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吴生
1-1
东疆临玉关内住着一对农家夫妇。男人姓吴名生,原本是附近镇上一所小镖局的镖师。
第一次护镖时,吴生很紧张。一路上警惕地左顾右盼。
镖头劝他放轻松点。
可镖头的话音未落,道路两边已经杀出了一队劫匪。
匪首趾高气昂地拖着一把大刀,冲镖师们扬头便喊:“这里没有树,这里没有山,但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吴生本以为将要与那些贼人大战一场。
可镖头却十分配合地丢出一袋碎银,劫匪们居然就这么放行了。
竟如此没有节操。
吴生十分困惑,但大家似乎都已见怪不怪。
第二次护镖,换了个镖头带队。
仍是如此,痛痛快快留下了买路财。
第三次护镖,依旧如此。
第四次护镖,吴生说自己也想当一回镖头。
“总不是撒钱过路,认得路就能护镖了吧。”
可总镖头却摇头叹气,说这次不需要撒钱了。
原来,官府前两天把小镇周围的劫匪都给剿了。
吴生想,那不是好事吗?以后护镖就不用撒冤枉钱了。
结果,自第四次护镖之后,镖局就再也没有接到押运货物的生意。
过了数月,总镖头把吴生叫到跟前:“再这样下去,大家都会饿死。”
吴生以为总镖头要解散镖局,让大家各奔前程。
谁知总镖头下一句话却让他大吃一惊,总镖头说:“你来镖局也有些时日了,是该出去磨练磨练了。你挑几个弟兄,假扮成劫匪,十字坡那一带,就交给你了。”
吴生瞪大了眼,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总镖头只好把刚才说的话再重复一遍:
“当劫匪不会?没干过,总见过吧?”
吴生一万个不情愿,好好的一个良人,现在要去拦路打劫。
但人在江湖,总要生活。
一想到自己连娶媳妇的银子还没有攒够,吴生心一横,拼了。
第一次打劫,吴生特别小声:
“打劫。”
即便如此,商队还是丢弃了不少货物。
吴生一看,竟如此简单?
第二次打劫,吴生认出了对面,这不就是总镖头吗?刚说打劫,总镖头就丢了一包钱过来,吴生在手里掂了掂,不多,但过得去。
第三次打劫,吴生又收到一包钱。
于是就有了第四次,第五次。
直到第六次。
吴生突然厌倦了。
倒不是他钱赚够了。每次劫到的钱,得分给镖局,分给官府,落到自己荷包的,也没剩多少。他只是单纯地厌倦了这个江湖。
他本以为的江湖是行侠仗义,是除暴安良,是劫富济贫。
是强者保护弱者的江湖。
可现在呢?
他干的这些事,是拦路抢劫,是坐地分赃,是黑白勾结。
怎么看,都像是强者与强者一道欺负弱小的江湖啊。
于是吴先开溜了,他独自一人跑到个穷乡僻壤,娶了个妻子,垦了一块荒地,从此过起了远离江湖的日子。
1-2
庄稼汉的生活虽然清苦,但还算简单。男耕女织,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吴先打算就这么平平淡淡过完一生。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夫妻两人始终没有子嗣。
“可能是我之前到处打劫,害了福报,老天爷要我无人送终吧。”
吴生觉得自己对不起妻子。
妻子却嗤笑道:“就你这老实巴交的样子,还打劫,劫打了你还差不多。”
妻子哪里知道,这不经意的一句话,在将来竟是一语成谶。
某天深夜,妻子听到有叫门声。
闻其音,颇急促,她推醒了熟睡中的丈夫。
吴生披了外套拉开门栓,发现门外站着一个头戴斗笠、怀抱包被的男子。
男子指着怀中襁褓道:“老乡,这是我故人之子,父母皆死于东疆蛮人之手,我侥幸救得,却已一日未食。敢问老乡,家中可有米汤?可否施舍一碗给孩子充饥?”
这时妻子也凑近过来,与吴生一起望向襁褓。只见一婴孩竟在酣睡,口中尚喃喃呓语。夫妻二人久无子嗣,忽见如此乖巧的娃儿,心中欢喜不已,忙招呼男子进屋,生火煮粥。
男子在家中住了三日,看出这对夫妇对孩子甚是喜欢。想到自己行走江湖,若带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孩,甚是不便。于是便委托这对夫妇替他抚养婴孩。
男子与二人约定,每三年会来探望孩子一次,待孩子六岁以后,他会传授她武艺。
“她将来会一些拳脚功夫,也好自保。”
男子如是说着,恭敬一揖,腾身远去。
夫妻二人如获至宝,家中自从有了这个孩子,虽添了些许喧闹,但更多了几分温馨。
或许是应了老天的福报。
一年后,妻子竟怀上了他们自己的孩子。
“一定是丫头带给的福报,将来这个孩子出生,咱们更要对丫头好一点,不能有亲疏分别。”妻子抚着自己的肚子对丈夫说。
吴生看着刚刚能扶墙走路的女儿,连连点头。
几个月后,妻子诞下一个男婴。取名吴先。而他们收养的那个女孩,夫妻俩觉得应该给她起个更好听的名字,于是便请了镇上教书的可离先生取了印月二字。
当然,乳名还是叫吴丫了。
2吴先
2-1
不知是先天不足还是营养不良,吴先虽然只比姐姐小了一岁半,却差着姐姐一个头。整一个小不点,还总喜欢跟在姐姐屁股后面。
父母在田里伺候庄稼,姐姐在家里烧水煮饭做家务,忙完后会牵着吴先去田梗上给父母送茶水、送吃食。吴先每次到半路就走不动了,便要姐姐背着他走。
姐姐生得好看,走到哪都有村里小伙伴找她玩。
于是,常常赖在姐姐背上不肯自己走路的吴先,就免不了遭来嘲笑。
但小不点,心气却很高,总说自己一定会比姐姐长得高:“到那时,就是我背着阿姐走。”
大人们听到了,便逗他说:“等你长得比吴丫高了,就是你姐夫来背她了,哪还轮到你?”
