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闻道
梦非梦
“佛言。我观世间。无能掷我着海外者。汝于前身。但曾作一寺。受一日八戒。施辟支佛一钵之食。故生六天。为大魔王。”
那群怪兽涌进村子时,你还在水里。
往常,在这潭里洗澡是要挨鞭子的。
大漠里,每一滴水都弥足珍贵。大人们不会去管那些沙羚和胡狼喝水,却会对你们这些跑去戏水的小孩子鞭笞。
对于一个大漠里的孩子,游泳不但是一件奢侈的事,也是一件讽刺的事,何况你还是一群孩子里潜的时间最长的。
往常,这个时候大人们要拎着鞭子过来“捉贼”了。
但今天潜在清澈的水里,你看见了不一样的风景——这是个秘密,你可以在水里睁开眼睛,看着外面模糊的世界。
一群大人跌跌撞撞地跑过来,手里拎的不是鞭子,而是砍柴刀、铁叉和其他所有趁手的东西。
他们好像在躲避着什么,或者抵抗着什么。
你来不及多想,只能在水里躲着。
直到你头越来越晕,胸腔开始憋闷的疼,岸上的人才跑到近前。
即便在水里,你也能听到一声声嘶吼。那是痛苦的声音,也是惧怕的声音。
人们离水潭越来越近,却都转身,挥舞着手里的东西转身向后。
你猛地窜出水面,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水呛进鼻子和嘴里,引起一阵咳嗽。
大人们站在岸边,没有理会你。
其中包括你的父亲——那个上午才揍过你的男人。
当你擦干了脸上的水珠,皎洁的月光下,岸上的人们已经举起手里的东西转身朝着什么东西挥舞。
然后是惨叫声。
略胆小的大人,在后面举着火把。
火光下,黄沙被一股股红色浸入,划开,进入水潭后散开。
血,随着岸边的水波荡漾着。
终于看见人们对付的是什么,它们披散着头发,褴褛的衣服挂在身上,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咕噜咕噜的声音。
它们不怕刀和木棍之类的东西,即便身上燃起火,也只是任由它燃烧,一会儿间胳膊或者腿便散落在地上剩下的躯干依旧往前爬行。
“三儿,跑……”那个揍你的男人手里拎着刀,朝你大喊。然后,胸口已经被一只手穿透。
那手指捏着碎肉不断抖动。
你的身子没入水中,双脚已经软了。猛地灌了一口水后,又浮出水面。
岸上横七竖八躺着人,你已经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向前还是退后,呆在原地。
大人们,没有一个跳进水里,他们倒在岸边,好像有一道无形的墙将他们阻隔。
那群怪物看着你,却缓缓退却。
你快要冻僵时,一步步走上岸,蹲在那个男人身边,将他微微睁开的双眼闭上。
身上的水珠滚落,浇在怪物留下的残肢上,如同在滚油里浇了凉水一般,一股刺鼻的恶臭袭来。
禅房内,你猛然起身,汗水湿透了粗布袈裟——又是这个梦。
小沙弥跑过来,你摆摆手。
睡意全无,念了几遍心经后,你继续译经。
法非法
“故得九界咸归,十方共赞,千经并阐,万论均宣。诚可谓一代时教之极谈,一乘无上之大教也。不植德本,历劫难逢。既获见闻,当勤修习。”
沙洲云锦寺。
人们仍未忘记那村子里发生的事,只是从恐惧,变成了饭后的谈资,从历史,变成了传说。
如今你已经是一位小有名气的僧人,人们不知道你的名字,只知道慧因法师。
你决定留在沙洲,不仅仅是因为你从小长在这里,更多的是因为你觉得这里是自己应该在的地方。
节度使大人问过你,有什么区别?
你笑笑:“吃茶去”
云锦寺是长安那位大和尚留给你的,他曾在此住锡三年,镇住这里的魔,弘了这里的佛。
师父说过,和尚是对僧人极高的赞誉,即便你已不再是当初的小沙弥,即便你随着长安城那位德高望重的大和尚西行取经回来,即便如今他已贵为护国寺住持和国师,在你看来,自己仍然只是翻译一捆捆经书的出家人。
只是,那个梦像你的影子一般跟随着你。
但那群怪兽再出现过,就好像从来没来过一样。
大和尚说,它是你的心魔,但如何降服,他也不知。
每年你都会再回到那个村子,在水潭边那些巨石上雕琢。
得益于与大和尚在佛陀讲经的地方,那些佛像你已背的烂熟,只需要将心里的模样雕出来。
第一尊,第二尊……甚至后世在探究一尊传到中原家喻户晓的菩萨究竟是男是女时,你参拜的佛像,让他们找到了根本。
随着长安那位大和尚的地位越来越高,年纪也越来越老。他推荐你去长安,可以领略更多的法师风范。
但你却执意留在这里,日以继夜地刻佛像,译经书。
也有僧人来到沙洲,他们见你头也不抬,便收起自己的袈裟钵盂离去。
中原开始排斥你译的经书,他们说你是疯和尚,所以你译的经书,是伪经。
与长安大和尚的书信也越来越少,直至不再联系。
神秀是唯一猜出“吃茶去”那句偈语的人。
无数个夜晚,你看见神秀坐在蒲团上,双手合十,周身泛起白色的光,那是他的智慧。
你感叹,神秀应该去长安,或许他会是下一任国师。
但神秀说,魔在哪,我就在哪。
人非人
