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山河是漂泊
【1】
酒楼还是酒楼,如同明月依然月明。
只是中秋之夜略显寂寞,驴有草在口,人无酒入腹,所以沈长河郁闷的很,他坐在曾经是北界关最大的酒楼台阶上,看着自己的驴兴致勃勃地啃着野草,自己揉着手里僵硬的馍,很想来一顿说吃就吃的驴肉火烧。
没有酒,驴肉火烧也是不香的吧。
想了一想,时间已经大半年过去了,怎么还没有一个人奉山河令之约赶来北界关抵抗外敌呢?这不合乎逻辑,毕竟当年那个高人用三个铜板从自己手上忽悠走的山河令据说是当今武林至宝啊。
现在看来似乎没有这么神奇的功效。
驴还在优哉游哉的吃草,不远处一辆破破烂烂的驴车上还cha着一面破破烂烂的旗,旗上面是沈长河亲自写的三个字:山河旗。
【2】
半年前,在一个春暖花开的夜晚。
酒香、花香和美人香有点影响沈长河的判断,所以他把山河令用特别潇洒的方式cha进飞云山庄宴会厅斗大的牌匾上时候,他的眼睛和身体便追随着一个美人挪动了脚步,没有解释,没有自我介绍,更没有展示自己的威严。
所以,秦南月和一众江湖志士看到了江河令,也终于亲眼所见传说中的江湖权威的象征。
但是,他们没有看到山河令主,所以大家有点手足无措。
群龙无首往往是做事的大忌,何况山河令旁边一张纸,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让江湖志士跟随山河令主去北界关解围,然后扶万民之主等等。
问题就是山河令主不在,所以谈不上跟随,万民之主究竟是哪条真龙下凡也没有明确,一千个江湖人士眼里有一千个真龙天子,也无从选择。
于是大家决定,搞点事情先选出山河令主,再决定奉命行事。
江湖从此乌烟瘴气的很,除了一个年轻的后生秦北暝。
从飞云山庄到北界关正常也就是一个月的路程,秦北暝愣是走了多半年,他从懂事的时候就梦想见到山河令,如果能成为令主最好,即便不能成为令主也要做山河令最忠实的捍卫者。
怀揣着这份信仰,在从飞云山庄愤愤不平地出发后,为了增强自己的战斗力,去拜了两个大宗师,骗走了好几本武林秘籍;为了给北界关的将士们弄点福利他打劫了三家钱庄,踹进兜里千万两银票;为了给战争中的百姓一点安慰他特意采买了大量的新鲜水果和蔬菜准备运往北界关。
当他到北界关的时候,秘籍还没有练成他就知道自己骗来的是假把式,银票在边疆没有办法兑现银两所以连碗面都买不了,至于那些水果和蔬菜,倒是便宜了苍蝇臭虫之类的东西。
人在江湖飘,处处都挨刀。
感慨世人对江河令不恭不敬,愤恨江湖骗子太多不诚不实。
【3】
一个男人再抱着一头驴,在皎洁的白月光之下痛哭失声。
这是一个让秦北暝很难直视的画面,但宛若驴叫般男人的哭声又没办法让他假装没有看到这个奇葩。
驴很无辜,这是它第三次听到男人哭了,每年中秋节这男人总要搞这么一场肝肠寸断的祭奠,说是缅怀一段还没有开始就结束的爱情。
曾经年少也倜傥,遇到一个苗女好姑娘,姑娘阿婵真漂亮,游山玩水在身旁,少年心思想表白,约定中秋回苗乡……
可惜啊,两人刚刚私定终身,沈长河就因为天赋异禀,被一个老赌徒用三个铜板赢了自己三年的时间,在天将降大任的祝福中,在一个暗无天日的地方搞了一身的武林绝学,终于成了山河令主出山。
但是出山后,他是活着的梁山伯,那姑娘也成了嫁人的祝英台。
该死的山河令啊,该死的老赌棍;该死的名利诱惑我这清纯的少年郎!
沈长河一边哭一边骂,鼻涕流到了驴脸上,驴厌恶地用头把他顶开,气得沈长河从怀里掏出一个物件就砸向这头不知好歹的驴,没想到驴后蹄用力,一个漂亮的远射,就把这物件踢飞,砸到了秦北暝的脸上。
这该死的巧合!
