勺,前思后想,想到了自己还有个师弟林柏。转了七八个弯终于联系上,得知师弟在外面打工过得并不如意,赶紧顺水推舟,把他给介绍了过去。

这下子林柏倒是真成了农民。

农家乐走得是怀旧路线,红色主题。吃忆苦思甜饭,唱造反有理歌。说起来这个农家乐在当时是开先河的,小赵不知得了什么高人指点,在97、98年就搞起了体验经济。饭店四周摆满了农具,吃完饭还有农活体验、水果采摘。整个农家乐最有噱头的还属半山腰上那个林氏古宅,古宅粉墙黛瓦、高脊飞檐。这倒不是主要,主要是古宅大门一推开,影壁上红漆斑驳,字迹却依稀可见。上书“打倒一切牛鬼蛇神”。

可惜小赵步子迈得着实大了点。那一年西递宏村旅游业发展迅速,世界文化遗产认定也被提上日程,而村子夹在两地中间,讨不得好。往西去还有南屏景区,南屏的古建群落面积远远要超出当地。更何况那时候交通不便,跋山涉水、千沟万壑,从屯溪到黟县都不方便,何况是一个不知名的村子。还有就是那会城镇化程度本来就不高,许多落后城市乍一看都还像是一个大农村。所以啊,好日子没过起来就想着忆苦思甜,这主意也就小赵这种人能想得出来。

这不,林柏夫妻俩没烧几天的柴火灶,又熄火了。这个项目最终不了了之。怨得了赵家父子吗?也怨不了,都怪自己太老实,半辈子循规蹈矩、安分守己。


【四】

赵树行、林柏两人一时无话,各自盯着湖面沉思、回忆。

“说到这刀板香,就想起了家乡啊,前几年我也是好心,本以为能让你在家乡有一番作为。”赵树行先开了口。

林柏摊了摊手:“其实也没啥打算,这么多年苦过来了,就想着儿子好过些” 。

赵树行再次扭过头,看着林柏,眼前的这个师弟,不是朴实得像一个农民,而是像农民一样朴实。

赵树行略显不解:“怎么想到进计算机专业?要不要我去学校说一说,转到我们专业,那以后就是一马平川了啊。” 

林柏叹口气:“哪知道你在学校这么厉害。志愿是他高中老师帮着报的,说是热门,我跟孩子妈哪懂这个?我父亲总说他自己没机会读书,希望我读,我已经这样了,只能再希望儿子。你看看,平时菜都舍不得让他切。你还能不知道为什么吗?这灶台活有多苦!”

“怎么就苦了?”

赵树行突然意气风发,跟林柏说道起来。

赵树行再过两年就要退休,即使在院系继续发光发热,行政岗上肯定不能再有什么作为。这“及第楼”就是他的后路,占了股的。这不,看上了岐田一男的在国际餐饮界地位,希望岐田一男能为酒店走国际化路线背书。

“哎,自己路走好就不错喽,还走什么国际化?”林柏有些不以为然。

“那你让儿子学计算机干什么?那不也是外国人的东西?来来来……”

说完赵树行推开阳台门,拉着林柏就往后厨走。

赵树行虽然师父多,两脉相承,但绝对传承有序,且师出名门。起码那些年,他还是秉承传统、包容并蓄。结果这些年研讨多了、论文多了,讲台上得越来越多,灶台下得越来越少。光顾着包容并蓄,把传统都丢到了一边去了。

前两年学校引进一批青年人才,他们院也不例外。其中几个国外海归履历光鲜、成果丰厚。有个海龟还曾在法国做过行政总厨,95年就有过米其林三星从业经历。这些都还是次要,重要的是那几个海归动辄全英文论文,发表国外期刊,随随便便就能拿个省级课题,还能轻松获奖。这让没读过几天书的赵树行毫无招架之力,眼见着海归们火箭般擢升,赵树行顿感自己退休前再进一步的计划岌岌可危,这不,近几年便也学着走上了国际化道路。