“才不要,”小吴先嘟囔起小嘴,“阿姐是我的,谁都不让背。”
那年吴先六岁,姐姐七岁。一个头戴斗笠腰挂宝剑的侠客来到他们家。
吴先听父母喊那人沈大侠。
沈大侠与父母叙完旧,便独自带姐姐去了山上。这是吴先第一与姐姐分开。虽然只有几个时辰,但小吴先的心里还是忐忑不安。
几个时辰后,沈大侠带着吴丫回来了,她脸颊绯红,沈长河说这是修炼了内功心法的正常反应。他还说:“这丫头继承了她父母的天赋,是个习武奇才。”
吴先跑到沈大侠跟前,略带期待地问:“那我呢?”
沈大侠笑着将大手按在小不点的头上。吴先本以为他会说等你长大了,也会是个习武奇才。可沈大侠只是拿出一袋钱交给父亲。
小吴先再次担心起来,以为这个侠客要将姐姐买走。
但事情并不是那样。侠客走了,说三年后再来拜访。
那天夜里,吴先扒着门缝,看到母亲将那袋钱藏到了房梁下吊着的一只竹篮里。
父亲问:“你藏起来作甚?”
母亲笑着摇头:“这钱终究不是给咱们花的,还是留着给吴丫当嫁妆吧。这丫头,怕是早晚会被贵人接走的。”
父亲搂住了母亲。
“可一想到她刚来那会,就是个刚破壳的黄口,羽毛都没干,如今那么大了,我舍不得她呀。”母亲说着说着竟然哽咽了。
听着母亲说的那些话,似懂非懂的吴先鼓足勇气,推开门问:“阿姐真的要走吗?”
父亲反应比较快,忙说吴丫不走的。可他随后又接了一句:“可你姐早晚要嫁人吧。”
“嫁人就要离开咱家吗?”吴先天真地问,话语中充满了不安。
母亲破涕为笑:“当然啦,但咱家会是她的娘家,吴丫依然是你姐。”
吴先感到一阵莫名的委屈,任性地跺着脚:“不,我不要阿姐嫁人!”
那一晚,小吴先闹了很久,最后躺在母亲怀里睡着了。
2-2
自从姐姐开始习武,吴先心中是既羡慕又不安。他总在旁边看着,姐姐也从来不掖着藏着,甚至还将一些口诀背给他听。
可吴先就是学不会。
村里有小伙伴欺负吴先,姐姐总能把欺负吴先的家伙们揍得鼻青脸肿。这一点,吴先心中是欢喜的。
但姐姐越来越厉害,将来如果收拾起自己,又该如何应对?吴先的内心是恐惧的。
虽然父亲经常说,学不学武艺没所谓。
“咱们庄稼汉,重点是能把地种好。”
“可会武艺可以闯荡江湖啊,爹,我将来也想当个大侠。”吴先这个时候已经九岁了,正是憧憬江湖的年纪。
父亲蹲在田梗上,仰头望天:“咱们家出你姐一个女侠,应该就够了吧?”
这句话倒像是在征求儿子的意见。
“不够,怎么能够,爹,我也想变得厉害!”
吴先说这话时,脸上满是恳切。
“其实吧,”父亲墨迹了半天才开口,“闯荡江湖,也不一定非得武艺高强。江湖又不是只有打打杀杀。”
这是从他自身经历得出的经验。
只是目前孩子们还小,并不能够理解这个世界。
但人总是在各自的经历中逐渐产生理解,好运或是厄运的降临,从不会等人准备好一切以后。
那天,姐姐与吴生去镇里赶集。他俩带着母亲织的布到集市上贩卖。有个裁缝铺的掌柜看中了他们的货,要他们把布送到店里去。
可当姐弟捧着布卷来到收货点,等着他们的,竟是一帮凶神恶煞般的地痞。为首的一人上来便将吴先踹倒在地,嘴里还骂骂咧咧:“乡巴佬,第一次来镇上赶集?摆摊不知道要交头钱吗?”
说着一把夺过姐弟俩手中的布。姐弟俩第一次经历这种事,吴先不管不顾冲上前抱住那人裤腿,死活不肯松手:“这是我娘辛苦织的!还给我!”
那汉子怒了,抬起另一只脚,重重踹在吴先脸上。
鲜血顿时就挂满了吴先的口鼻,可他还是没有松手。
姐姐看到这一幕,怒喝一声:“莫伤我弟!”便冲了上来。
汉子见对方只是个女娃娃,个头才到他腰腹位置,伸手便想推倒她。
他们哪里知道,吴丫是练过的,只见她抬起左臂格开对方手掌,接着冲出右拳砸向对方心口。噗一声,那汉子登时便跪在了地上。姐姐并未停手,趁对方跪地那一瞬,双掌化形标指,直接戳进了他眼睛里。
“啊——”汉子捂着眼睛哀嚎,有血柱从他指缝流淌而下,“这丫头是个练家子,抄家伙!弄死她!”
姐姐毫无惧色,她那拳头虽小,却似铁锤一般坚硬,一拳一个地痞,够得着的直接砸趴,够不着的,砸在对方腕上、肘上、关节上,一样教人断筋折骨。
吴生感觉姐姐打死人了。
“别打了!”他哭喊着,却又不敢上前阻止。
太阳渐渐下山了,地痞们横七竖八躺了一地,周围一片狼藉。
吴先看着姐姐满脸是血的样子,也不是人血还是血色残阳,心中既担心又惊悚:“阿姐,我们快跑。”
可姐姐却两眼一翻,昏了过去。她刚才杀红了眼,此刻彻底脱力了。
吴先不记得自己和姐姐是怎么回去的,好像是父亲见姐弟俩迟迟未归,于是来镇上寻找。最后是父亲背着姐姐回去的。
父亲说姐姐一句没喊疼,而吴先跟在他后面,哭了一路。
2-3
事情并未就此结束,五日后的一个清晨,一队捕快来到村里。
捕头说,有人瞧见姐姐杀人。说完就要将人带走。
母亲当时正提着一桶井水,见此情景,腕上失了劲,木桶跌落在地上,满满一桶水在院子里流得到处都是。
吴先拦在他们中间,大喊:“不许你们抓阿姐!”