秦北暝想爆出来的粗口憋了回去,因为他看见从脸上掉到地上的那个物件,豁然也是一枚山河令,跟自己家看到的不同是除了这三个字,还多了一个“主”字。
主令就是令主,很简单的逻辑,怎么自己的兄长和那帮人就不理解这里面的奥妙呢?或者,别有用心。
沈长河不好意思再哭了,因为秦北暝恭恭敬敬地把山河主令送到他手里,然后恭恭敬敬的跪在他面前,开始一段长长的让人热血沸腾的表忠心,期间不时有驴兄的伴奏,颇有点秦淮河畔的味道。
这让沈长河都开始有点自惭形秽,想想自己这一身可以欺男霸女的盖世武功,总得为这北界关出点力吧,虽然这大半年他偶尔也能出手几次,但还是以懒为主,现在山河令下,总算有这么一个倒霉孩子,不,应该叫做正义少年而来,应该有表率。
【4】
沈长河舒舒服服地骑着驴,在前方大概一百米处,气宇轩昂的秦北暝扛着破破烂烂的山河旗雄赳赳地走向战场。
之所以两人距离这么远,实在是沈长河觉得这支重整山河的队伍有点小尴尬,更何况前面那少年嘴巴不闲着,一直在大声吆喝“奉山河令,救大奉朝”。
一个颤巍巍的老人路过,听到他在喊,用尽生平的气力啐了一口,少年的脸一红,好在厚,没人看得见。
一个满脸灰土但还算好看的小女孩路过,看了他一眼,犹豫一会儿,还是把手里的一块馍掰了一小半,塞到他的怀里,他一愣,出来混还是靠颜值啊,他这样想,可是把旗子举得更高了。
一群伤兵路过,看着他,冷漠的走过,但还是止住脚步,把一个明显重伤的士兵的头盔摘下来,快速走到他旁边,扔在他胸前。他愣了一下,把头盔戴上,还有一些伤兵残留的血顺着他的脸流下来,可他还是大嘴巴一咧,笑了。
秦北暝一把长枪在敌军中厮杀,沈长河手持一把长剑就溜达在他身后,像是在杀敌,更像是保护着秦北暝。
成为山河令主之后,那个不长眼的老赌徒说山河令主最重要的是号令天下,聚合人气,指挥杀敌,说白了就是学会做领导,靠嘴和靠形象以德服人,不用自己去干这俗世的活。
做领导最重要的是什么?
就是得有下属,要不做个p的领导。沈长河自己嘟囔着,要做领导,他就必须保证这唯一的下属没有那么早夭折。这是妥妥的苦差事,尤其这秦北暝在激战三天毫发无伤后愈发的觉得自己天下无敌,总喜欢找胡人将领去搞事,这让他头疼的很。
于是乎沈长河不断的在百人群里忽进忽出,一边救了秦北暝,一边还顺带救了一个姑娘,谢无极。这谢无极一看就是个小领导,毕竟有好几十号人在保护她,为了她突围倒在胡人刀剑之下,就算把她救回来,身后还跟着两个血糊糊的女侍从,而自己旁边,就一个,还是男的,还那么蠢。
唉,这倒霉的山河令主。
【5】
自古红颜多薄命。
沈长河在感慨,比红颜薄命更惨的事情,是山河令主太孤独。
谢无极已经跪在自己屋外一天了,不断的磕头和嘀咕让自己号令天下来抵御胡人。沈长河也无数次把山河主令扔给她,让她拿着这块牌子自己去号令,可每一次牌子都会从各种角度被秦北暝接到手里,毕恭毕敬的再送到他的手里。这三个人的游戏惹得那头驴一直没有放弃大笑。
“令主在试探你的诚意”,秦北暝很自信地告诉谢无极,谢无极点点头,磕头磕的越发带劲,连秦北暝都忍不住跪在旁边也磕起来。
这些不靠谱的江湖中人啊,沈长河气的牙痒痒;国破山河在,皆因不靠谱啊。北界关之所以不能自保,据说也是因为镇守北界关的秦王带着兵马回京抢夺皇位,而屋外这位谢家巾帼英雄谢无极,跟秦王还有点小暧昧。
真是一朵鲜花cha在一坨不靠谱的牛粪上。
外面一阵喧嚣,难道自己的信徒们终于赶来了?听声音好像不对,沈长河还是萎靡在躺椅之中。
是谢府的家丁,前线有很多士兵逃跑了。谢无极听完之后站起身来,迟疑了半天,对着屋子又跪下磕了个头,转身而去。
秦北暝有点着急,傻愣了一会儿,突然闯进屋子,直接把躺椅连同椅子上的沈长河抗在肩上跑去追谢无极。
你背着我就可以了,背着椅子干啥,我在椅子上面……我恐高啊!
世风日下,皆不靠谱!