“嗯嗯,还是读书重要” 。

林柏跟在赵树行后面走进后厨,也不知道他听进去了哪一句,随口就这么应了一声。

此刻后厨空无一人,赵树行打开灯,随手从墙上取下一件备用厨师服丢给林柏。而后从口袋里掏出梳子,将背头理了理,轻轻戴上近三十公分高的帽子,再将围裙扎紧。

“帮忙打个下手。” 

赵树行转身走到冷柜前,前前后后取了十几样东西。

“把食材处理一下。” 

“食材?”林柏愣住了。

“食物的材料,今天刚学的新词,从岐田一男先生那儿听来的。” 

     

配菜台上,林柏按照赵树行的指示处理着“食材”,那边赵树行从冰箱里又拿出一盆米饭和一小盒精装鸡蛋。

“怎么还备着饭?”林柏有些不解。

“明天用的隔夜饭,今天的量早就用完了,只好拿新煮得凑活用用。你是不知道我们这个有多火,你去看看冰箱,四大盆饭,那都是明天要用的。”

说着赵树行熟练地单手磕蛋,指尖使巧劲,利用蛋壳将蛋黄、蛋白分离。随后将蛋白炒散,再将饭倒入,锤散炒匀,最后蛋黄液分次缓缓倒入。

“这就是金包银!”赵树行颠勺相当利索,不时用膝盖扳弄火阀,调整灶火大小。

赵树行抬了抬头示意林柏,林柏按照赵树行的要求将刚切好的“食材”按顺序一一递了过去。

“这么多年走南闯北,也算是见过世面,依我说啊,有机会你也出去转转,将来儿子出息了,争取送出国,美国有个地方叫硅谷,在加州,那个地方我去过,里面都是计算机人才。当个领导还是有好处,这几年我也去过不少地方。”

赵树行左手手腕不停抖动,右手拿勺背不停推饭,继续说道:“每到一个地方,我就喜欢品尝当地美食,不过我们是中餐厨师啊,有时候,我就到处转转,想看看国外的中餐长是什么样?看看这些挣刀乐的同行们都是什么水平……”

“刀乐是什么?”

“美元,欧元更厉害,一块钱抵咱们十块钱。我前几年去美国,美国华人餐厅啊,那大多都是粤菜,看不到几家别的菜系,要么就是火锅。”

“那徽菜呢?”

赵树行摇了摇头:“没见,好不容易在旧金山找到一家淮扬菜,名字起得还挺好听,叫淮扬明月。你猜怎么回事?总厨是我原来在职业学院时候的学生,那一道文思豆腐,哎呦,切的比竹签串子还粗。”

“哈哈哈,没学到你的手艺。”

赵树行一脸无奈:“那顿饭好在有人请,吃了两千多美金。你算算得多少人民币,就我这教授的工资也吃不起啊,可是人家花的是美金,挣的也是美金。”

“哎”赵树行叹了口气:“要不是自己舍不得这个位子,要不是语言文化不行,怕丢人,那时候啊,我还真想过用脚投次票。现在…….”

林柏揣了揣手,站到赵树行旁边,看他最后几个动作,而后熟练装盘,小声嘀咕:“国外有那么好嘛?”

赵树行一边装盘一边说:“扬州炒饭国际标准。日本北海道刺身,海中宝石,纯天然无污染。加拿大牡丹虾,鲜甜脆爽、口感细腻。日本和牛,传说中听着交响乐长大的牛,我这选用的是A3级别,脂肪含量适中。西班牙5J火腿,这个死贵死贵,今天昏了头差点用这个炼油,想想那时候也没这个东西。”

“你再看看这个”赵树行指了指:“澳洲扇贝晒成的瑶柱,刚才切得时候有没有闻到一股黄金海岸的味道?”

林柏被赵树行说得有点懵:“是挺香,那这豌豆呢?”

这边刚说完,那边赵树行抓起一把葱花撒了进去,大高帽子往后扬了扬,神情瞬间洋气许多:“made in china,葱和豌豆是我自己种的。”

“不错,看着就是小笨葱,你还有这手艺?”

赵树行赧然:“贫下中农,谁小时候还没种过地?”

