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马上请长缨,怎奈胡沙消玉颜
“谢氏乃曾是远近闻名的一族,世代镇守北域,祖父智谋过人,深受皇上重用,封为镇北大将军;你的父亲以勇猛著称,用剑和血换来了忠武将军。”
你是谢无极,谢长生的姐姐,谢家长女。你和谢长生自小一同长大,小时候,你以为每家每户都是那么敞亮,人人都能吃上冒着热气的珍馐佳肴。后来才知道,对于普通百姓来说,能顿顿吃饱,就已经算是最幸福的事情了。
你对家里的奇珍不感兴趣,但你最喜欢跟谢长生一起出去探险,你们用小小的脚丫丈量着这个世界,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整个大奉宛然是一副永不静止的山水画。
长生总坐在父亲的双腿上,你也喜欢看他满脸欣喜地指着地图,问父亲是如何截断来犯之人的战线,抵御侵袭北界关的军队。
“你听说了吗?将军最近找人伴公子读书,据说来路不明,怎么就进了府呢。”最近佣人都在互相交谈这件事。
新来的伴读,名叫阿暄。
“彼时以悌发步兵两万、骑兵八千,分为三路进攻,如何?”
当时父亲正在讲授兵法,长生挠头望天,一下答不上父亲的问题来。
“道险而天热,孤军远袭,前往必败!”身旁开口的人正是阿暄,你看着他,雪白的皮肤上挺鼻薄唇,一副弱不禁风的书生模样。上课时,你很容易就忘了父亲说的道理。阿暄则不同,他常常瞪大了眼,聚精会神。
不知怎的,阿暄总会在你需要的时候及时地提供帮助,但不轻易被你察觉。他只在你身后悄悄地跟着,有一次你和谢长生在外面冒险,在苔藓地上时,你左脚却突然一滑,本以为会重重摔在地上,没想到阿暄先抱住了你。
“你先松手吧,我没事。”并不高大的人就那样搂着你的腰,你闻着他身上那种带着琥珀的香味,男的觉得有些羞涩。
“小姐,小心些。”那是阿暄第一次主动对你说话。
“叫我无极。”你笑了笑,小姐这样的称呼让你觉得自带一股柔弱,你不喜欢。
从那之后,阿暄渐渐开始和你交谈,长生却很少再跟你一起出去。“姐姐,我以为盛世流于浮面,处处暗含杀机——父亲本不让我对你说这些,他只希望你能快乐平安的过完这一生。”
你心想:我可一点不柔弱!
后来你和阿暄在一旁伴读时,你开始试着思考父亲提出的问题了:关于科举、田亩、战争和联姻。有时候长生眉头紧锁,你和阿暄却能几乎异口同声地给出答案,父亲笑眯眯地走过来拍着你的背,你便仰起头对他说:“父亲,无极也要跟你们一起练剑,我也要跟你们一起上战场。”
“无极啊,我传授你剑的用法,但绝不是为了让你上阵杀敌。在我镇守的这片土地上,我又有什么理由让自己的女儿受战争之苦呢?你也快到出嫁的年龄,我早已经替你选了些人,都是些有勇有谋的名门少年,这几日便安排你与他们相见。”父亲说这些话的时候,你心里很不是滋味,你下意识看向站在一旁的长生和阿暄,发现阿暄那一双凤眼也看向了你。
你已满十八岁,比你小两岁的弟弟已跟着父亲上过好几次战场,而你却只能呆在谢府里,等着他们获胜归来。闲暇的时间很多,你更加爱上了练武场,武 器一到了你手里,就宛如活过来一般,灵动无比。
你希望自己更加强大,想向父亲证明自己并不是只能屈居在后宅照顾丈夫孩子的妇人,你是可以像平阳昭公主那样,上阵杀敌,镇守一方,做个女将军。
独守谢府的日子难免无聊,你发现总有些人在门口张望,你向管家说了此事,管家说他会料理,果然不久之后,谢府附近就清净了许多。你想,父亲在朝中声名赫赫,战功显著,难免会惹人关注,也不是什么大事。
次年,战事频发,长生和阿暄均随父亲一同上了战场,以前从不信神佛的你,如今只能日日祈福拜佛,希望他们能平安归来。从前你的父亲总能带着捷报而归。而父亲也承诺,待战事结束,就带你去京城,他说话总是算话的,这是唯一毁约的一次。
看到弟弟扶灵而归时,你知道再也见不到父亲了,你那高大威猛,征战沙场从无败绩的父亲,此时躺在那么小一个木头盒子里。然而,更让你不能接受的是,父亲并非战死沙场,而是被军法处死的,因为他里通外国。
