祯定四年春·须弥
寂静中,烛火哔啵微响,骤然放亮,映得萧哲的眼眸更显深寥。
“我不是萧哲?”他的唇角微微上扬,浮现复杂的笑意。“延宗和我在燕京相识,勾栏院跑马场,哪一处没有我和他纵情的身影?要不是他后来将我借给他的钱输个干净,我为何会想跟着他去西域求财?你现在居然说,他怀疑我不是萧哲?”
“他是跟你在赌场厮混了很久,可以前又不认识!他告诉我,你见到他的时候,就自报家门说是萧哲。”倪三冷笑一声,“老子虽然和萧家没什么关联,却也听说过萧哲是个风流公子爷,可你呢?”
他攥紧匕首,朝着萧哲越迫越近,眼里隐现攫取的光。“季阿圆那骚货好几次向你抛媚眼了吧?你居然都不搭理一下,我可都看在眼里。你觉得秋延宗会看不出来?”
“所以,你觉得秋延宗追问我的身份,才被我杀害?”萧哲侧转身,望向黑黢黢的窗户。
窗外风声又渐紧,呼啸过寂寞荒城,如潮水扑卷,撞击着窗棂屋瓦。
“要不然呢?!”倪三见他至今仍不急不慢,颇觉受到了羞辱,以匕首指着萧哲,“现在就把箱子打开!我只要一半的东西!要不然我放声一喊,杨元西他们都能赶过来!”
萧哲凝视着近在眼前的寒白匕首:“有用吗?你说我杀秋延宗,毫无真凭实据。但眼下你持刀行凶,倒是确凿无疑……”
“他妈的不肯打开箱子,那就去死!”倪三再也按捺不住,手腕一扬,便扑向前去。
寒刃霜白,凌厉生风,如毒蛇般狠狠扎向萧哲颈侧。
萧哲微一闪身,腰间佩刀仍未出手,却只一抬肘,便扣住了倪三的右腕。倪三冷笑一声,趁势仰身急旋,双腿连环飞踢,招招狠辣蛮霸。霜白匕首疾啸游走,寸寸不离萧哲要害。
那本已微弱摇曳的烛火为劲风扫拂,几欲熄灭。就在光影倏动间,倪三怒喝一声,虚晃一招后随即纵向窗口。萧哲随即追去,谁知那倪三看似无甚头脑,却在萧哲探手擒住他肩部之际,陡然回击。
昏暗中,雪亮寒光一闪即逝。
锋利匕首已深深刺进萧哲左胸。
木窗在越来越猛烈的风声中簌簌战栗。
“早说了要识相,你偏要找死!”倪三眼里流露狠色,攥着匕首再刺深几分,“小子,我倒要瞧瞧,你那个箱子里到底……”
话语未毕,但觉眼前一寒,颈侧一凉。
倪三下意识地抬手,颈侧血液已喷射四溅,纷纷扬扬嫣红如红泉落花。
他瞪大了双目,看着萧哲手中佩刀血流蜿蜒,滴落在地。
“你……”倪三惊骇地捂住伤口,他不明白为什么萧哲已被自己的匕首扎进胸口,却丝毫不见恐慌,甚至好似感受不到死亡的迫近。
鲜血从倪三的指缝不断喷涌而出。
萧哲低头,蹙着眉,将匕首缓缓拔出。他的衣衫亦已被染红。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倪三嘶哑着嗓子,连连倒退,脚步踉跄。
萧哲将那匕首握在手中,灯火映在濯濯眼底,如照寒潭幽寂。
他踏着满地污血,上前一步,不含情感地看着倪三,随后靠近他的耳畔,低声说了几个字。
倪三先是一愣,继而张大了嘴,僵硬地转过脸来,以不可置信的目光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
“怎么,怎么可能?!你……”他好似遭受到了惊天的打击,呼吸越发急促,最终身形一晃,倒地不起。
*
“给您送热水来了……”渐紧的夜风中,安七哥提着铜壶推开门,脸上的笑容在片刻后转为惊骇之色。
当啷一声,铜壶打翻在地,安七哥连连倒退,大叫起来。“杀,杀人了!”
原本寂静的黑暗中很快点亮了灯火,杨元西匆匆赶来,被那满墙鲜血惊得脸色发白。
“怎么回事?!”他看着衣襟染红的萧哲,又气又急,“你杀人了?!”
“他趁我不备潜入房中,想要偷窃财物,被我发现后先朝我动刀。”此时的萧哲捂住胸口,颓然无力,“使君,我是竭力自保才不慎错杀了他……”
“秋延宗的事还没查明,这怎么就……”杨元西只觉头脑发沉,心寒之际,想叫曹忠与安七哥一同收拾残局,谁知连叫数声也不见曹忠赶来。倒是季阿圆心急慌忙地挽着长发,奔到了这里。
正在这时,杨元西察觉到了异样。
一种沉闷而压抑的声音,如天雷滚动,又似深海涛鸣,隆隆的,轰轰的,不知从何方发出,逐渐充盈了整片黑暗。
“怎么回事?”杨元西喃喃自语,不由望向脚下看似坚硬的砖道。
那隆隆声响,似乎是从地下发出的。
“打雷?这才三月啊!”安七哥也诧异四顾。
风愈来愈大了,屋瓦为之震颤,发出尖锐呜咽。那低沉滚碾之声已越发迫近,就好像,有某种不可名状的巨浪要从深不可测的地底喷涌而出。
季阿圆惊慌不已地扶着门,萧哲神情紧张,哑声道:“使君,情形不妙!”
忽然间,城楼那边,响起了凄厉的叫声。“快跑!这是要地陷了!”
是曹忠的声音。
杨元西惊愕回首,安七哥急忙高举灯笼,曹忠已站在了城楼上,疯狂地朝着这边挥舞双臂。“快跑!这座城,要倒了!”
杨元西一时未及反应过来,萧哲已奋力背起那箱子,一鼓作气冲出房屋。“使君,再不走就迟了!”