说道种地,赵树行似乎闷了下去,招呼着林柏赶紧趁热吃,自己躲到一边,取下帽子,脱了衣服。

“好吃,好吃,这牛肉好嫩啊。”林柏赞不绝口

赵树行似乎没打算回应林柏的奉承或者恭维,又或者真的是感慨。叹了口气,自说自话:“其实吧,这及第楼也不是个归宿,有件事,我一直在打算,退休以后再干几年,我就准备告老还乡。路子我都铺得差不多了,等到明年的时候,我准备……”

“呦”

滴滴滴,几声脆响,林柏嘴里嚼着饭,赶紧站起身子,捋起下衣摆,从皮带上摘下一只摩托罗拉BP机,看了一眼:“我老婆,119急呼。”

赵树行从口袋里掏出一只诺基亚手机:“先回一个,别让弟妹担心。”

那边林柏接过电话给老婆回了过去,这边赵树行已经将打包盒装进了塑料袋。

“不早了,也该回去了,你把这个捎上,让弟妹尝尝。你放心,及第楼到你那儿可比瘦西湖到新校区要近,我有信心,今晚我能扳回一城。”

林柏大概明白赵树行的意思,说得那是中午的事。也没在意,跟赵树行约好了时间详谈明年的 “告老还乡”,随后拎着打包盒走出后厨,走向大厅。

林柏是高兴的,他始终惦记着是自己的儿子,所以赵树行有求于他,他不仅欣然接受,甚至是自愿,今晚上讨好日本人的八宝豆腐和炒饭那是真用了心的。从刚才赵树行的口气,这个大树算是靠上了。林柏还是觉得自己老实了点,没想着儿子一进学校就托师哥这层关系。

一边想着,林柏胡子拉碴的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容,可惜紧接着又收了回去。

酒店大厅里竖着高高的一只看板,来时没注意,走时却看了个清楚:“赵树行,广陵大学旅游管理学院烹饪系副主任,教授。国家特级厨师,高级厨师技能评定资格委员会成员。淮扬菜文化传承人,师从著名淮扬菜大师汪德顺……”

“老婆子,请你吃宵夜。”

“什么玩意事啊?还挺香。”

“扬州炒饭国际标准。日本北海道刺身,海中宝石,纯天然无污染。加拿大牡丹虾,鲜甜脆爽、口感细腻。日本和牛,传说中听着交响乐长大的牛,他这选用的是A3级别,脂肪含量适中。西班牙5J火腿,这个死贵死贵。”

“你再看看这个”林柏指了指:“澳洲扇贝晒成的瑶柱,有没有闻到一股黄金海岸的味道?”

“我闻到了一股黄金的味道,这得老贵了吧,哎,你别说,这牛肉真嫩、虾真甜。”

“你别光拣荤的吃啊?”

“那我吃什么?不就是一碗蛋炒饭么?”



【五】

“欲识金银气、多从黄白游。”

这句诗出自明代戏曲家、文学家汤显祖的《有友人怜予乏劝为黄山白岳之游》。意思是,若想要沾染金银之气,那就要到黄山白岳之间的徽州。汤显祖当时境遇如序所言:“乏绝”。友人多次劝说汤显祖入徽州以重修仕途通达,然而,汤显祖并未应允。汤显祖被贬不无道理,他曾上言,皇帝权利赐予大臣却被辅臣所窃,使得言官无所是从。汤显祖清高自傲,不免矫枉过正,针砭时弊时甚至累及座师许国。

许国,万历朝武英殿大学士,去世后,歙县城内修有许国牌坊,牌坊四面八柱,规格绝无仅有。汤显祖所谓黄白之游便是入徽州瞻谒座师许国,不过他是以结党营私之罪攻讦辅臣,所以他怕是没有那个脸面再见座师了吧。

“一声痴绝处、无梦到徽州。”

对于诗的理解,似乎有些出入。导游举着小旗子扶了扶嘴边的随身麦克风,:“无梦到徽州,说明诗的作者做梦都想到徽州来啊,这首诗说尽了徽州的美好,你们看看这风景是不是很美?还有一句徽州古谚,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三四岁,往外一丢。徽州出了很多红顶商人,有官有禄有权有钱。等会我就带你们去沾沾徽商之气,去看看前面那座徽商世家祠堂。祠堂后面的特产商店有免费的茶水,不仅有黄山毛峰、太平猴魁等等名茶,还有很多野茶品质也相当不错,都是免费品尝的。我们也为你们准备了免费的茶点,有蟹壳黄烧饼、油炸毛豆腐等等,都不要钱的啊,免费品尝,吃多吃少随意。”

导游聚了聚人群:“跟过来跟过来,不要走散了。”

一众游客穿过树荫,走在村道上,村道旁是大片绿油油的田。田中两人正忙着。

“这古谚你知道吗?”

