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你与母亲一路逃亡，无数长辈为掩护你们，不惜以血肉之躯阻挡那些锋锐的箭矢。没有多少族人在铁勒骑兵的追杀下存活，即使侥幸成为漏网之鱼，也会迷失在这戈壁之中。
死亡是那么陌生，却又是那么触目惊心、充耳可闻。
你和母亲总算来到了河西石窟，那是一片耸立于戈壁的石林，过往的商旅为祈求商道通畅，为祈求平安，在这些石林上凿刻了无数佛像。
原本荒芜之地，因有了这些佛像，俨然成了一处信仰的绿洲。
你抵达石窟时已傍晚，迎接你们的人似乎已经等了很久，他们其中一人揭开满是沙尘的兜帽，露出一副汉人面孔：“怎么就只你们？其他人呢？”
你并没有放松警惕，但你母亲已经哽咽：“事情败露了，铁勒骑兵一路追杀，大家都跑散了。”
“那我们立刻就走？”来人询问。
你母亲犹豫不决：“要不再等等？能活着的，恐怕只剩妇孺了。”
“好吧，”那人没有催促赶路，他向同伴们递了个眼色，便有人递上了水囊和干粮，“就请夫人您在此处将就一夜，明早无论如何都要发出了。”
见对方以礼相待，你也稍稍放下了戒备，与母亲一同来到一处石窟内坐下。逃亡了两天一夜，你母亲并没有立刻食用那些干粮和水。她虔诚地跪伏在佛像前，双手合十，口中喃喃着祈祷之词。你是第一次见母亲跪拜佛像，你仰头直视佛像那空洞无睛的眼眸，想的却是古代君王的一句短诗：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这几天你曾亲眼目睹年长的族人被铁勒骑兵以弯刀穿透胸膛，也曾见过与你同龄的兄弟姊妹被铁勒人射落马下，铁勒骑兵仍不放过这奄奄一息的孩童，凶残地以马蹄践踏他们的头颅。
父亲的死状恐怕亦如是吧？
你突然由心底生出一阵绞痛，如果世间真有圣人，圣人为何不保佑他的传人？如果世界真有神佛，佛祖为何不惩罚那些恶人？
疑惑交织着悲恸与疲惫，你在不知不觉中沉沉睡去。
再没有父亲，再没有堂兄堂弟和一众族人，今后你就只有与母亲一起相依为命了。
漆黑的夜，冗长得走不到尽头，在这无梦的沉睡中，你仿佛预感到了黎明不会到来。
猛然惊醒，仍是一片漆黑，耳边却传来一阵阵令人毛骨悚然的闷哼声。
“你快点！”你听得清晰，是商队领头人的声音。
“急什么，才三更天，时间有的是，”这是一个陌生的声音，但他的下一句话，让你不禁汗毛倒立，“夫人，你小点声，你也不想被你儿子听到吧？”
你缓缓转动僵硬的脖颈，在石窟内环视了一周。却并没有看到母亲的身影。
他们的对话还在继续：“真晦气，原本以为能多逃出多一些妇人孩子，结果只逮着两个。”
“还不是老二的馊主意，去跟铁勒人告密？”
“那可不是一群待宰的羊崽子，如果都跑出来了，你有把握把他们都拿下？老大只要女人和孩子！”
“算了算了，谁知道，铁勒人杀红了眼，该杀的，呼，不该杀的，都给杀了。呼，这是外水，有一票，是一票，呼呼。”
你再次无助地环顾石窟，佛像就在那里端坐，可他的坐前，没有母亲的身影。
这时一个歇斯底里的尖叫突然扬起：“你们这帮畜生，我跟你们拼了！”
你彻底感到了绝望，这不是记忆中母亲的声音，却实实在在是母亲在呼喊。
石窟外，话语声开始变得嘈杂。
“哟，这娘们还真有股子蛮劲。”
哗啦一声，似乎是抽刀出鞘的声音。
“儿啊，快跑！快跑！”
噗嗤一声，应该是锋锐物划破皮肉的声音。
你本该瘫软的四肢，在母亲竭力地呼喊声中，竟然勉强迈开了步子。
你心中一片空白，耳边是一声接一声的“快跑”。不知从何处使出的劲道，你飞快窜出石窟，借着黑夜的掩护，身形矮小的你在石林间疯狂奔跑着。
身后则时不时传来那群畜生的追喊声：“小兔崽子，你逃不掉的。”
“妈的，把火把点起来，乌漆嘛黑的，别让这最后一票也飞了。”
你身后霎时间火光通明，你一阵恍惚之后方才认出，那个在自己身前跌跌撞撞连滚带爬的人，正是自己被火把映照在地上的影子。
一个踉跄，一个软糯的沙坑将你绊倒，跪在地上，你没勇气转身迎接死亡，只能无助地看着地上那狼狈身影，似乎所有的不甘与恐惧都匍匐在了那扭曲的影子上。
这块象征着信仰绿洲的石窟，这个寄托着父亲重返故土希望的地方，竟是你这一世的终结之所。你再次想起了佛像眼眶中那空洞的眸子，仿佛所有的慈悲早已被黑暗吞噬，余下的，只有对脆弱生命的嘲笑与你身躯内无尽蔓延开去的绝望。
可就在此时，头顶上忽然传来了裂空声。
嗖——噗嗤——
无数箭矢从你前方射来，带着风声，越过你的头顶，纷纷落在身后那群商旅身上。又有数十马匹从你两侧掠过，他们将你与追杀者隔开，并挥刀向后者砍去。
铁勒骑兵追来了吗？
你正不知所措，一只柔软的手一把将你从沙坑中拉起。
你被对方牵着跑到了一处火把照不见的石窟背面，突如其来的喊杀声与马嘶声充斥着四周。茫然中，你听懂了其中的几句汉话：
“大侠饶命，饶命！”
“现在生意有那么难做吗？商队都开始贩卖奴隶杀人越货了？”
“不不，我们在戈壁上救了几个逃跑的铁勒汉奴，谁知他们偷盗商队的货物，我们这才连夜追赶到了这里。”
“放屁，老子找你们很久了！俺说最近明明没干几票，怎么通缉榜上给老子们按了那么多无头官司！”
“废什么话，都杀了喂狗！”
“好嘞！”
又是一阵开膛破肚之声。
你却再无力气去分辨这队突然出现的骑兵又是何方神圣，眼前一黑，你昏死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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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2023/4/30 20:44:42 [只看该作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