隆隆声越发猛烈了,所有的房屋都在不断震颤,原本坚实的砖道发出刺耳的声响,一条又一条的缝隙宛如毒蛇吐出长舌,蜿蜒扭曲。
“我的印信,还有圣上赐予的符节!”杨元西失声惊呼,转身还想冲回房间,却被萧哲一把拽住。
“保命要紧!”萧哲拖着他艰难前行,季阿圆与安七哥见状,连忙从旁搀扶着两人,拼尽全力朝着城门奔去。
风声与地下之声交融混杂,尖啸着咆哮着,整个乌月城战栗呜咽,犹如鬼泣连绵。
曹忠已率先奋力打开了城门,驱赶着驼队冲向黑暗。
杨元西跌跌撞撞被众人裹挟往前,在奔出乌月城之时,依旧不死心地回头张望。
惊天声响中,连片房屋颓然倒塌,黄尘滚滚如硝烟弥漫,顷刻间便淹没了整座乌月城。
轰然声动,巨大的地缝绽裂延展,像地下蛰伏已久的妖魔终于苏醒,张开了黢黑的口,朝着他们吞噬而来。
“走!”萧哲紧盯着远处曹忠的身影,带着众人拼力奔去。
七、流年
十一岁那年三月,我生平首次坐在高高的骆驼上,被人一路护送回到家门前。
“阿妈!这是李少将军送我的弓箭!我以后,也要像他一样!”我连奔带跑,激动地将弓箭捧到阿妈面前。
她将手放在那冰凉的雕弓之上,睁大了无神的眼,然后是长久地沉默,终至落下了眼泪。
我不明白阿妈为什么总是忧心忡忡,或许她太害怕我离她而去,可是我再也不是以前那个只知埋头放羊的迦罗。我愿意爬上高峙的砂岩,看朝阳喷薄而起,听驼铃幽幽传荡,云层间掠过一声鹰唳,那是心生向往的远方。
我背挎弓箭在漫漫黄沙间飞奔,在挺立的胡杨树上留下一个又一个印记。那些印记或深或浅,或正或偏,皆是一朝飞扬的少年梦。
四月,李长钧的马队再次途径永寿堡,他竟然还记得我。
“迦罗!”雪白骏马上,他银甲铮亮,朝我扬鞭招呼。
我险些从高高的沙丘上跌下来。
他教我骑马,教我扣弦,教我如何站立如松身姿挺拔。他说,人要先站直,才不会被欺凌。我背着藤筐飞快奔跑,在风沙中采来初绽鲜红的沙蒺果,满满的闪闪的,捧到他们面前。
离别的时候,马鸣不已,沙扬黄天。玄黑金字的旌旗在风中招展,马队自天而降,又要消失在沙地远方。我站在高高的沙丘下,看着少年李长钧银盔耀眼,红缨夺目,他翻身上马,向我挥手。
猎猎的风卷过平沙,迷乱我的视线。
骏马踏着粗粝的砂石,逐渐远去。远处的那轮白日,亮得让人难以直视。又一阵风扑面而来,挟着远方的气息。我的心,突然猛烈地跳动。
我攥紧背后的弓箭,疯了一样冲向前方,冲向马队远去的方向。
我在风沙中嘶声大喊,跌倒又爬起,终于,远去的马队停了下来。我奔到近前,一把抹去脸上砂砾:“我想跟你们走,去沙州。”
众人笑了起来,李长钧认真问:“去沙州,做什么?”
“和你们一起,平定西域,收复西北十一州!”我努力学着李长钧之前讲话的模样,挺直了腰身。
他的兄弟们又笑。严五问:“迦罗,你是铁勒人,还是匈奴人?”
我愣住了,心底的某根丝线被猛然抽紧。这个问题,我从来都无法回答。
“你不是汉人,怎么能跟我们收复西北十一州呢?”于六又解释。
“为什么不能?!”我急红了脸。
他们还想说,李长钧却开了口:“跟我走一趟吧,迦罗。”
*
我就这样再一次去了沙州。这一回,我跟着李长钧,走遍了那座城池。
城门口,驼铃幽幽马鸣萧萧,南来北往的贩夫走卒川流不息;街市上,酒瓮刚被拍开,蒸笼正升腾热气,浓浓淡淡的香气萦绕不绝。
澄金朝阳下,巍巍城楼上甲兵执戟森森,明晃晃光亮耀如日月。
纷扬黄沙间,连绵军营外刀枪呼啸生风,一声声嘶喊震动苍凉。
谢诚跨坐烈马上,腰悬长刀,肃穆查看兵阵变换;赵洪梁纵马疾奔,率领着铁蹄骑队在护城河畔驰骋;于霆沙哑了嗓子,一遍又一遍亲身示范,不厌其烦地教导着那群刚刚学会出刀的少年……
他们是李长钧的兄弟,也是沙州城的捍卫者。
长风烈烈,李长钧站在护城河畔,阳光浮泛金银交错的耀纹,映出他双眸清炯。
“平定西域,收复十一州,并不是轰轰烈烈一场大战。”他回过头,眉目在阳光下格外深朗,“日复一日地操练,年复一年地蛰伏,一旦开战,或许会名扬四方,更可能战死疆场。迦罗,你还愿意跟我吗?”
我攥着手,点了点头。
他的眼里渐渐浮起笑意。“你为什么想加入?”
“……想活出个人样。”我慢慢抬起眼,看着他,“我想让大家,叫我迦罗,而不是狗杂种,野崽子。”
“每个人都有名字,你在我们眼里,就是迦罗。”他缓缓走过来,站在我近前,“希望有朝一日,整片沙州,都知晓你的名字。”
我眼前浮起迷濛,用力呼吸着,才抑制住心底的酸痛。
“你为什么不问我,到底是汉人,还是铁勒人,或者是匈奴人?”我哑声问。
“那有什么要紧?”李长钧看向我,“你想做什么人?”
我想到了那些砸向我后背的石子儿,想到了那些钻进石屋的脏臭汉子们,声音带着颤:“我,不需要知道自己是什么来历,我只想,活成一个堂堂正正的人。”
他点点头,转而望向那汤汤河水,耀目波纹。“而我也只希望,这茫茫西北疆域内,牛羊能尽情在草坡上咀嚼安歇,驼队能在大漠载着货物安然经过,孩童们能在城墙外追逐奔跑,老人们能在屋檐下闲话家常……我不想再看到穷形恶相地抢掠,也不想再看到各方势力为了争夺一座城而屠戮成千上万人。”
我愣了好一会儿,道:“所以到底要不要打仗?”