话说的人是广陵大学旅游管理学院烹饪系副主任赵树行。赵树行熟稔地两只手轮番掐着藤上的豌豆,而他旁边的中年男子,五十出头中等个子,微微发福胡子拉碴,正是林柏。

林柏摇摇头:“我小时候在东北,后来去的合肥。老家还是前几年搞农家乐,你让我过来的。我爷爷、父亲的坟都在长春,这边估计也没什么直系亲戚。”

赵树行嗯了一声:“这古谚有好多种,绩溪那边也有,说法都不一样。我们这边是说,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三四岁,往外一丢。三年吃苦,拼搏出头。发达是爷,落魄是狗。”

说完,林柏与赵树行相视一眼,哈哈大笑。

赵树行继续掐着豌豆,叹了口气:“以前交通不便,都是穷山恶水,现在绿水青山,都是财富。以前走出去,现在走进来。我跟你说啊,你家那小子是真不错,系里面几个老师都跟我说这小子有前途。我觉得吧,学计算机的还是要走出去。你说得对,还是要多读书,就去美国那个加州,读硕读博。不过,读完书还是要回来啊。你也别跟着,小孩大了,要放手,总不能跑到加州大学后门口去开个林家饭馆……”

林柏笑了笑:“哎?你家那个现在做什么呢?”

赵树行摆摆手:“赵理?别提了,前段时间说要在西递宏村门口开个国际连锁快餐店------肯德基,没批下来,现在跑到云南丽江那边去了。”

赵树行理了理篓子里的豌豆继续说道:“我这一身本事他是看不上,厨师路子不愿意走,倒是在国际化那条道上接轨成功。其实吧,什么是国际化,我都没弄明白。别到最后,捡了西瓜丢了芝麻。”

赵树行有些感慨,一辈子投机倒把,忘本这种事他感触颇深。

“人啊,到老了,就想着落叶归根,之前还想着后路,自从添了个孙子,好多事情都抛到脑后,什么最重要?家最重要” 。赵树行拍了拍手中的灰,从裤子口袋中掏出一柄梳子,将掐豌豆时耷拉下来的几根头发向后梳了梳。

林柏继续掐着豌豆:“你孙子叫啥名啊?”

赵树行狠狠地捏了下梳子又揣了回去:“别提,一提就来气。叫赵杨子轩,儿媳妇要带个自己姓,哎!那也行,男女平等。非要叫什么子轩,我说实在不行按照辈分起,赵理不愿意,非要弄这么一个。你看着吧,回头幼儿园点名,都是‘子’字辈的。”

林柏笑得直不起腰,看着赵树行无奈地样子想要收住却实在忍不住:“我跟你说啊,起名这事儿。”林柏终于收住了笑容:“我原先不叫林伯,我叫林援朝,我妈给起的,后来上学,那一个年级不都是差不多大的孩子,紧着我们一个班就有五个援朝,哈哈哈,所以就给改了。”

林柏望了望远方继续说道:“我儿子的名字就是我给起的,我没读过什么书,我们那时候起名已经不兴字辈。不过总希望他能有点文化,祖上都是读书人,沾点家学传统,‘允恭克让’,他是‘让’字辈的。”

赵树行看了眼豌豆藤后的林柏,朴实得像个农民,或者像农民一样朴实,眼角满是皱纹,眼中却充满希冀。

一时无话,赵树行扭过头去,望向祠堂。祠堂边门一众游客在导游的带领下走了出来,手里大包小包拎着刚刚购买的特产。望着熙熙攘攘、热闹拥挤的人群,没有多少表情,似乎见怪不怪。