父亲忙上前捂住吴先的嘴,沉声道:“进屋去。”
小吴先哪里肯进屋,挣开父亲的手大喊:“阿姐才九岁,怎么杀人?”
捕快们开始交头接耳,他们似乎也不敢相信,要捉拿的人竟然是个九岁的女娃娃。
“人证物证俱在衙门!”捕头说得牵强,但仍坚持要把姐姐带走,“实在是死了太多人,我们也是奉命行事,总得先带回去审讯。”
这时姐姐从母亲背后走到了出来,她眼神坚定,没有半分慌乱。姐姐有武艺在身,若不是那天去镇上卖布带着吴先,她一个人定能逃脱,若不是为了护着弟弟,也不会闹出人命。
“爹,娘……”
她缓缓开口,正要说些什么,却又被父亲一把拉到了背后。
事情到了这一步,父亲也是百感交集,总不能让九岁的女儿承担。他叹了一口气:“什么都别说了,人是爹杀的。”
吴先心中不禁惊呼出了声:“不是的!”
姐姐和母亲都瞪大了眼,谁都没想到父亲会如此说。
“孩子他爹,可不能胡说啊!”妻子冲过来想要阻止丈夫,却被一旁的捕快拦住。
丈夫冲妻子笑了笑:“没事的,我跟官爷去趟衙门,把事说清楚。”前一刻,他还思绪纷乱,想着当年当劫匪时,手下的兄弟也曾不慎杀死过人。而这一刻,他已经释然了:还真是被劫打了自己呢。
泪珠,从姐姐眼中流淌而下。她啜泣着开口,似乎想说些什么,却被父亲抱进了怀里。父亲捏了捏她的脸颊,说:“丫头,爹好久没见你哭了,哈哈,怪你爹没用,爹同意你将来做女侠了。可是丫头啊,你记住,江湖不是打打杀杀。”
吴先跟在姐姐后面,也抱住了父亲的手臂。
“小子不许哭,你下面是带把的。爹不在家的时候,要照顾好你娘和你姐,明白不?”
吴先早已泣不成声:“不要,爹不要走。”
父亲跟着官差走了。
吴先和姐姐追着父亲离去的背影,一直追到了村口。
3桃印月
3-1
桃印月七岁那年,从沈长河口中得知了自己的身世。
沈长河告诉她,她本家姓桃,所以她应该叫桃印月,而不是什么吴丫。
桃印月当时有些无法接受。但在听说亲生父母曾经是江湖上的神仙眷侣以后,她心中也萌发了对江湖的向往。
“学了武艺,不但可以保护自己,还可以保护家人,等你学有所成,还可以保护这天下的芸芸众生。”
沈长河的话,年仅七岁的桃印月尚无法完全理解,但她明白什么是保护家人。
所以每当吴先被同村的牛二、李三欺负了,她就会凭着自己学有小成的功夫,再把人揍回来。
好几次,被揍孩子的父母跑来告状。
事后,父亲总会语重心长地对她说:“学武艺不是为了恃强凌弱。”
“爹,女儿是在保护阿先不受欺负!”桃印月反驳。
“可你从来不问阿先为什么被欺负,你总是不分青红皂白就把别人揍了。”
“被欺负还有原因?还不是他们仗着人多,仗着力气大?”
“那你揍别人的时候,是不是也仗着自己拳头硬、力气大?”
“那不一样,他们不招惹阿先,女儿又怎么会去揍他们。”
父亲发现,女儿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和借口了,已经不是一句话下去就会听劝的年纪了。
“阿先会因为你的保护而变得骄横,他不会武艺,将来如果你不在他身边了,他怎么办?”
父亲在讲述一个道理,可在桃印月耳朵里,这句话却有着另一层意思。
“女儿为什么不在阿先身边了?”她立刻想到了自己是养女的这件事,情绪便产生了偏执,“因为女儿不是爹和娘亲生的!?”
虽然吴生早想过会有这么一天,但这一幕对于他而言,还是来得太突然了。
他急忙解释,女人将来是要嫁人的。嫁出去了,不就跟弟弟分开了吗?他回避了是否亲生的问题。
但桃印月的回答却让他心里更多了一份惆怅:“女儿不嫁人,女儿将来要做女侠,去闯荡江湖!”
孩子她娘果然言中了呢。
父亲这么想着,即便吴丫还在面前,他心中也是不舍与懊悔。
不该让她跟着沈大侠学武的。
后来,这样的对话又有过几次。纵使父亲脾气再好,还是有生气的时候。
“以后你给我在家里待着,哪儿都不许去!什么江湖女侠,想都别想,老子卖了田在家养你到老!只要老子还活着一天,就不许你闯什么狗屁的江湖!”
父亲把桃印月在家关了几天,最后还是母亲心软了,说自己织了几匹布,但这几天腰酸腿疼,想让女儿带到集市上去卖一下。
父亲这才同意桃印月出门。而吴先见姐姐被“释放”了,自然要跟在姐姐后头一起去。
“爹娘,我和姐姐一起出去玩,不,去卖布啦!”
3-2
“把田卖了,拿钱去赎咱爹!”
桃印月突然冒出一句话。她想起母亲曾说过的一个家长里短:隔壁屋的张老头,为救儿子的命,拿着家里一张田契约抵了赌债。
于是桃印月不由分说,闯进屋里开始翻箱倒柜。可她根本就是无头苍蝇,因为谁也不知道田契在哪。
“别找了,”母亲看不下去了,出声阻止。
可桃印月依然不管不顾,她根本停不下来,与吴先的六神无主不同,她决定做的事,父亲都拦不住,更何况是平日里一直惯着她的母亲。
“丫头,别找了,根本没有什么田契!”母亲几乎是在喝止了,“那就块荒地,是你爹一锄头一锄头挖出来的……”
桃印月愣在了当场,她的喉咙仿佛也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不仅仅是因为没有地契,卖不了田。而是母亲这话,其实是在说,这个家是父亲一点一滴攒出来的。
没有办法了吗?