“只有先战,战至敌寇全无生路只能跪伏,战至他们再不敢恃强凌弱,才能保住这一方平安。”李长钧顿了顿,道,“我为的就是这个。迦罗,这些都是父亲教给我的。可是,他已经死了。能扛起沙州李家大旗的,现在只有我,和我那些兄弟们。”
我迎着澄金阳光,微微挺起腰身。“还有我。”
*
祯定四年春,我成为了李长钧铁甲骑兵中的一员。那年,我只有十一岁,他十七岁。
阿妈不顾一切地拽着我,不让我骑马学箭。我愤怒反抗,追问她为何这样。她抽泣说:“我不想让你变成你阿爸的模样,迦罗,一辈子放羊不是也很好?”
“可是我不想一辈子被人看不起!”我抹去眼泪,背着漆黑的弓箭离开了家。
李长钧最后还是为我将阿妈接到了沙州,我低着头跪在她面前,发下誓言:我一定要让自己的名字,被人堂堂正正念出,一辈子记在心间。
阿妈黯淡了神色,过了许久,才抚上我的脸庞。“可是阿妈只想让你平安地活下去。”
活下去?哪怕被人践踏,被人耻笑,一天又一天地直不起腰身,在人们的冷眼里像幽魂一般闪躲,也算是活吗?
我从跟随李长钧的那天起,就不惧怕死亡。
我跟着他和他的兄弟们,在校场上嘶吼如雷,在烈日下演练厮杀。
我骑上了墨黑的骏马,也披上了坚冷的铠甲。我曾被一刀砍中手腕,也曾被数箭贯穿肩头,我曾连人带马冲入火海,也曾挣扎爬过满地血泊。
每一次,我都以为自己要命丧当场,却又咬住了牙关,支撑着自己,摇摇晃晃踉踉跄跄行向前方。
前方,有黑底金字的战旗无声倒落又逆风扬起。
前方,有白马雕弓的身影渐变模糊又历历清晰。
祯定六年夏,我跟随李长钧击退北蛮小队,为他割下兵卒头颅十一,战后第一次被旁观的百姓问及名字。
祯定七年春,我跟随大哥谢诚伏击拔野骨漠罕的亲兵,亲手刺死一名武士,双手沾满鲜血,可是我不害怕。
祯定八年冬,我跟随七哥赵洪梁连夜翻越高山,在漫天风雪中突降于铁勒大军后方,点燃熊熊大火烧尽连营。大胜后,我第一次被众兵将欢呼着抛向夜空,也是第一次,觉得自己离璀璨群星是那么近。
祯定九年秋,我独自带领三百骑兵在黑云岭间设下伏击,我佯装战败诱敌而至,两侧万箭齐发,射穿了匈奴将领的胸膛。那一次,我被垂死的匈奴兵一刀砍在后背,险些断送了性命。可是当我被抬回沙州,李长钧匆忙奔来的身影,还有满城百姓发出的欢庆呐喊,让我第一回觉得,就算是战死疆场,也不枉此生。
祯定十年春,李长钧已率领弟兄们两次打退北蛮散兵,击败铁勒五王子古拉纳。平安州、苍岩关、乌月城……一个又一个城池关塞被重新夺回,我站在他身旁,看那些画着狰狞猛兽的战旗从城头被随风抛下,取而代之的是黑底金字的昭昭旌旗。
那些荣耀,属于沙州李家,也属于大晋朝廷。
那一年,我十七,他二十三。
“迦罗,待收复最后的落雁关,我们便可彻底荡平敌寇,涤清漠北。”李长钧策马回望,战袍飞扬,眉眼英朗,“待那时,你我共入玉门关,向朝廷奉送西北十一州地形图。但愿从此之后,这绵绵疆域永保安宁,牧草丰茂,牛羊自在,军吏各司其职,再不能肇开衅端。”
蹄声轻悄,我缓缓收缰,停在他身边。“好。”
三月初三,我追随大军追击铁勒剩余势力,朝着落雁关进发。此关位于茫茫沙海间,久为铁勒悍将奇瓦力所占据,城头利甲陈兵,不可一世。先前从乌月城与苍岩关败退的铁勒军逃至此处,与奇瓦力麾下精兵汇合聚集,黑压压凶狠狠,大有反扑之势。
这一场大战血肉横飞,素来被我们尊敬的大哥谢诚策骏马挥长刀,于万千敌军前斩杀对方副将,却不料陷入阵中机关,被城上滚石砸中,重伤吐血而亡。最爱开玩笑的六哥于霆在率领骑兵冲击时被流矢射中右眼,因箭头带毒,惨呼挣扎了一天后,死在了李长钧的面前。
我攥紧了弓弦,含泪跟随李长钧步出营帐,翻身上了战马。
号角声呜咽回荡,白日洇开血光。隆隆战鼓响彻沙海,巨石擂木连连撞击,一声又一声的嘶声呐喊带血含恨。
我们冒着箭雨强攻猛追。残阳将坠时,落雁关的城门被轰然撞开。震天喊杀声中,李长钧一马当先,率领大军冲入落雁关,我紧攥弯刀追随其后。
刀锋已钝,那便越发奋力劈砍,刀身已断,那便挺身扑去,紧紧扼住对方咽喉。
夜幕降临时,城中血流成河,铁勒军的反抗,终于渐渐消熄。
满城火把舞动,城楼的兽头战旗被一刀斩落,坠于满地污血间。
我擦去脸上血痕,忍着伤痛为李长钧捧来战旗,他拖着流血的右腿,奋力将黑底金字的战旗升上了夜空。
“落雁归晋!”黑暗中,李长钧望着茫茫远方,嘶声高喊。
“落——雁——归——晋——”疲累已极的将士们互相扶持着,颤巍巍站起身,挺直腰,向南齐呼。
八、沙海
夜幕中那轮孤月已渐染血红,狂风卷着黄沙缭乱天地,从乌月城奔出的五人在昏黑中踉跄逃亡。
杨元西数次跌倒,又数次被安七哥扶起。仓促间,他回首遥望,却已望不到乌月城的轮廓。
“我在乌月城待了好些年,也没遇到过这样的天灾啊!”安七哥一张口,便是满嘴沙粒,呛得他连连咳嗽,眼泪都流了出来。
“曹向导!”杨元西喘咳着高呼,“能否找到避风的安全之地,我看这风沙似乎比之前更为厉害……”
远处的曹忠驱赶着驼队,弓着腰顶风而行:“使君,现在可没法子了!咱们还是祈求老天爷别再发怒!”
