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山是我伤心地,我欠长河一吊钱
白婵珠自从跟师傅改姓开始,做梦都没想到有一天会主动写下欠条,欠下外债。
六岁那年,她叫阿婵,是苗王最宠爱的小女儿。千娇万宠的生活在父亲七窍流血死在王座上的那一天终结。老仆拼死拦下追兵后,阿婵只身躲进王宫禁地,循着祭台密道逃出苗王城,却在苗山深处迷了路。小姑娘自幼养蛊,百毒不侵,倒是过了好一阵茹毛饮血的生活。进苗山寻药草还债的白辰遇到蓬头垢面警惕敏捷的阿婵,眼见小姑娘根骨上佳,忽然动了惜才之心,想收她为徒带出山。阿婵扯着白辰的胡须,声嘶力竭地喊着:“我不走,我不要师父,我要给阿爸报仇!”白辰并不生气,直接点了她的哑门xue,提起小姑娘衣领,飞鸟般跃起,攀山掠水迅速出了苗山。
这一手轻功惊呆了阿婵,此刻不必白辰劝说,哑xue一解,立刻狗皮膏药似地缠上去:“师父,请受徒儿一拜!”白辰手捋长髯,微笑着受了她的礼。师徒双方得偿所愿,各自安心。
学武四年,阿婵小有所成,轻功尤佳,进出苗山来去无踪。阿婵信心满满要返回苗王城报仇。白辰也不阻止,只提醒道:“你报不了仇!”阿婵愀然不乐:“师父小瞧人了!”白辰道:“你会弑母吗?”阿婵懵了。她的阿妈叫明玉珍,是一名年轻貌美温顺如水的汉女,苗王一眼钟情,极宠她,爱乌及乌分外宠这个小女儿。白辰石破天惊的一句话,令她生出几分惊惧:是阿妈害了阿爸?
阿婵准备夜探苗王城。白辰只叮嘱:“万事记得留好退路。”
一探王城,苗王宫内没有三位王兄的身影,明玉珍也不在,只有大祭司在大殿议事。阿婵悄悄退走。
二探王城,明玉珍与大祭司在王宫对坐饮酒。二人眉来眼去,情意绵绵。阿婵放出随身蛊虫,距两人丈余就僵死了。大祭司神情一动,抬起头来。阿婵刚抽出腰间短刀,就被尾随其后的白辰拎走了。大祭司掠出窗外转了一圈,没有只见到暗夜沉沉。
阿婵很生气:“师父,阿爸是不是他们俩害死的?”白辰点头又摇头:“不止两人。”阿婵问:“还有谁?”白辰掰了下手指头:“你大王兄、二王兄。”阿婵瞪大了眼:“他们敢弑父?”白辰淡淡道:“为了王位,什么都可以做。”阿婵咬咬指头:“那我阿妈为什么害我阿爸?”白辰道:“为了爱情。”阿婵咬牙又问:“师父为什么知道这么多?”白辰摸着胡子:“为了给阿婵解惑!”阿婵不解,但深知功夫差得太远,于是拼了命地练功,渐渐在师父手底能招架几十个回合。
第三次去苗王城,阿婵已经十三岁了。王城张灯结彩中气氛又带点凝重,大家交头接耳议论的中心是:大祭司迎娶前王后明玉珍,东疆都抚使明起山、平东侯闻子杰到贺。阿婵怒了,直接闯进了王宫,意外见到宾主对峙场面。大祭司与明玉珍双双遇刺,大王兄、二王兄倒在绝命蛊下,三王兄躲在一旁瑟瑟发抖,明起山也身中不知名剧毒,独有闻子杰作壁上观。
阿婵大摇大摆走过去,蹲在明玉珍面前,摘下头巾露出真容:“阿妈,你们为什么要害死阿爸?”明玉珍惊呼:“阿婵!”一口血上涌,瞪目而逝。大祭司挣扎着抱紧了明玉珍,冷冷道:“你阿妈与我相识相爱在先,苗王强娶在后。明府拿她母亲的命胁迫她嫁给苗王,苗王想杀我们,我们杀他又有何错?”阿婵目瞪口呆,兜兜转转,谁都没有错,谁都有错。“知道你怎么能安全逃走的吗?”大祭司盯了她片刻,忽然转为传音入密:“因为你是我和阿珍的女儿啊!”他大笑三声,咳出一大滩血,气绝而亡。阿婵不可置信地落荒而逃。明起山欲派人追踪,闻子杰懒懒制止:“明大人达成所愿,何必节外生枝!”大喜转成丧事,明起山扶持三王子继任了苗王,东疆苗族自此势弱。
离开苗王城,阿婵找到师父,跪下:“师父,我是不是不该出生?”白辰拍拍她的头:“这不是你的错。我的徒弟传承我的衣钵,将来会是名满天下的女侠,不需要因为别人的错误否定自己。”阿婵于是磕下头去:“师父传我衣钵,我跟你姓吧。”白辰点头:“好,我赐你姓白,名婵珠。婵是过往,不必躲藏,珠是将来,是白氏珍宝。你从今天得新生,无债无仇,无恩无怨。”白婵珠再拜而起。
第二天,白婵珠谨遵师命行走江湖,慢慢闯出了些小名气。十四岁那年,她才知道师父也是个不靠谱的人,他将背了数十年的债,打包传承给了小徒弟。
那一次白婵珠正在中原游玩,途中打尖,听到了一阵清朗的笑声,那样的轻松快乐,那样的无拘无束,如同一缕春风,吹到了她的心底。她与沈长河就此相识。
当时,沈长河刚刚跟人打赌赢了,盯着对方爬了三圈,笑得更是开心。十七八个人围在四周看热闹,有人鼓噪起哄:“上次打滚,这次在地上爬,下次再输扒光了跑。”他着一身粗布衣倚在破驴车旁,鼓掌大笑,十分打眼。
白婵珠循着笑声寻过来,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旁观。
沈长河拍拍手道:“好了,给我一个铜板,散了吧!”地上爬行的汉子递给他一枚铜钱,捂着脸跑了。围观的闲汉见无热闹可凑也散了。
白婵珠鬼使神差般跟在沈长河的驴车后面,也不离开也不靠近。
沈长河想了想回头招呼:“我是沈长河,请教高姓大名!”