这时吴先望向了房梁上的那只篮子:“娘……”
他刚想说点什么,平日里总是和颜悦色的母亲,竟突然横了他一眼。那眼神,就像在说:闭上你的嘴!
吴先哪能服气,父亲走之前还说过,他是家里带把的,如今家里没了主心骨,他也想在此刻出份力。
“咱们家不是还有一袋钱!”
“钱在哪?”桃印月赶忙追问。
可在母亲的怒视下,吴先终究只是张了张嘴,没有说出那个篮子的事。
“那是你姐的嫁妆。是沈叔叔给的,是我和你爹定下的,谁敢动这个钱,就是违背你爹的意愿!”母亲的态度有些不可理喻。
父亲顶替的那是杀人的罪名,谁不知道,杀人者偿命,犯人是要杀头的。
“什么嫁妆?我不要嫁妆!”桃印月似乎明白了什么,家里有一笔可以救命的钱,但母亲不愿拿出来,“这都什么时候了,娘啊——!?”
在桃印月的质问下,母亲缄口不言,她俩就这么沉默相对了许久。
终于,等不到答复的桃印月气急,丢下一句:
“你们,终究没把我当成自家人。”
她夺门而出,吴先没头没脑地追了上去,可刚追到院里,却听得母亲在身后哇得一声哭了:
“丫头你别走,咱们一直都是一家人,你爹回不来了,你也要抛下娘吗?”
桃印月脚下一滞,但下一刻更加快了速度。
是她闯的祸!她心中升起了一股令人窒息的悔意,她本就没有脸继续留在这个家,或许她离开了,才是真的对母亲好。
吴先茫然地停在原地,看着前方姐姐愈行愈远的身影,听着背后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嚎。他心中升起一股粘稠得无法化开的恨意,好恨好恨:为什么姐姐要走母亲要哭,是因为自己没用,为什么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3-3
父亲被判了秋后问斩。
桃印月跑到衙门门口击鼓鸣冤,却被衙役门用廷杖驱赶。她跪在门口大喊是自己杀了人,身边围满了看热闹的人。
突然,有只大手将桃印月一把从地上拔了起来,就这么拽着,冲出人群,朝人迹稀少的城郊飞奔而去。
“小桃你疯了!?”那人正是沈长河,那个将她送到吴家的侠客,那个传授她武艺的师父,那个告诉她身世的江湖人。
桃印月跪在地上朝沈长河一连磕了十几个头:“救救我爹,师父,只有你可以救我爹了。救救我爹!”
可沈长河只是叹气摇头:“为师本以为你是个天资聪颖的孩子,难道看不出整件事已成死扣,任何人都解不开了吗?”
“可师父武艺高强。”
“你是让为师替你去劫法场?”
“习武之人应该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不是师父说过的吗?”桃印月见沈长河沉默不语,于是继续说道,“地痞恶霸抢我布匹,打伤我弟,我用功夫将他们打死,我爹为之顶罪,这都没有违背江湖道义,还望师父助我救人。”
沈长河再次叹息道:“区区法场,沈长河自是不放在眼里!”
听对方如此说,桃印月眼中闪过了希望。
“如果是你上了法场,师父杀将进去,救你出来就完事了。可坏就坏在你爹替你顶了罪名,我救了你,从此你与为师一起隐匿江湖,官府还能往哪里找?可你爹从法场得救之后呢?你弟、你娘、你爹都不会武艺,你能带着他们躲到哪里去?”
沈长河提出了一个致命的问题。庄稼汉靠土地而生,离开了故土,怎么活?
桃印月无力反驳,沈长河还在继续:“这次你之所以闯下大祸,归根结底是徒儿你与他们不是一路人,如果你娘你爹也会武艺,也是江湖中人,你弟和你还会受地痞欺辱吗?你还会因打死人而不知所措吗?你现在该做的,应是快快将武艺练成,早点离开那个家,不然今后还会发生同样的事,我们江湖儿女是靠拳头和刀剑讲道理的,行事不受朝廷律法管束,而你家里人,却不能用江湖的方式解决困境,你在这个家里非但无法保护他们,反而会连累他们。”
沈长河这一番话,在年龄尚小的桃印月耳朵里,充满了道理。
远比她父亲说的“江湖不是打打杀杀”更能解释眼前所发生的事。
桃印月懵懵懂懂接受了这套说辞。可她依旧舍不得母亲,舍不得吴先。是母亲把她拉扯大的,从来没有打过骂过,是弟弟的依恋和软弱,让她有了保护弱小成为女侠的想法,可现在,与他们分开才是最好的选择吗?