萧哲背负着檀木箱,深一脚浅一脚在黄沙中跋涉。季阿圆气喘吁吁,紧紧拽着他的袍袖才得以前行。“萧公子,能不能停下来休息一下,我,我走不动了……”
“不能。”萧哲摇头,腕间赤金线悬垂的圆物不断晃动,晕出幽幽绿光。
他似乎一直在寻找着什么。
“往这边走。”他依据那物件的指示选择了一个方向,领着众人冒着狂风继续前行。
“你腕间的东西,是从何而来?”杨元西紧蹙双眉,“看起来不像是中原能有的物件。”
萧哲微微侧过脸:“是西域传来的,能指引方向,也能明晰时刻。”
杨元西正觉诧异,却忽觉风声渐猛,须臾间四面八方回荡呜咽悲鸣,犹如千百年来枉死在此绝境的冤魂痛哭不止,又如茫茫沙海下盘踞了无数妖兽,在这天昏地暗时渐被唤醒。
“怎么会这样?!”季阿圆瑟瑟发抖,杨元西亦不由警觉四顾:“此是何声?!”
前方的曹忠陡然停住了脚步,回头间目光惊惧。
“这,这莫不是鬼哭阵?!”安七哥手脚并用爬上附近沙丘,举起防风油灯向远方眺望。
昏暗中,有绵亘黑影如长龙盘伏于沙海,黄沙卷过,迷濛如烟。
而狂风穿过那黑影之时,呜咽声悲鸣声起起落落,席卷了天地四方,轰然撞击。
“真的是落雁关的鬼哭阵!”安七哥跌下沙丘,没命似的朝着这边奔跑。
“快跑!”曹忠也很快变了脸色,在风沙中用力挥动长鞭,嘶声叫喊,“只要被落雁关那边的风沙卷进去,就再也出不来!”
说话间,黑影那方沙浪滚滚,正如江潮澎湃,裹挟着不绝的悲鸣之音,铺天盖地朝众人涌来。而脚下的黄沙地,竟也隆隆震荡,好似之前在乌月城时那般,蕴藏着无尽猛力,只待喷薄而出。
“跟我走!”萧哲低头背负木箱,奋力顶风而去。
*
翻卷的沙浪撼动天地,稍有迟疑便会被吞噬干净,众人跟着萧哲一路奔逃,早已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但凭他腕间一点幽光指引方向。
“萧公子,你可知道我们这是要去哪里?”杨元西在沙海中跌跌撞撞,喘息发问。忽又听得斜后方一声惊叫,回头竟见一路护佑他的安七哥已陷入沙层,双手胡乱挥舞。
“使君,救命!”安七哥惶恐呼叫。杨元西却愣住片刻,继而连连后退。
安七哥惊骇着嘶叫,眼看半身已被掩埋,却见沙幕中人影闪动,竟是萧哲奔来,一把甩出长鞭卷住了他的手臂。安七哥奋力抓住,连滚带爬才挣脱出来,趴在沙地上大口咳嗽。
“差点就交待在这里了……”安七哥抬起头来,还想强颜欢笑,没想到话未说罢,四周沙地忽又轰然坍陷。
“快跑!”曹忠眼见安七哥身影骤然消失,急忙呼叫,谁知自己脚下亦倏然沉陷,整个人就此坠落。四面黄沙如逝水般急剧下沉,这五人转眼间便陷入深深流沙。
*
黑暗中,杨元西抚着剧痛的前额撑坐起来,看不到周围的景象,只听到不远处有人在哀号。
“是谁?”他低着声音发问。
“我……安七哥。”那人倒抽一口冷气,悲声道,“使君?您没事吧?”
“大约是撞伤了头……”杨元西在地上寻摸半晌,也找不到任何可以照明的东西。正在这时,斜前方忽有一点幽光倏忽亮起。
绿莹莹,冷艳艳。
如流萤憩息,又渐渐展开双翅,幻化成团团光亮。
“各位可还安好?”萧哲抬起手,以腕下光亮照遍四周,眼神深邃。在他身旁,季阿圆正蜷缩一角,眼神畏惧。对面则是抱着膝盖叫唤的安七哥。再远一些的地方,曹忠正在用怀中藏着的火折子点燃一根枯枝。
杨元西摇摇晃晃站起来,不忘整理一下冠带,忽然惊问:“这是什么地方?!”
安七哥安静了下来,季阿圆也抬起了头。遥远的头顶还在滑落沙幕,他们的脚下已经积聚了厚厚的黄沙。然而细看之下,可见未被黄沙覆盖处,皆是青灰色砖石铺就,四四方方,严整划一,延伸向昏暗的远处。
“沙海底下,怎会有一条通道?”杨元西往前方走了几步,踏足之处坚实异常,绝非幻象,“曹向导,你是沙州人,难道也不知道?”
曹忠不由自主地望向萧哲,口中喃喃:“我,我也不清楚……难不成就是人们传说中的鬼城?”
“鬼城不是在落雁关吗?”安七哥盘腿坐在黄沙里,“我爷爷说,李将军当年枉死,英灵不散,手下将士们也化为冤魂,凡是经过那里的人,都会被卷入风沙……”
“你之前不是说,李将军是你最仰慕的人吗?”萧哲缓缓站起来,腕间幽光摇曳,“既然如此,为何也会对那什么鬼城之说如此惊惧?李将军是为永保沙州安宁而死,他的手下也是一样。这样的英雄豪杰,即便含恨死去,又怎会无故害人性命?”
安七哥瞠目结舌,半晌才道:“这,这人变成了鬼,就不像活着的时候了。要不然哪来那么多冤魂索命呢?”
杨元西脸色沉重,挥手打断两人的谈话:“先不去管什么鬼城了。眼下该如何脱险?”
安七哥抬起头,上方流沙仍在缓缓落下。“使君,你们身边有没有长绳什么的?咱们搭人梯,先送一个人上去,再拉其他人上去。”
杨元西皱眉,看向曹忠:“我们之前搭帐篷的时候,应该有粗绳。”
曹忠面露苦涩,两手一摊:“行李都绑在骆驼身上,可是咱们都掉下来了,留在上面的骆驼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杨元西还待再询问,却听萧哲道:“不用多想了,就算搭人梯可以够到上方,边缘的沙子不断落下,根本无从攀附。”
众人顿时神色各异,季阿圆小声提议:“要不我们先在这里休息,等天亮再想法子,说不定有人经过,就能把我们救上去!”