“回去吧,一会他们要来了。”

晚上,灯火通明。

最明处不是祠堂,而是祠堂后面半山腰上的林氏古宅。古宅粉墙黛瓦,高脊飞檐。一阵山风吹过,卷落马头墙上的一片黄叶,落在古宅天井中的石缸中。

石缸是件老物,有年头了。缸中横竖几根枯枝,应是过了花期的荷花与睡莲,几枚硬币分散在缸底,映着四水归堂檐口挂着得一圈彩灯。

枯枝正对着的影壁下花团锦簇,不知名的小花埋在一个个横七竖八歪歪斜斜的地中海风格红陶瓦罐中,瓦罐旁是一套藤编茶几、沙发。沙发和茶几上铺着粉红淡绿色的碎花布艺。沙发旁还有一架秋千,秋千架长满藤蔓。茶几上放着一只投影仪,投影仪连着笔记本电脑和音响。

投影仪未开,电脑和音响开着,音乐舒缓,放的是唐·麦克莱恩的《文森特》。

这些都是赵树行的杰作。说起来村子里旅游建设本是自己的一个课题项目,纸上谈兵,结果一不小心搞大了,现在产学研一体。

文化搭台,经济唱戏。唱了几天徽曲二黄调,发现游客不买账,音乐改成了小文艺小清新,别说,效果还真不错。

现在,林氏古宅前庭是村中诸多旅游景点中的重点,后院则改造成民宿客栈,房费不菲。五一因为非典被限制在家中的人群利用十一黄金周涌向各个景区,前有报复性消费,后有客栈报复性涨价。虽说古宅客栈由林柏夫妻俩打理,不过这后头主要还是赵树行管事。

这天晚上,赵树行宴请岐田一男一行,一来为旅游项目打响国际知名度,二来为明年在景区召开国际烹饪交流会埋下伏笔。恰逢重阳佳节,午后赵树行陪同岐田一男登高赏秋,走徽行古道,看新安江水。游行完毕回到客栈,由林柏夫妻负责晚宴所有珍馐美肴。

宴上,赵树行将林柏请了出来:“师弟啊,说到这徽菜,还是得你来做。你可是不知道,上次在及第楼,你那道八宝豆腐,岐田一男先生直接给了两个字-----神技。”

赵树行脸上表情好生羡慕,又夹杂着些许无奈与惭愧:“今天这一桌,岐田先生特地又点了你的看家名菜,臭鳜鱼、徽州蒸鸡、胡适一品锅,不过岐田先生说要保留那道八宝豆腐,不知何故啊……”

林柏双颊微红,有些不好意思,随着赵树行的手指,望向岐田一男。

岐田一男正了正衣襟,站起身子,将圈椅让到身后,从席上走了出来,向林柏与赵树行鞠了一躬,用稍带口音的中文说道:“多谢赵教授、林师傅的热情款待!”

林柏心惊,这个日本人的汉语说得好好。

岐田一男似乎捕捉到了林柏的表情,微微又是一躬:“臭鳜鱼,臭字所言非实,实乃奇香。据我所知,古时交通不便,为了运输需要,将鳜鱼置于木桶中提前腌制,待到食用时再取之。这是道文化菜,徽州人勤勉开拓的精神就酝酿在这奇香之中……”

赵树行带头鼓起掌来,其他人略有附和,岐田一男又是深深一躬继续说道:“徽杭古道,西起安徽绩溪,东至浙江临安。而在徽州境内又有数条古道穿山越岭,四通八达,最后汇聚与绩溪伏岭。一衣带水、车辙马迹。在这条纽带上,还有一道名菜,八宝豆腐。八宝豆腐不仅仅是徽菜,也是浙菜。所谓八宝,莲子、百合、海参、鸡肉、冬笋、冬菇、油菜是为七宝,安徽是内陆省份,海参由其他食材代替,然,在此菜中无关大局。而最后一宝,浙菜用火腿,徽州地区用得应该就是刀板香吧” 。

说到此,众人皆惊。一个日本人,竟然如此了解中国文化,中国饮食文化。真不知该是欣喜,还是心惊。

岐田向赵树行示意,赵树行站起身子做了回应,抬了抬手,将众人引向后厨。

后厨内,赵树行亲自打下手,在案台上忙活起来,岐田一男熟练地使用着中式灶台,将豆腐碾碎,和上鸡蛋、淀粉搅匀。盘内抹油,铺上豆腐鸡蛋,撒上八宝入锅蒸熟。熟后取出碗碟,淋上勾芡高汤。

岐田一男小心翼翼淋上最后一勺高汤,常舒一口气,微微一躬:“请!”