沈长河见桃印月还在犹豫,笑着将一只手按在她肩膀上,道,“你可能不知道师父在江湖上的身份地位。”
说着沈长河从腰间取下一枚精铁铸造的方形令牌递给桃印月看:“这是山河令,你别看它只是块铁牌,它代表着你师父是当今江湖上的山河令主,是身系天下安危的武林盟主。你将来会继承师父的衣钵,带着这块令牌号令天下武林,担负起守护芸芸众生的使命。你还小,更应该爱惜自己,保护自己,等自己强大了,再去勇敢地保护更多人。”
桃印月听完这番话,默默地点了点头,可方才眼中升起的光彩却逐渐暗淡了下去。
4东疆商会
4-1
自从那次摔门而出,桃印月又回了几次家。但没有再跟母亲说一句话。
几个月后,父亲被押赴刑场。
母亲与吴先去给父亲送断头饭,桃印月送上了一个食盒,里面盛着父亲总舍不得吃的肘子和烧鸡。但她并没有与母亲一起去法场。只是远远地朝着母亲远去的背影磕了三个头。
“娘,女儿不孝,可女儿继续留在家里只能惹您生气,”桃印月这话是说给自己听的,此时,泪水已经滴落到地面,“女儿将来定要成为女侠,杀尽天下恶人。”
桃印月跟着沈长河走了。
她不知道的是,原本就体弱多病的母亲,不久便患上了失心疯。每每发病,便会把村里八九岁的姑娘误当成她。一边拉扯着别人,一边还叨念着给人准备了嫁妆。
家中的重担,于是就全压在了吴先的肩上。
吴先不再是那个成天跟在姐姐屁股后面的小不点了。他不但要伺候地里的庄稼,农闲时还要去山上采药。每隔一段时间吴先会将晾晒好的药材拿去镇上贩卖。渐渐地,他发现行商远比种地来钱快。
于是吴先开始发动村里同龄的放牛娃们,替他去山上采药,然后教会他们识别药草,再按一文钱一筐的价格,向他们回收药草。再后来,吴先还替村里的乡亲去镇上卖些余粮,再帮他们买回盐巴和农具。
就这样,过了七年。
吴先成了十里八乡最大的药贩子和米贩子。从同乡口中的村东阿先,成了东疆商会里有头有脸的吴老板。他把家里的田租给别人种,自己则在城里租了两间铺子,一间开米铺,一间卖药材。
刚起家的时候,阿先什么都不懂,一路上摸爬滚打困难重重。
有一次,吴先整整一船的粮食,在海上被东蛮人劫了。消息传来时,与他拼船的老板跳海了,因为那一船货是他们所有的家当。吴先没有轻生,他想到在老屋子的房梁下面还挂着一只篮子,虽然他从未想过去动那袋钱,但吴先觉得自己得留着这条命,等这袋钱的主人回来。
谁料,过了几天,那艘被劫走的船又回来了。粮食一袋没少,船锚上挂满了东蛮人的头颅。
还有一次,吴先的药材生意受同行挤兑,偷偷将他售卖的山参换成了商陆,药死了人,吃了官司。他本以为自己会步父亲的后尘。却不想,那位陷害吴先的同行,自己写了一份口供,供述自己了偷将山参换商陆的过程,签了字画了押,还把自己五花大绑送到了衙门里。这件事在城里闹得沸沸扬扬,吴先被无罪释放,他商号的信誉也未受影响。
有时候时来运转就是这么回事,吴先在行商过程中结交了不少新朋友,他们有的在衙门里公干,有些则是生活穷苦却能信守承诺的庄稼汉,还有一些是跑江湖上的,满嘴胡说八道,但有时能提供一些重要消息。
比如东疆商会。
这个组织据说大有来头,是朝中四皇子暗中扶持的。那年,皇长子赵始初领十万大军远征西番。后来,这一仗打了整整八年。大奉官仓里的粮食被消耗殆尽,虽然朝廷增加了天下税赋,但依旧无法填补连年征战带来的粮草缺口与军备缺口,加之北域的胡人、东疆的蛮族也开始蠢蠢欲动,朝廷只得让户部与兵部在国内各地方抓紧采办粮饷军需。
而主管户部和兵部武备院的,正是四皇子赵始景。
赵始景为了能够更好地从东疆采办粮食和金疮药,暗中成立了东疆商会。将东疆的商贾们全部集中到一块,忠心于他的,便发放朝廷的经营许可:商引。不忠心于他的,或者来不及表忠心的,则用尽各种办法,罚没那些商贾的家产,充实他自己的小金库。
4-2
赵始景刚到任东疆的时候,吴先便给他送上了一份大礼。
吴先将自己囤积的粮食和金疮药全部捐给了这位王爷。
这件事引起了赵始景的兴趣:
“本王听说商贾皆逐利,可吴老板为何连自己的老本都捐了?”
此时的吴先早已经知晓了世间的人情世故,他只淡淡一笑:“那些都是小本生意,赚的都是辛苦钱,殿下,我想赚大钱。”
赵始景听后哈哈一笑,反问:“朝廷连年用兵,现在还有什么比倒卖粮草药材来钱更快的?”
他算是问到点子上了,论权力地位,赵始景在天上吴先在泥里,但论行商,赵始景就是门外汉,而吴先,为了生存,他已经潜心专研了七年。
富贵险中求,也在险中丢,求时十之一,丢时十之九。对于吴先这类没有背景的商贾,即便机关算尽,好不容易有了点积赞,可在官府眼中,终究是一介草民。是可以随时碾死的虫豸。
唯有搭上朝廷这条大船,有了四皇子发放的经营许可,到那时,地方官府再想盘剥他的生意,恐怕也要掂量掂量了。
“请殿下容草民说一个故事,”吴先一上来就钓满了赵始景的胃口,他说早在几百年,天下四分五裂,有一位诸侯十分重视自己境内的商业,经常会便衣巡视地方上的市场。有一天他听说在集市里有一个卖绣花针的小贩,这个小贩的摊位上卖的绣花针,大小长短规格齐全,品质优异。可奇怪的是,这个小贩似乎不太会做生意,他的针统统卖一定黄金一枚,且客人不许还价,爱买不买,从不降价。
这位诸侯起了疑心,担心对方是来他地盘上刺探情报的,于是亲自前往试探。
他问小贩针怎么卖,小贩说一锭金子一枚,不还价。
诸侯很生气,道明了自己的身份,说天下从未听说过有什么针卖能卖那么贵,要求小贩立刻道明缘由,不然按间者捉拿。小贩呵呵一笑,说有的人需要用针来缝补衣物,这些人肯定买不起他的针。因为买十件新衣的钱都不够买他的一枚针。但有些人需要用针来缝合这个天下,那么这枚针即便卖一锭黄金一枚,也是值得的。
诸侯听罢立刻明白小贩的话中含义,说想买下所有的针试一下,看能否缝合这个天下。于是拜这位小贩为宰相,几年之后,便统一了天下。
吴先说的其实就是大奉开国时的故事,这是他从镇上说书人那里听来的:“草民也是一个小贩。小民想也想尝试一下卖针的生意。”
赵始景听完,沉吟了片刻,以一种调侃的语气打趣道:“这么说来,吴老板能帮本王赚一个天下?”
吴先笑而不语,而他内心其实已在瑟瑟颤抖,他在赌,一个不好就可能被轰出去。当然,这还是好的。
“可今时不同往日,如今天下并不需要缝合啊,那卖针的生意,怕是杀头的买卖。”
杀头?