【6】
安全感。
在盛世,安全感往往来自金银的重量,而生逢乱世,安全感对这帮随时死亡的军人只是将领的靠谱。
秦王跑了,为了争夺江山把他们这些人扔在胡人的虎口之下;现在领兵的是秦王的女人,保不齐啥时候也会去万里寻夫享受荣华富贵,把自己的脑袋交给这样的女人,普通的士兵是缺乏安全感的。
可是谢无极毕竟是谢家的人,或者说是目前谢家唯一还能领军打仗的人,满门忠烈,各种可歌可泣的故事本就是北界关百姓心服口服的过往,也正是如此,他们愿意跟着谢家浴血奋战,虽然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了什么。
谢无极安静的听着,面前的士兵们的担心自己可以理解,可是内心的凉意还是让自己难受的很,这个时候她该想起秦王,那个自己以身相许的男人,可是并没有,她能够想到的只有自己的父亲,自己的兄长和自己的同袍们。
以身相许的是男人,以命相许的是家人。
命若如此,何须等男人给自己改运。
沈长河也安静地听着,安静地看着这个年轻貌美又有点倔强的女将军掩饰不住的泪水垂落,他忍不住又想把兜里的山河主令扔给这个女人,或许也有一点安慰的作用吧。
秦北暝注定不能安静,他举起自己的信仰之旗跑到了谢无极的身边,又一次慷慨激昂的讲起了山河令惊天地泣鬼神的故事和功效。
四下里都安静了,几千个不屑一顾的眼神让沈长河恨不得让自己和这个傻小子一起消失,这也太尴尬了。
唯有秦北暝和谢无极相信秦北暝的言论,前者是真的相信,后者嘛,沈长河也搞不明白,总觉得自己的山河令对这个女人而言就是一根稻草。
谢无极终于阻止了秦北暝的慷慨激昂,她望着面前的将士们,莞尔一笑,秦北暝看呆了,自觉闭嘴,他不由自主地走下去,走到谢无极的面前,这样看得可以更仔细些。
然后,他就看到谢无极笑着,掏出一把匕首,整整齐齐地在自己脸上划出了一个十字。
有血流出。
“我想,秦王不会再喜欢我这样的女人了吧!”,谢无极毫无表情地说着,四下里真的寂静了。
太狠了吧,沈长河的老心脏都抽搐了一下。
“各位,可愿与我杀敌?”谢无极缓缓地开口,任凭脸上的血往下流淌。
所有的将士单漆跪地,头低垂,而刀剑举起,指向长空。
秦北暝站着,强忍住冲动,又一次把山河旗高高举起。
沈长河也终于很正经地站了起来,望着这些略显疲惫的将士和谢无极,第一次觉得,当初自己把山河令放在飞云山庄,好像草率了。
然后他又没忍住想起了阿婵,那个自己心仪的女人,此刻面临的状况会不会跟谢无极类似啊,国破山河乱,女人不得闲。
东疆和北域都面临外敌入侵,可是自己发布山河令,却只是号令天下来支援北域,却没有理会东疆,看来是自己自私了,他第一次感觉到害怕,害怕阿婵会成为谢无极这样断了后路的女人。
乱世之下,真的没有完卵,何况自己,本不配成为任何人的后路。
何况这万里河山。
【7】
关于山河令的最新消息,持令的飞云山庄庄主秦南月,聚了一堆人去了京城,一腔热血地参与到皇位之争,他们义正言辞的说这是山河令的终极目标,就是扶万民之主。
挽倾天之危这件事,泱泱大国,应该不缺个头高的,或者倒霉的吧。
比如山河令主本主沈长河,他个头不高,但霉运当头,不过霉运应该不及每天上阵杀敌的秦北暝。
其实这段时间陆陆续续来支援的江湖人士也有几十名,他们在上阵之前都得到过沈长河的循循教导,要么兜里多了点金银,要么脸上多了点乌青,反正最后的结果就是在秦北暝面前,都异口同声的表明自己是在山河令感召之下来北界关抛头颅洒热血的。
头颅抛了很多,热血也洒了不少,毕竟他们不是第一个山河令信徒,沈长河也照顾不过来,只有秦北暝能够得到沈长河的照顾,轻伤不少,但绝对不至于丢掉性命。
这小子精力无限,俨然相信还有无数的有识之士正在赶来北界关,在山河令号召下解救大奉朝于水火之中。
“山河令的同志们一定在别处杀敌,我辈不得落于他人之后”,这是他的信念,直到有一天,他强制沈长河去守护谢无极杀敌,然后一根不长眼的箭射进他的眼睛,贯穿头颅。
天黑,请闭眼。
没有遗言。
沈长河亲自用山河旗包裹了这个大个子,入土。
谢无极换上裙装安静地守了他的坟包一宿,洒在地上有三坛子女儿红。
她收到了秦王的信笺,没有让她去京城。
沈长河换上了一身普通的战士的衣服,头上带着秦北暝留下的有个箭洞的头盔,这个头盔还是前些日子伤兵给秦北暝的那个。
厮杀继续,生命消逝继续。
山河主令就放在秦北暝墓碑之上,上面有灰尘,也有一些鸟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