林柏与赵树行纷纷走上前,取了筷子,挑了一口豆腐放入嘴中,慢慢抿化。赵树行呆呆地望着林柏,哑口无言。

场面略显尴尬,还是赵树行先开了口:“先回客厅饭桌吧。”

路上赵树行悄悄打楞个冷战,这口味,怕是他自己都做不到吧。

饭桌前,众人都没有再坐下,岐田一男走到林柏面前:“一晃30年有余,1972年、2002年,有幸两次品尝神技,如今复而刻之,实为对于泱泱华夏文明久仰山斗、心慕笔追……”

话未说完,岐田一男对着林柏深深鞠了一躬:“林师傅,30年了啊,终于得知食材中腊味究竟,感慨万千。无不是一个缘字。数年前,父亲曾对我说,他青年时曾去往中国东北,有幸品尝东北风味炸物。而去年,在广陵大学,我亦有幸品尝用刀板香炼油炸制而成的东北名菜。轮回往复,此乃天意……”

说到此,纵使赵树行也不免愤愤,他与林柏不约而同望着岐田一男,面无表情。以岐田一男这个岁数,他父亲那个年代去东北,怕不是来旅游的吧。

这会,林柏率先打破了沉寂,他大声招呼着,让林婶从厨房取来一条刀板香,欲赠予岐田一男。

岐田一男见状,再三抱歉,却之不恭、受之有愧,嘴上却说道:“中国有句古话,所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未接过刀板香,话没说完已经将身子狠狠地弯了下去。

林柏笑了笑,上前扶起了岐田一男:“岐田先生对中华文化如数家珍,却不了解山野乡村的寻常物事。我这没读过几天书的也来掉掉书袋,其实,刀板香也有个典故,明朝兵部尚书胡宗宪返回绩溪龙川时,路过问政山拜访恩师。师徒情深,为招待胡宗宪,师母便将家中腌制腊肉铺在山笋上,与刀板(砧板)一同入锅蒸熟,因蒸后刀板留香,固得其名” 。

岐田有些失神,赶忙问道:“那腌制……”

林柏笑了笑:“只有盐,仅此而已。” 

说完林柏让林婶将刀板香挂回厨房,又对她耳语几句,林婶回来时,手中拿着一只小篓子。

林柏拿着篓子走到众人面前:“早上炸给客人吃的,还剩下一些。挂糊炸的,不知道算不算是天妇罗。”

岐田和赵树行都围了过来,赵树行看了一眼便明白了,从篓子中取出一根塞入口中,而后点了点头。

岐田赶紧照做,从篓中取出一根塞入口中

 “houni(香り)”

说完便觉得不妥,赶紧改为中文:“好香啊,林师傅,请问这是什么?”

林柏笑了笑:“蕨菜,山间普通野菜,如刀板香般普通。如果岐田先生执意要询问刀板香制作方法,明天一早,出门随便找一个农妇,问了就知道了。”

岐田闭上眼,又是深深一躬。抬起身子时,眼睛依旧没有睁开。大概明白了,所谓神技,非人为造化。稀松平常之物也仅存于此方山水,物华天宝、民安物阜。

一方风物,一方土壤。


【六】

天井中,林柏搂着林婶,靠在秋千上,看着投影仪中播放的电视剧,享受着未曾有过的清新与浪漫。

“这啥电视剧啊?瞧你都看好几天了。”

“大长今。”

“说的啥啊?”

“讲一个古时候韩国宫里做饭的。哎,老林,你说这大酱汤,它有啥好喝的?”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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