吴先暗自发笑,他又不是没见过杀头。
“殿下可能不知谈买卖与做买卖的区别,谈买卖可以先约定,等时机成熟了再做,如果不是西番有事,粮食和金疮药的买卖也不会成为当下来钱最快的生意,做买卖要等时机。”
离开东疆商会的时候,吴生整个人都在颤抖,他赌对了,四皇子是有野心的。但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现在搭上了赵始景的大船,至于这艘船何时出港,这不是他吴先需要考虑的事。
5江湖
5-1
桃印月离家已有七年。刚开始,她心中总会惦记养母和弟弟。时不时还会因害死了养父而懊悔。这让她在一次运行内功准备冲关突破时走火入魔,并陷入了昏迷。
醒来时,桃印月发现自己正赤身果体浸泡在一个浴桶中。
而对面坐着的沈长河,正通过输入真气的方法修复她受损的经脉。
这时的桃印月已经十五岁了,早具备了男女有别的意识。见此情景,不禁脸颊绯红,想要找件衣服遮挡自己。
“屏气凝神!”沈长河传音入耳,“你这条命都是师父救的,何须在意这具皮囊。”
桃印月听他说的在理,内心不再挣扎,顺从地闭上双眼,打开自身气茓,继续迎接沈长河的真气在自己体内游走。起初,她在黑暗中只是看到一点微光,刹那间,她飞向光源,光点不断膨胀,最后将她完全笼罩在金色光辉之下。
桃印月睁开了眼,星眸璀璨。
沈长河终于助她冲关成功,修炼至本门内功心法的次高境界。
这些年来,桃印月与沈长河一起闯荡江湖,沈长河既是师父又是朋友。江湖很大,有各式各样千奇百怪的人与事,大家谈论着天下大事,述说着恩怨情仇。江湖又很小,有时候是一座可以遮挡风雨的破庙,有时候是慢慢长途中,贩卖茶水的店铺。
以前她桃印月是村里最能打的,谁也不敢欺负她。在江湖里,到处都是隐藏的高手,各种阴险手段,让人防不胜防。是沈长河在桃印月心中撑起了这片江湖,教会了她如何分辨江湖上的黑话,如何用武艺化解危机。
随着年龄的增长,桃印月对沈长河的感情从仰慕变为了爱慕。虽只一字之差,虽只是少女内心的微妙变化,但却隐隐给她带来了一些的困惑和烦恼。
沈长河从来不回避桃印月对自己的感情。按他的说法,江湖儿女追求的就是无拘无束,要敢爱敢恨,今日把酒言欢,明日长剑对峙,虽有误会也无须事事说明,处处解释。拳头够硬,武艺够强,别人就会服你。
沈长河自然是当下武林中最强者,年轻的桃印月,不可救药地对师父产生了依恋。
在经历了一番运气疗伤之后,有了肌肤相触,更是打算把一整颗心都交给对方。
但桃印月有所不知,沈长河另有红颜。
当师父的这位红颜出现在她面前时,桃印月并不以为然。论相貌论武功修为,她都更胜一筹。但当她得知白婵珠与自己有着类似的经历,一样是父母被害而后受沈长河搭救,一样与沈长河有过纵马江湖经历。她心中有了醋意。
“阿婵嘛,已经嫁人了,”明明是一个可以让自己安心的回答,但桃印月却从沈长河的眉宇间看到了失意。
洒脱如沈长河,竟会有这般神情?桃印月从未见。于是,她心中升起了不甘心。
自己有哪里比白婵珠差?只因为她出现得比自己更早一些,便在师父心中占了那一块位置。
于是,她开始试探沈长河的底线。
桃印月找白婵珠比试武艺,不等对方同意就已经把剑相向。白婵珠仓促应战,与桃印月战到一起。一个是年轻气盛,在江湖上刚刚冒尖的绰约仙子;一个是老成持重,在江湖上成名已久的苗寨当家。
两位女侠大战了一百回合,奇招并处,杀得天昏地暗。桃印月出招狠厉,且处处争强,白婵珠拆招果断,却招招隐忍。当沈长河赶到时,白婵珠已被桃印月刺中手腕,差点伤及手筋。
沈长河大发雷霆,责怪桃印月无理取闹。
桃印月半招胜出,原本正在窃喜。被骂几句,也不以为然,但当她得知沈长河要自己给白婵珠赔礼道歉时,心中的叛逆就压不住了:
“师父说过江湖强者为遵,哪有强者向弱者道歉的。”
白禅珠并未理会桃印月的挑衅,只是沈长河讪笑道:“她这脾气与我当年倒是一模一样。”
此话一出,桃印月有些吃味了:“你什么意思?”
“你师父这个人,喝酒离不开竹叶青,泡茶永远是碧螺春,就连收徒也循着旧人的样子。你说他有多念旧啊?”
白婵珠说完便转身离去。
桃印月朝沈长河投去了一个质问的眼神:“是不是?”
她不能接受自己是白婵珠的替身。
但沈长河沉默了。
于是,桃印月明白了。
这一年桃印月十七岁,她决定离开沈长河。但她没有死心,临走时她盗走了沈长河的山河令。她想知道,师父会不会来找自己。来找自己时,是为了山河令,还是为了再见自己。
6家
6-1
这一日,吴先赋闲在家。他坐在一张躺椅上,正思考着如何完成赵始景交待的事。突然,他不经意地瞥见了房梁下挂的那只篮子,一种奇异的感觉悄然降临。
他仿佛看见一只家燕,飞回了屋檐下的旧巢。
“看什么呢,那么出神?”有人从背后拍了他一下。虽是只闻其声未见其人,但吴先当即便从躺椅上站了起来,他转身朝后方看去,空空如也,而笑声竟再次从背后传来,“傻弟弟,我在这里。”
是姐姐!
吴先再次回身,这次姐姐没有躲闪,笑盈盈地站在他的面前。
“阿姐,真的是你?”吴先揉了揉眼睛,表示不敢相信。阿姐长漂亮了,一双明眸清漆黑如墨,一对秀眉,犹如画师绘兰手法中破凤的那一笔,飒爽利落。唇红齿白,鼻梁挺拔,就是,怎么越长越矮了?