“沙层还在坍塌。”萧哲扶起倒落在地的箱子,又将其背在了身后,“此处不宜久留,万一流沙再次坍陷,说不定我们也会被掩埋。”
“上也上不去,留也留不得,这……”杨元西不由望向那条青灰色的无尽路。
“难道说我们要往前去?”季阿圆战战兢兢,脸色发白。
“前方,也许是生路。”萧哲整束金绳,握紧了手中的白笛,率先走向那条冰寒的道途。
*
幽幽绿光在空寂中兀自晃漾,映得周遭阴影重重。
寂静之中,五人皆不再言语,唯有脚步声渐次重叠。
脚下的黄沙渐渐消失,青灰色的砖石越加明晰。起先是幽寂绵长的通道,随着回声震荡愈加明显,空间也愈加辽阔。
一根又一根巨大的石柱顶天而立,在这茫茫沙海之底,支撑构架起庞大空旷的世界。
“这,这到底什么地方啊!”安七哥惊诧万分地叫起来。
曹忠同样满脸错愕,季阿圆更是惶恐道:“不会是真的鬼城吧?沙漠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大殿?”
“此地应该……不是鬼城。”杨元西拖着伤腿,慢慢走近石柱。
安七哥等人一时不解,唯有萧哲取过火把,缓缓抬起,照亮四方。
石柱参天,穹顶如玉,浮现奇景万千。
星辰灿灿,日月昭昭。云山之巅,有群象昂首高鸣,雄鹰振翅盘旋。雾海之间,有鹿群纵情奔腾,骏马迎风飞跃。
莽莽草原,皑皑雪山,浩瀚大漠,嵯峨险峰。每一分每一寸,镌刻的尽是这雄奇沙州气象磅礴,诡丽之境幻相生姿。
“这是……”杨元西呼吸加重,伸出微微发颤的手,抚上那冰冷的石柱,“这绝不是鬼城,而是佛国!”
他难以克制心头激动,向愣怔住的三人高声道:“你们看不出吗?这所有的雕刻,都是佛家圣兽!这云山,这雾海,都是菩萨所在圣境!如此庄严肃穆之地,怎可能是冤魂索命的场所?!”
“佛国?”安七哥吃惊地想了又想,“可是我没听说过有什么大寺庙,会建在沙海底下啊!”
“我在古书中也未曾看到类似记载。”杨元西提高了声音,“曹向导,你呢?”
正看着四周出神的曹忠陡然一惊,忽睁大双目:“难道说,这里就是——十方佛窟?!”
九、诀别
祯定十年,三月初七夜,我们在付出巨大代价之后,终于驱逐了铁勒大军,重新夺回了落雁关。
我跪在熊熊火焰旁,为李长钧拔出深陷腿上的箭矢,鲜红的血顷刻流注,一滴滴洇落在地。
“幸好没带毒。”我拉起袖子,擦了擦自己额前冷汗。
李长钧牙关紧咬,脸色苍白,却还勉强笑了笑。“幸好,还能活下去。”
“铁勒人一定不敢再来,九郎。”我深深呼吸着,感觉久久绷紧的弓弦骤然放松,竟一下子坐在地上,含着泪笑了起来,“我们夺回了最后的地盘,以后是不是可以不用再打仗了?”
篝火忽忽燃高,绽放亮眼光芒。他撑着身子,看着我笑,也露出了疲惫的笑。“等休整完毕,我们一同带兵去玉门关,呈交地形图。可惜,大哥与六哥,却……”他语音渐颤,却又很快扭过脸去,低声道:“我想去看看剩下的弟兄们,迦罗。”
我愣怔了一下,劝阻他多加休息,他却不听。于是我只好叹着气扶起他,走向城中空地。
沉沉夜色下,受伤的兄弟们或是沙哑哀号,或是隐忍抽搐,也有未曾受伤的脚步匆匆,奔走帮忙。夺回落雁关的胜利,并未像想象中那般令人彻夜狂欢。
李长钧拖着伤腿,神色凝重,不时吩咐手下再尽力寻找止血止痛的药膏,分给那些受伤严重的将士。
寒凉孤月高悬夜空,映照古城巍峨,犹如伤重沉睡的长龙。
“迦罗,为我们吹首曲子吧!”不知何处有人忍着痛叫道,紧接着,又有很多声音附和起来。
我怔了怔,看向李长钧。他站在满地伤兵间,无声地点了点头。
我从怀中摸出羌笛,坐到满是枯草的高台上,屈膝横笛,幽幽吹响了《折柳》。
笛音渺渺飘飘,徘徊萦绕,有人沉沉吟唱,继而数人、数十人或高或低的附声应唱,含着悲噙着泪,尽望那一弯皓白残月。
而我回目,李长钧亦倚坐在那斑驳枝影下,眉目沉静,望向远方。
*
我们原本打算尽快整顿出发,与玉门关的大晋军队汇合,却因这次攻城伤亡惨重,不得不延缓了步伐。
四日后的清晨,城楼那边忽然传来急促而沉闷的鼓声,士卒匆忙奔来,神色惊慌。“又有大军朝着我们迫近了!”