“佛曰:无间有三,时无间、空无间、受者无间。犯五逆罪者永堕此界,尽受终极之无间。’’阿者言无,鼻者言间,为无时间,为无空间,为无量受业报之界,故阿鼻地狱亦称为‘无间地狱’。’ ──《涅槃经》”
起初,巴赫拉姆随着驼队到达沙洲时,并未想留在这个三教九流汇聚之地传教。
这地方是活生生的百像图,有达官显贵,有贩夫走卒,有钟鸣鼎食,有朝不保夕。
长安城或者铁勒王的大帐,才是他要去的地方。
他信奉的要求他将自己的意志传播到每一处,他的陛下要求他到达那个传说中遍地是黄金的国家,为征伐那片土地做准备。
他不是第一个,应该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巴赫拉姆遇到你的时候,你正坐在无遮大会的经坛上。他站在人群里,显得微不足道,但也显得扎眼。
四周的人都有意识地躲开,又忍不住观望。
你随着轻微嘈杂声望去。
“《贤劫经》,八万四千法门者。昔佛告喜王菩萨。修习行法。自第一光耀。乃至分舍利。凡三百五十度无极法门。”你的声音盖过了那处嘈杂。
巴赫拉姆遥遥向你点头,你没有任何回应,继续讲经。
神秀站在旁边,一直看着巴赫拉姆。
他每天都来,神秀每天都看。
结束时,神秀站在沙州城上,看着巴赫拉姆的背影。你站在神秀旁边,眼里不止那道白色的背影,还有遥远的长安。
谁能想到,这个异域人,给沙洲这个满身伤疤的地方带来的,是无尽的痛苦。
巴赫拉姆走街串巷,流连于低矮的窝棚之间。他的诊金很便宜,有时候一碗糊糊,或者一个烙饼半个馕饼。
从磕磕绊绊的被人耻笑,到登门求医络绎不绝,他只用了半年不到。
官家反应过来时,大半个沙洲甚至铁勒人已经知道这个黄头发、黄头发、身上白的瘆人的家伙。
巴赫拉姆顺理成章被带走了,关在牢里。
狱卒们闲来无事,隔着牢里粗壮的栅栏看着这个半夜朝着月亮拜的家伙。然后被他手上升起的火焰吓得倒退。
火非火
“佛言。譬如一炬之火。数千百人。各以炬来分取。”
巴赫拉姆被判妖言惑众,但人们跑到云锦寺门口来骂你。
小沙弥气呼呼将山门关了,神秀却跑去对骂。
看着神秀气呼呼的样子,你摇头苦笑:“这是我的劫,你不能染了因果”
神秀却道:“既然有因果,斩了就是”
神秀说得对,斩了就是。
菩萨畏因,众生畏果。
巴赫拉姆那群信众打开牢门砸了枷锁,他带着那群人出了城,不知去向。
沙洲人、大夏人、铁勒人、西域人,大漠里刮起一股人流狂风,仅月余便席卷了沙洲大半地方。
赵梦鼎的沙洲军追着铁勒军到处跑时,后面跟着一股洪流。
当沙洲军和铁勒军乱作一团,突然发现一群浑身是火的家伙冲进来,像见了鬼一样四散奔逃。
逃跑时,还不忘给身边的敌军来上一刀。
老兵这时候最有经验,他们只砍腿,对方倒下后,会拖延身后的追兵,给自己留下些许逃命的机会。
身后的嘶嚎和远方的未知,让人陷入更深的绝望。
巴赫拉姆走在最后面,面无表情看着倒下的人,他不会区分那人是哪一方,只会关心下一个战场在哪里。
原来神秘的东方人,不是传说中那般强大。
面对一群鬼怪,无论是沙洲军还是铁勒军,唯一能想出的办法是用水灭火。
大漠中,水无疑是唯一能衡量生命长度的尺子。
那么,退而求其次?
用尿——管它是人还是马的。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也不知是谁第一个开始用这个办法。几乎一夜之间,对付那群怪物的办法,就这么被发现了。
即便发现了,面对怪物那种极大的心理压力,也让沙洲军和铁勒军被动不已。
水是水
“澄净、清冷、甘美、轻软、润泽、安和、除饥渴、长养诸根,为水八功德”。
自怪兽肆虐,你便没再做那个梦。
神秀说,以污秽止魔,贻笑大方。
你望着悬在山门上的圆月,半空中浮现出水潭中的自己和那群非人,强烈的恐惧袭来。这种熟悉的感觉,多年未有。但此刻涌上心头,又似决口的堤坝一半瞬间淹没一切。
耳边,钟声响起,空中乱舞的群魔潮水般退却,天边一轮烈日缓缓升起,驱逐了阴霾。
神秀站在钟边,身上依旧泛起白色的光。
另一处,巴赫拉姆看着疯狂的人群,心底对神灵的敬畏,已经被占有一切的欲望淹没。
天亮后,沙洲将匍匐在脚下。
将人变成魔比将魔变成 人容易太多。
自胎中,欲望已经填满了整个躯壳,心念一动,躯壳便成了工具。
你第一次和神秀说起那个梦,他颂起“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是我的果,那因必然也是我的”你站起身,出门。
因与果
巴赫拉姆自信已极。
沙洲几个大家都忙不迭在收拾东西。守城的老兵无精打采,指着远处缓慢走过来的怪物:“人可以杀,这玩意儿怎么打?”
你将陪着长安那位西行时穿的袈裟披上,从空荡荡的城门走出去。
这一战,其实不在于你,是身后手里捧着蒲团的神秀。
沙洲城内的人,只能看见空中的云在不断翻腾,传出呼号的声音。天穹如同一块画布,不知从哪里来的光点逐渐扩大,刺破漆黑,最后被光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