“怎么不能是我?哟,小不点都长那么高了,姐姐该仰视你了。”桃印月说着张开了双臂,但还是犹豫了一下,“能不能让阿姐抱一下?”
吴先怀疑自己在梦里。
他梦到过无数种与姐姐巧遇的场景,在镇上的集市上,每每有头戴斗笠的女侠来挑选金创药,当对方摘下斗笠的那一刻,浮现在他眼前的是姐姐那张俊俏的面庞。
在往来乡里的小道上,每每有女子骑马从他的货车旁经过,他便会扭头回望她们的身影,而她们当中会有人回头与他相认。
在赋闲家中的日子里,每每有游侠打扮的女子路过,他总会从躺椅上支起身,她们当中会有人停下脚步,推开篱笆,走进院子大喊:“爹,娘,我回来了。”
而这一切的梦境,都会有一个结局。当吴先冲上前牵住姐姐的手,或者抱住姐姐的腰,大喊着“阿姐,我好想你。”
然后,他就会在一阵奇异的感觉中惊醒。接着,他会恼怒地发现,自己又尿床了。
“嗯。”他也张开怀抱。
姐弟俩相拥在了一起。
姐姐身上散发着淡淡的栀子花香,宛如走过雨后的黄昏,清馨得连落雨声都带着甜味。
弟弟心里则煮开了一锅茶汤,好烫,但却有一种沁入心脾的安宁。
这一次吴先没有惊醒,也没有心猿意马的奇异感觉。
正当吴先还在沉浸在久别重逢的喜悦时,桃印月急忙推开了他,稍后一个声音从里屋传来:
“谁来啦?”
“娘,是我,”突如其来的母女相见,令桃印月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她长大了,母亲却老了。
可母亲把掀起的布帘又垂下了,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些埋怨:“阿先,你带媳妇上门,怎么不跟娘提前说一声,娘这就去煮茶。”
姐弟俩都有些愕然,但立刻就明白了,姐姐在娘那里依旧是八九岁的年纪,而眼前这个喊她娘的桃印月,被母亲误会成了儿媳。
桃印月绯红了脸,正想去跟母亲解释,吴先却朝她摆了摆手。
“慢慢来吧,今后有的是机会。”
“嗯,”桃印月脸上的红晕还未褪去,轻轻点头的样子完全没有半分女侠风范。
6-2
当天夜里,姐弟俩就有些尴尬了,屋里一共两间房,母亲睡一间,以前姐弟俩还小,自然是睡一间的,可现在两人都长大了。
吴先点燃了一盏烛灯,说今晚就与姐姐秉烛夜谈。
于是姐弟俩分别聊起了这些年各自的经历。
吴先说自己虽然不会武功,但在东疆一带还是混的风生水起,下一步,他还要去京城盖一座大楼,只卖胭脂水粉。而且名字他也想好了,就叫容予楼。
“到时候阿姐就当这容予楼的掌柜。”
“少来,阿姐我哪会卖东西,当年镇上集市卖布……”说到这里,桃印月噎住了。
“咳,”吴先脑壳转得飞快,一句话便圆了回来,“阿姐貌美如花,往那儿一站,不用吱声,胭脂水粉就能卖到飞起。”
桃印月沉默了,但心中却是暖暖的,吴先并没有记恨自己当年害死养父的事。于是她开始说自己的事。
她说到了江湖,说到了各地的风俗和吃食:“西番有一个地方很热,鸡蛋放在石头上就会烤熟,那里的人把羊肉肥瘦相串,然后用火烤着吃,烤肉的人一边烤一边嘴里还嘟嘟嘟地吹泡,吃的时候,肥肉上还真冒着泡,一口下去满口流油。北域有一种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一锅炖不下。中原有座大瀑布,从瀑布下面往上看,百炼三千尺,就像是夜空里的银河跌落了九天。”
桃印月不停地说着,吴先则是频繁地点头,不知不觉,两人聊到了蜡炬成灰。
吴先说去续上灯继续,桃印月却一把握住了他的手。
“别,天快亮了。”她的声音突然变得低沉了,“其实江湖也没有那么好……”
“阿姐,”吴先这些年行商,察言观色是家常便饭,一下便觉出了什么,阿姐是在江湖上受了委屈,“我不去点灯,就这么听着。”
桃印月沉吟了半晌,最后似是而非地说:“人的双脚没有可以扎根的土地,总是到处漂泊如同乡间小路上的尘埃。大家彼此随着风的起落相聚然后分离,这其实是身不由己的事……”
吴先明白了,即便武艺再好,可阿姐终究是女孩子。
“阿姐,你这趟回来就别走了,外面再好,哪里比得了家好,小时候总是阿姐替阿先出头,今后就让弟弟来照顾阿姐。”
“嗯,”黑暗中桃印月的声音细如蚊鸣。
屋外已是拂晓,一轮红日蒸腾着雾霭,缓缓地将大地染成了教人迷醉的金色。
6-3
一晃又是一年,桃印月已经习惯了没有厮杀的生活。以前总是跟在她屁股后面的吴先,现在已经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容予楼主。每当容予楼开分号,或是什么重要场合,桃印月都会跟在吴先身边。
桃印月似乎渐渐明白了那句江湖不是打打杀杀。吴先不会半点武功,但江湖上、官 场上,甚至是民间,人们都对乐善好施的吴先敬重有加。人们也总在询问,吴老板与绰约仙子的关系。
“啥时候请大家伙喝喜酒啊?”总有人这么调侃,但有些话听多了会认真,“吴老板年轻有为,桃仙子风姿绰约,将来必是神仙眷侣。”
种子算是种下了。
桃印月知道,吴先心中有自己,且只有自己。
她同意了,并与吴先约好在容予楼九塬分号开业时,宣布婚约。
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人生不可能事事如意。
这一天,沈长河犹如噩梦般,突然降临在桃印月面前。
“小桃,为师找得你好苦。”
桃印月冷着脸:“师父不辞辛劳来到这里,不是为了叙旧的吧?”