我大惊,李长钧亦不禁站起,却并未失措。
我们赶到城楼时,众多将士亦闻讯而至。我站在刺目阳光下,望着远处那如同浪潮卷来的铁骑大军,不由攥紧了腰刀。
被打败的数路铁勒军,在大王子乌骨托的率领之下,再度纠集汇合,形成了数万大军,如嗜血猛兽般,向落雁关迫近。
叫喊声划破长空,落雁关城门牢牢紧闭。满城将士悚然凛然,拖着带伤的身躯,握紧刀枪剑戟,守卫这沾满同伴鲜血的地盘。
凄厉号角响起,城前敌军如巨浪层层涌来,陷马坑使前锋坠落,然而后继者全无畏惧,他们灰黄的脸上都充斥了嗜血的渴望。
八轮五层的冲车重重轰击城门,无数巨石挟风沙呼啸砸来。
“伏身!”我在城头嘶声叫喊,却还是眼睁睁看着身边的伙伴们被巨石狠狠击中,鲜血喷涌。
“飞钩!木檑!”李长钧的声音穿透风沙,在我身后响起。
攻城者如蠕动的蝼蚁层层爬上,又被布满利刺的木檑横扫而过,从高空嘶叫坠落。数不清的箭矢攒射飞至,我强行扑去,将李长钧拖拽按下。
箭矢穿透盔甲,刺进了我的肩头。
“迦罗,退下!”他翻身而起,紧握弓箭嘶吼,却看都没看我一眼。
“我……怎么能退?”我反手拗断箭柄,在漫天喊杀声中,笑着撑爬站起。
那一场攻城血肉横飞,一如我们四日前拿下落雁关的情形。只是那时落雁关内兵强马壮,而我们刚刚经历鏖战,几乎全数带伤上阵。七哥不知杀了多少妄图登城的敌军,最后奋力以断刀刺入对方腹部,却被两名铁勒人扑上箍住脖颈,生生拖坠下高高垛口。
“油囊!放箭!”李长钧喊哑了嗓子,发出最后的号令。
无数绑着火种的白羽箭尖啸射出,在风中刺破了投掷而下的油囊。
熊熊大火从天而降,如带火流星纷杂急坠,轰然烧亮。城下惨叫声不绝于耳,俨然成了人间炼狱。
铁勒大军终于被大火暂时逼退,但是并未撤离,而是摆开阵型,将落雁关围困其间。
第一日,第二日,第三日……城中重伤的将士因得不到救治而活活痛死。我们依靠着余粮仍在坚守,却也日益憔悴。
“让我带一队人马从西门杀出去。”我向李长钧建议,“哪怕有一人能活着抵达玉门关,也可能搬来救兵。”
“铁勒人日夜严防,你出去只会被乱刀砍杀!”他严词拒绝,紧抿了唇,过了片刻才道,“朝廷不可能不知道这里的局势,玉门关的大军,一定会前来解围。”
他背转身,拖着伤腿往空旷处去。我望着他的背影,想说什么,终究没有出声。
城中死去的人越来越多,我们苦苦等待大晋雄师的到来,可是他们一直没有来。
我再一次找到李长钧,那时的他消瘦了许多,独自坐在我曾经吹笛的高台上,不知在想着什么。
“让我出去吧。”我握着刀柄,站在高台下。“这样等下去,我们毫无希望。”
他在微冷的风中,望着我,眼眸沉寂如幽潭。
“跟着你那么多年,你该知道,我很会杀人,不会轻易死在他们的刀下。”我扬起脸,甩出洒脱的笑容,“求你了,九郎。”
他还是沉默着,却缓缓站起身,似乎想走向我。
风声渐大,卷乱城头旌旗,搅动满天云层。我惊愕地抬起头,望向远处。灰黄的尘沙从远方卷来,很快染遍苍穹,覆压而下。
“快进屋!”急促的叫声响彻全城。
风暴挟着黄沙滚滚而至,呼啸着,嘶吼着,扯断了旗杆,吹倒了瓦房。我在风沙中爬上城头窥伺,铁勒人明显也受到了影响,虽然还未撤去,但明显缩在营地不敢出来。
我兴奋地冲到李长钧面前,告诉他这是天赐良机。在这样的天气里,对方就算发现我逃出城去,也不一定追得到。
他注视我良久,终于点了头。
风沙肆虐的第三天,我整束铠甲,腰挎弯刀,准备出城。身后,是无数前来相送的将士。
“等着我回来。”我背上当年他赠予的雕弓白羽,向李长钧,也向全军说。
他深深呼吸,走上前来,大力地抱了我一下,低声道:“就算搬不来救兵,也要保住自己性命。”
我怔了怔,他却已后退一步,随后,将自己那束着红缨的鞭子塞到我手中。“珍重,迦罗。”
我握紧鞭子,翻身上马。
*
卷乱天地的狂沙中,我带着六名精兵冲出了西门。
飞沙走石,风如咆哮,我们伏身于马背,一任铁蹄踏过黄沙,飞奔于茫茫混沌。
远处,就是黑压压的敌军营垒。
就在我们即将冲过那片高地时,一声尖锐喊叫飘扬开来。我在狂奔的马背上回首,那边军中,冲出了铁骑兵马。
狂奔,狂奔,不停地狂奔。一支支利箭呼啸射来,幸而被大风吹偏了方向。然而落在最后的同伴被人追上,一刀斩落沙中。
追逐着,拖拽着,厮杀着,同伴们渐次倒下,我的脸上满是血与沙。
铁勒追兵如豺狼紧咬不放,我已不知自己到底驰向何方,只觉沙丘起伏如浪潮翻涌。
一支利箭射来,刺入我后背。我跌下了马背。
他们嘶吼着,朝我冲来。
我撑起身子,攥紧刀柄,看准了第一个人的咽喉。
然而就在一瞬间,脚下沙地陡然流动坍陷。我来不及发出呼喊,便与那些追兵一同坠向无尽黑暗。
十、佛窟
“十方佛窟?”杨元西听到此,不由又蹙眉,“它是何来历?为何会建在沙漠底部?”
曹忠不无惧色地道:“据说好几百年前,沙漠中有须弥山,山下有湖泊,水草丰茂,养活了周围牧民。山上建有佛寺,僧人们耗尽几十年的功夫,建造出十方佛窟供奉二十一尊度母圣像,祈求保佑这片绿洲。可是后来一群牧民贪图钱财,在夜间闯进寺庙偷盗,被发现后一不做二不休,竟将平时对他们有恩的僧人们全部杀光,甚至闯入十方佛窟,想把佛像上覆着的金箔剥下带走。就在这时,忽然风云大变,狂沙漫天,整整三天三夜后,湖泊消失,杀人者连同须弥山彻底被掩埋在黄沙下……从此之后,一旦有人坠入佛窟,就没有活着走出的。”
安七哥失声惊呼:“那可不糟了吗?”说话间,他又朝着空荡荡的昏暗处连连作揖,“李将军,列位英雄好汉,我安七平时对你们敬仰有加,求各位在天有灵,千万保佑……”
“十方佛窟能吞人性命不假。但是……”沉默至今的萧哲扬起脸,望向石柱上的诡谲景象,“二十一位度母围拱着丹增度母,据说这丹增度母察天地万物,专以雷电手段惩戒众恶,诫诸生众不杀不盗,不yin不妄。凡是触犯其戒律者,自然无法生还,但若是问心无愧,却也不会被她惩处。”
听得此话,杨元西深深皱眉,安七哥张大了嘴巴,曹忠不停摩挲双手,眼光四处飘移。
“求求你们不要再往前了!”季阿圆裹紧衣袍,来到杨元西身前,“使君,我可从未听说过菩萨还会害人的,这和妖魔有什么区别?我们还是赶紧回到刚才掉下来的地方,总会想到出去的办法!”