白婵珠通了姓名,看着他近在咫尺、神采飞扬的脸,不受控地说了一句:“我请你喝酒,使得么?”
沈长河绽放出大大的笑容:“行!酒店我选,酒钱你付!”
后来,他们真的去喝酒了。
白婵珠端起酒碗时,就发现自己的酒量变得极差;三碗酒下肚,就开始头晕。她记不得自己说了些什么,只知道沈长河拉着她赌酒,谁先醉倒算谁输。他说,不许赌谁输了谁在地上爬,打滚也不行,谁输了就给对方当一年跟班。沈长河一拍桌子,怕你不成,赌了。结果,白婵珠输了。
白婵珠酒醒后,想起荒唐的赌注,懊恼不已,又不能反悔,只得认输:“愿赌服输!一年之内,凭你使唤!”
随后一年,白婵珠跟随沈长河走遍了大奉的山山水水,赚钱、收账。他的驴车里藏着厚厚的账簿。账簿上甚至有白辰的欠条:起死回生药一帖。据沈长河说,他赚的钱都是用来修补山河的。
白婵珠最后叹了口气:“师父的债转给我吧,我给你写欠条。”
沈长河说好。
白婵珠留给他一张欠条:我欠长河一吊钱。飘然离去。
游走江湖放债人
沈长河是第七任山河令主。他并不想当山河令主,无他,历任山河令主都太穷了。
沈长河是一名读书人,六岁过县试府试,七岁过院试,是本朝最年轻的秀才,前途无量。只有一样不好,他是早产儿,虽自小聪明伶俐有过目不忘之能,但身体太弱,县试府试天气晴好倒是没影响,院试正逢雨天,染了风寒被抬出了考场,虽考中了秀才,奈何名次不佳,遗憾错失小三元名头。第六任山河令主就趁此刻摸上门来,特意染了白发、粘了白胡子,自称京城百岁名医,来为小秀才看病。老头子锦衣华服,穿得像模像样,也不开药方,直接催内力为沈长河驱寒。沈长河内寒既消,自然悠悠醒转。沈父沈母惊喜万分,对着老头子练练称谢。老头子察言观色,开口就吹他的师门有强身健体秘笈,学成之后百病不生。沈家父母闻言大喜,当即舍了大半家财,将儿子送给老头子做徒弟。老头子也大喜,打包票说你儿子跟我学上五年,长命百岁不在话下。
跟着老头子上山的第二天,第六任山河令主就露出穷鬼面目。他的衣衫是借来的,当夜就还了,否则超过十二个时辰就要加钱了。第六任山河令主一身破衣烂衫,递给沈长河一套轻薄短褐,露出大灰狼似的笑容:“第一天,药浴淬骨。”沈长河开始了水深火热、脱胎换骨、穷困潦倒的学习生涯。沈家父母送的财宝不知道被老头子藏在哪里,也可能钱都花在药和各种秘笈里?沈长河锤炼了三年,文武兼备。老头子忽然双手一摊告诉他:“没钱了,你一定要努力挣钱养家啊!”沈长河老老实实地踏上了赚钱养家的不归路。
俗话说:穷秀才、富举人。沈长河想赚钱的第一个念头是继续科考。父母见到活蹦乱跳的儿子,喜出望外,听儿子回来就要备考,更加欣喜:儿子身体康健可以传宗接代,儿子科考可以光耀门楣。
沈长河参加乡试,轻松拿下头名解元。主考官见他年少,在宴上忍不住逗他:“长河何时进京会试,中个状元回来啊?”沈长河摇头:“暂时不去。”主考官惊问原因。沈长河答:“穷,要赚钱!”众皆无语。
账上山河一笔消
羽鸽从北方飞来,送给平东侯夫人一封急信。信笺四指宽、四寸长,正面有山河日月钤印,字迹简单从容:山河破碎,异域来袭,请践旧诺,我援北域,君守东疆。背面两行字,上一行极眼熟极潦乱的草书:我欠长河一吊钱。下一行墨迹犹新:账上山河一笔消。
“毫无人情味。”白婵珠微微一笑,曲指轻扣桌面,“来人,把明起山给我请到府上。所有苗兵,随我去临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