沈长河神色一滞,陡然换了一个严厉的语气:“小桃,快将山河令还我。”
桃印月心中一凛,竟生出了惝恍情绪。
见桃印月置若罔闻,沈长河继而说起了天下大势,他说皇长子赵始初西征大获全胜,此刻正在返回京城的路上,皇长子建功立业,此番回朝必会与皇太子争夺储君之位,这两人在朝中斗法,镇守北域的三皇子和掌握东疆的四皇子也一定会参与其中。到那时,北域胡人南下,东疆蛮族入侵,天下百姓将再无宁日。而他沈长河可以用山河令传檄武林,联合江湖势力协助北域东疆的军民抵御外族入侵。他说这是他的责任。
“我不怪你当初盗走了山河令,你本就是我的传人,这山河令早晚也会传你,但现在,你须将山河令还给为师!”
“可以,”桃印月回答得干脆,动作也未见停滞,她解开领扣,扒开衣领,露出雪白脖颈上系着的红绳。
那红绳下面应串着一枚挂坠。此时,那挂坠正掩藏在桃印月贴身衣物之后。
“你来拿啊!”
沈长河犹疑了一下。
桃印月继续说:“有什么好犹豫的?师父又不是没碰过!徒儿这条命都是师父救的,又岂会在乎这具皮囊?留恋这块破铜烂铁!”
说着她扯下那枚挂坠,径直朝沈长河砸去。沈长河抬手接住,摊开一看,正是山河令。
他眉头锁得更深了:
“小桃,跟我走吧,我不仅仅为山河令而来。天下纷乱,百姓疾苦,我需要你来帮我。你是有天赋的,是将来的山河令主,就甘愿嫁给一个武功全无,一辈子需要你来保护的男人?”
沈长河总是这样,总是拿大道来掩饰内心。
明明可以真诚一些的,桃印月内心满了厌烦:
“我什么都可以给你,什么都可以放弃,可你呢?那个阿婵,能从你心头抹去吗?”
“阿婵是阿婵,小桃是小桃,她是我知己,你是我徒弟。”
这令人啼笑皆非的说辞,偏偏是他深思熟虑后的回答。
她需要的是他的全心全意,而他需要的仅仅是一个传人。
沈长河走了,还搅乱了一切。
桃印月返回屋中,发现吴先正坐在那条躺椅上。
他何时回来的?又听了多久?桃印月心中一团乱麻。
7人生无根蒂
7-1
一月之后,容予楼广发英雄帖,诚邀天下青年才俊前来京城总号观摩新掌柜的上任仪式。根据吴先的意思,总号一楼的会客大厅挂上“天下第一楼”的牌匾。而这块匾额的落款者不是别人,正是皇长子赵始初。
“这是摊牌啊,容予楼直接站队皇长子了?”前来观摩的江湖人士纷纷议论着。
“知道不?这新任容予楼的掌柜,绰约仙子桃印月,那可是山河令主沈长河的弟子。”
“这么说山河令主也支持皇长子了?这回,大奉真要变天了。”
这一天虽然热闹,但与一群素不相识的人互抬轿子,着实让吴先索然无味。
更何况他此时的思绪便如置身于干涸的枯井,见不到星点光芒。
席间,皇四子差人前来道贺。是现任百花山主纪璇。吴先明白,这个女人是四皇子派来监视他的。那又如何?既然决定与虎谋皮,那自然要授人以柄。
当晚,桃印月问吴先,为何没有宣布与她的婚约。
吴先笑了:“还有这个必要吗?”
“阿先别这样,有些事并不是你听到的那样。”
吴先将醉眼望向她背后九曲回廊上悬挂的灯笼,他似乎透过灯罩看到了烛芯上火焰的跳动。
这一路走来,太过曲折了啊。
“早些休息吧,”吴先狠下心,哪怕心有不甘,“阿姐如今是九塬的掌柜了,九塬地处北域,此去路途遥远,明早就出发吧。”
桃印月还想挽回:“以前阿姐到哪,阿先恨不得就跟去哪,如今为何要急着赶我走?阿姐去了九塬,谁来保护阿先?”
保护?
谁知吴先笑了,笑得前俯后仰。酒气在他体内沸腾,恨意犹如星火,瞬间点燃了他的情绪:“你以为什么是江湖?是有人揍了我,你就一拳打死他吗?桃印月,你什么时候才能明白江湖不是打打杀杀,即便我没有半点武功,你看有没有人敢砍死我?”
话刚说出口吴先便后悔了,他本想说:容予楼得到消息,沈长河正以山河令调集武林人士前往北域。
让桃印月去九塬,又何尝不是对她的成全。
可吴先一开口,却揭了她最痛的疤。
桃印月脸上浮现出惊恐的神色,她一连后退了三步。仿佛吴先说的话,字字如刀,刀刀砍在了她的心口。
桃印月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此刻的阿先竟如此陌生:“我一直以为,阿先是待我最好的人,即便我害死了爹,也不曾出言责怪。但现在我懂了,你只是不说,你心里从未原谅我!”
吴先觉得自己好累,他不想解释:
“是的!我无法原谅你,爹死了,娘疯了,而你却一走了之!你凭什么得到原谅?”
桃印月也不再克制,她就不是轻易低头的性格:“你以为你是谁,从小到大,爹都不曾这样跟娘说过话。”
“走!去北域找你的沈长河!阿姐的江湖,和我的,”吴先蹒跚着与面前的姐姐擦肩而过,双眼突然模糊了,他委屈地仰起头,“说到底,不是同一个江湖。”
7-2
桃印月去了九塬,从此再无音讯。
吴先取下了那只在房梁上挂了十几年的篮子,烧了。
嘉佑十三年,北域胡骑南下。
而朝廷内部,正在上演四子夺嫡。
与此同时,容予楼密报:九塬掌柜桃印月接受了山河令的求援,亲自押送粮草进入北界关,助沈长河率领的武林人士共同抵挡胡人的南下。
最终,三皇子争得了皇位,而沈长河成功抵挡了胡人的铁蹄。
至于桃印月和吴先,自从京城一别,此生再未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