“对对,还是回去得好。”曹忠亦急忙上前,“再往前还不知是什么样子,万一真有危险,逃都来不及!”
杨元西却望着黢黑的前方,似乎被某种力量深深吸引,对两人的劝阻置若罔闻。
“使君怎么想?”萧哲又将火把举高一些,影影绰绰照出不断延伸的甬道。
“走。”杨元西斩钉截铁,独自走向前方。
季阿圆惊诧呼喊:“使君!您这是不要命了吗?”
“祖上曾在河西任职,留下诸多诗文,令杨某自幼对西域瑰奇之处心生向往。”杨元西头也不回地继续前行,“既是佛窟,只会惩戒恶人,杨某何须畏惧?”
季阿圆和曹忠面面相觑,萧哲快步追上,随即回头道:“你们三人莫非心怀鬼胎,才不敢跟上?”他顿了顿,又向曹忠道:“曹向导,莫要忘记我的话。”
曹忠咽了下口水,盯着萧哲背后的箱子,终于还是赶了过去。安七哥本来还摸不着头脑,见状也随即跟上。空旷中只剩季阿圆一人,她不安地四顾张望,眼见众人皆走向前方,不得不攥着衣襟趋上前去。
*
火把光亮拂过,映出穹顶恢弘,垂照四壁。
苍绿朱红,靛青碧蓝,忽而是马头金刚三面六臂,发红如焰,忿目怒睁;忽而又是牟尼佛祖趺坐莲台,垂眼结印,仿佛审视芸芸众生。
杨元西边行边看,目不转睛,好似陷入久远迷梦,脸上呈现异样的光彩。安七哥跟随其后,也是满目惊异。曹忠则靠近了萧哲身后,低声道:“萧公子,出去后你可得加钱。这鬼地方我也真犯怵……”
他见萧哲并未回头,不由又压低几分声音追问:“您不会是原本就想进入这里吧?莫非您知道这佛窟深处,还留着当年的珍宝金箔?”
萧哲侧过脸,盯了他一眼:“想要更多的钱,就先闭嘴。”
曹忠无奈后退,此时前方忽响起杨元西充满惊喜的话语。“诸位请看前方!”
众人脚步一顿,微弱的火光下,巨大的石窟洞口赫然显现,上方悬垂的经幡却已腐烂褪色。杨元西走向洞口,手持火把仔细观察着石壁间的梵文印记,恨不能手书笔录携带身边。萧哲回望那三人,道:“再往里走走,说不定能寻到另一条通往上方的暗道。”
“我不去!”季阿圆抗拒道,“你们不觉得越往里走,越是可怖吗?这里明明不可能有出路,为什么非要再进去?”
杨元西沉下脸:“佛家圣地,怎会令人心生恐惧?你内心忧虑,跟着我们便是,休要说些丧气话。”
“不,我不想走了。”她仓惶四顾,只觉穹顶飞舞的天女之眼仿佛也都紧盯不放,不禁连连倒退,“我自己想办法回去,你们都是想钱想疯了吧?!”
萧哲寒声道:“谁说我们是为求财?”
“不是吗?!”季阿圆紧贴石洞口,狠狠盯着众人,“是刚才曹忠说的话,令你们也起了贪念吧?当年的须弥山佛窟里藏着珍宝,才引得牧民潜入偷盗!而现在你们也想发财,所以才不惜一切往里去送死!”
曹忠率先冲上去骂道:“胡说八道!使君是痴迷佛学才忘记危险,萧公子是为大家着想,才引我们往前!倒是你怕这怕那,难道是曾经做了亏心事才格外胆小?!”
“我,我做了什么亏心事?!”季阿圆挣红了脸,眼见众人皆盯着自己,竟忽而不顾一切逃向来时路。
“抓住她。”萧哲冷冷说了一句。
曹忠当即奔上前,一把反剪了季阿圆的手臂,任凭她挣扎怒骂,将她推回原处。安七哥见她可怜,不由想要打圆场,萧哲却已看着她,道:“你如此害怕,是因为,秋延宗……就是你杀的吧?”
众人皆神色一凛,季阿圆呼吸急促,唇边浮现冷笑:“萧公子,你怎么也像倪三那样血口喷人?”
“因为这不是第一次了。”萧哲手持火把迫近,映出那张楚楚可怜的脸容,“你从十三岁开始,就混迹赌场,寻觅那些豪掷千金的富家子,故作清贫柔弱来博取怜爱。浪荡子弟原本也多是逢场作戏,你却不甘只拿到些许银两就被抛之身后。故此常常伺机窃取他们身上的贵重财物,随后销声匿迹,等到风头过后,再换一个地方故技重施。我说的这些,可不是胡编乱造。”
季阿圆忿忿不平地盯着他:“你是从哪里听来的风言风语?!就算我做了这些事,也不会杀秋延宗!”
杨元西亦不由道:“萧公子,你的话语可有依据?”
“依据?”萧哲眼中流露一丝嘲讽,“这些都是秋延宗告诉我的。”
“什么?”杨元西惊愕道,“延宗他什么时候说的?既然他知晓季阿圆底细,又为何将她带在身边?”
“他在出发前,应该就对季阿圆有了怀疑。只是还没查清楚……”萧哲看看光影下眼神飘忽的季阿圆,“后来,他对我说,季阿圆是个骗子、惯偷。他不知在结束这次出使后,是让她自己离开,还是,将她投交官府……”
“少他妈胡扯!姓秋的会说这样的话?!他自己就是个该杀的畜生!”季阿圆忽然绷紧了身子嘶声大骂,眼里几乎冒出火,“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跟着他来这破沙漠吗?!是他让我怀了他的种却又想不承认!我怎么能这样白白吃亏?!可是我没想到这一趟太苦了啊,我……我才出发没几天,就没了……”
她浑身颤抖,眼里迸出泪水,发缕散乱地垂在脸侧。“他几次撵我走,我不肯,我说,如果他再不给我补偿,我就要向杨使君告发,让他彻底丢脸,回到燕京也抬不起头……他迫于无奈,才答应让我跟着去西域,他说,他带着大夏的宝物,到那里卖给商人后,会给我一大笔钱。”她说到此,噙着泪水扬起头,斜睨着众人,冷笑道,“你们这些男人哪一个不是欺软怕硬道貌岸然的东西?!我以为只要忍耐到西域就能万事无忧,谁知道,他表面答应了我,背地里却去问倪三,叫他寻觅一个人贩子,等到了西域后,要把我卖给胡人!”
“所以你趁着他因伤病独留在帐篷时,从背后下手,取了他的性命。”萧哲注视着她的双目,缓缓道。
“怎么?他对我无情,我还不能对他无义?!”季阿圆倚靠在石壁上,嗤嗤笑着,颤着手撩起鬓发,“你们不知道吧,那会儿可是秋延宗他自己偷偷叫我先溜回来,他以为我不知道他的打算,还说路途寂寞,想趁着你们不在,叫我回去跟他好好欢爱……”
“住嘴!”杨元西脸色发紫,气得浑身发战,直指着她斥道,“不知廉耻的娼女,你怎敢在众人面前,说……说这样的yin词浪语?!”
“他敢做却不让我说?!你也不过是个伪君子!”季阿圆怒极而骂,杨元西攥紧了手掌,盯着她沉声喝道:“掌嘴!”
安七哥与曹忠皆一愣,然而没等杨元西再发话,曹忠已扬起手,正正反反用力抽了季阿圆四耳光,直打得她嘴边流血,方才弯腰笑回:“使君,您看怎么样?”
“带走,出去后交予官府论罪。”杨元西似乎不愿多看那污浊的少女一眼,拂袖转身,走了几步,忽而又记起什么,转过脸向萧哲道,“萧公子,听你方才的话,难道你早已知晓她正是真凶?”
“是。”萧哲还是那样冷静,仿佛刚才那一切全在意料中。“原本觉得她可能也是可怜人,不想说穿……”
杨元西冷哼一声,义正辞严道:“出身贫贱也不可自甘堕落。秋延宗虽不堪,却也不致该杀,你也切莫妇人之仁,为她惋惜哀叹。”
萧哲微微一怔,杨元西已阔步向前。他朝后看了一眼,点头示意,曹忠便解下腰带绑住了季阿圆的双臂,推搡着迫使她跟上。安七哥看着季阿圆奋力挣扎却无力的样子,心生不忍,想要劝解几句,然而只是嗫嚅一下,便垂下头去。
*
穿过刻满经文的石洞,众人皆被眼前之景震慑呆立。
庞大的石窟壁间,从下至顶凿出了万千洞窟,大小不一高低错落。数不胜数的佛祖菩萨金刚罗汉或坐或卧,或喜或悲,垂目斜睨,各自静肃。
“这是何等胜景啊!”杨元西沉浸其中,仿佛忘却了刚才的愤怒。萧哲背着箱子,从万千佛像间穿行而过,缓缓走向前方。
“那里又是什么?”安七哥惊悚地看着远处。
离他们所在处不远的地方,地面陡然断裂,状若悬崖绝壁。而就在悬崖的彼端,有九层高台叠升,金莲银枝缠绕间,众多度母盘旋舞动,佩璎珞踏祥云,皆手持铜鼓,宝相慈柔。高台顶端,一尊巨大的度母金像趺坐其上,绿颜赤唇,背生六臂,身绕大蟒,那低垂空洞的双目正凝望着高台下方的深渊。
曹忠紧盯着那高台间隐隐生光的金银莲花,还有诸多度母身上的璎珞宝佩,不由自主往前走。
“前面是深渊。”萧哲的声音忽然在后面响起。
他这才止住了脚步,不甘心地往下望了望。黢黑之中,刺骨阴风扑面袭来,挟着难以形容的腥臭之味。
“这就是刚才所说的二十一尊度母像吧?”杨元西走过来,仰望胜迹,唏嘘不已,“如此胜景竟然深埋地下,实在可惜!待我返回之后,一定要禀告圣上,令这十方佛窟重见天日!”
季阿圆却在后面冷笑:“少假惺惺了,你先回得去再说……”
“还敢多嘴!”杨元西怫然回首,正待训斥一番,昏暗中忽然响起一记沉重鼓声。
“什么声音?!”杨元西惊骇四顾,萧哲独自站在深渊旁,望着远处高台道:“是度母拍鼓。”
“什么?!”另几人隐觉不安,萧哲扬起火把,示意他们往那边看。“最下面的绿度母,方才拍了一记鼓。”
然而他们都看不清对面的景象,杨元西心生诧异,追问道:“这是何意?明明是塑像,怎会拍鼓?”
萧哲仍望着那姿态各异的众度母,平静道:“外人闯入时,度母拍鼓迎客。第一记,震荡心神。第二记,提念过往。”
说话间,那遥远黑暗间,果然又响起沉重的第二次鼓声。
众人心神不宁,忽觉脚下石地竟也微微震颤,那深渊所在处,竟隐生回响。
“佛祖发怒了?我们还是走吧!”安七哥寒白了脸。
“第三记,断生断死。”萧哲话音刚罢,那莲台间又一尊白度母果然落臂击鼓,这一声震动四壁,恍如天裂。
整个石洞隆隆回响,众人几乎站立不稳,季阿圆惊呼一声,趁曹忠失神间,跌跌撞撞冲向洞口。谁知就在她即将冲出之际,巨大的石门从顶而落,轰然隔断了来时路。
她跌在地上惊惶大叫,曹忠与安七哥亦惶恐倒退,杨元西身形摇晃,苍白着脸急呼。“萧哲!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萧哲手持火把,独自站在深渊前。震响激荡,光影错乱,他的神情看似淡漠,却又隐含看透一切的悲悯。
“来时路已断,诸位无须挣扎。丹增度母第七次鼓响前,须用作恶之人的肉身填入深渊,方有可能打开莲台另一端的生门。”
众人惊恐万般,杨元西脸色煞白,指向萧哲:“你,你怎么会了解得如此清楚?!”
深渊中响起诡异回响,似潮涌,又似咆哮。萧哲却不为所惊,握住了肩前捆束箱子的金绳,缓缓道:“因为我曾来过此地。很多年以前,有一群铁勒骑兵追我至此,与我一起坠下深渊。”
他看着惊慌失措的四人,自嘲似的笑了笑,垂下眼睫。“他们都死了,只有我,活了下来。而我今日到这里,只是为了完成一件事。”
风声呼啸中,石洞再度轰鸣震动,除了杨元西还坚持站立,其余三人都瘫倒在地。萧哲缓缓俯身,将那莲纹交缠的檀木箱,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地上。
咚的一声,莲台上的黑度母重重拍打铜鼓,震响了第四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