你红着眼睛看着弟弟,等他给你解释清楚,但你只能从他咬紧的唇,苍白的脸上读出绝望。那一刻,你觉得自己的躯壳和灵魂已经生生分裂了。你可以接受父亲的死,他说过将军死在战场,马革裹尸还,正是最好的归宿。但你不能接受父亲蒙受污名,就这样不明不白地下葬。父亲出殡那天,你能感受到全城人冷漠的眼光射在你背上,那是一种冰冷入骨的痛,你却连大声哭喊发泄都不能够,只能默默承受。
你们没有埋葬父亲,而是用一把火烧了他的尸身。族人说父亲品行不端,不准父亲葬入祖坟。他为大奉的安 定付出一生,却连一块安睡之处都不能拥有。父亲的骨灰被长生放置在府中,他说要永远记得父亲身上被泼的污名,你也暗自下定决心,不管过去多久,都要为他寻回清白,为此,你可以付出一切,放弃一切。
父亲去世后,你们一下长大了。你们过了一段艰难的日子,祖父因此被圣上斥责,虽然你们还留在北界关,京中却已经派了节度使,明说辅助你的祖父,实为夺权。族人的排斥,旁人的唾骂,曾门庭若市的将军府,如今是人人唯恐避之不及之地,连府中的下人们也纷纷找借口要离开。
只有阿暄,日日夜夜守在府中,有不怀好意上门者,都被他赶走了。
你这个时候才知道,阿暄,是秦王,当今圣上的第三子。来封地之时,他尚且年幼,怕在秦王府被人惦记,便更名进入将军府,如今他已成年,也有了自己的心腹,便不再隐藏行踪。
若是从前,你可能还会抱怨他对你的欺骗,如今光景,你却对他唯有感激。
你咬着牙料理着府中一切,你一定要坚持下来。
事情峰回路转的有些奇怪,祖父亲自来找你,说皇帝要封你为公主,长生为将军。
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自然知道,富贵从不会从天而降,何况如今,父亲身上背负的骂名尚未洗净,这从天而降的公主封号,自然需要你付出代价。
而这代价,便是你要替代真正的皇家公主,去和亲,与北胡联姻。
你看着祖父那张被北域风沙磨砺了几十年的脸,问:“如此,父亲名誉可恢复么?”
祖父点了点头,道:“他是我的儿子,老夫定竭尽所能,查明真相,还他清白。”
不久之后,你收到了皇上的圣旨,封你为永安公主,要尽快前往北胡部落。这次你不需要盔甲,而是为了和平前往,以此维护两方联系。
圣旨传来时,阿暄沉默不语,手里的杯子猛摔在地上。谢长生站起身子,你察觉到他似乎要说些什么,但他只是转身离开了。
因为你的和亲,节度使被召回京城,你祖父恢复了镇北大将军的名号。
为你装束的妇人赞美你的容貌,你的嫁妆绵延数里,你的随从有上百人。你看着镜中红颜,只觉得十分陌生。
不管过去了多久,你都清清楚楚记得,离开北界关的那日,周围白气弥漫,清晨的迷雾让花朵沾上了露珠,你抽出腰间的佩剑,这也是你从谢府带走的唯一一件闺中物品,剑刃锃亮,反射出少女抿紧嘴唇的模样。
你嫁入北胡后,发现他们不是想象中那样野蛮凶狠,你的丈夫哈丹巴特尔也不像大部分的北胡人般豪迈,他不喜欢你,也防备着你。
第三年冬天,大雪侵袭,部落里的牲畜大多被冻死饿死,民怨四起。你渐渐熟悉了当地的语言,给哈丹巴特尔提出了不少的建议,但大多都被他忽视。你看不过灾民受苦,将从大奉带来的嫁妆变卖,收养了不少北胡人的孩子,不管是家里养不起的,还是双亲死在这场雪灾的,你都尽己可能的将他们接来。大奉公主这个头衔,还是带来了不少便利。
北胡的孩子和大奉的孩子不同,你从没想到小孩子还可以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他们会走路就会骑马,话还没说利索就会放牧,天寒地冻也能光着身子穿皮袄,在大雪天挂着两条鼻涕,啃着半生不熟的肉块,也能开心的笑起来。
这其中有个孩子吸引了你的注意,他才十三四岁的模样,黑黑的脸庞,但是长得却很好看,唇红齿白,笑起来十分可爱。他叫苏和,十分斯文,从不和别的孩子打闹,有空了总是一个人安安静静呆着。你看他身子弱,怕他被别的孩子欺负,就总偷偷给他一些吃食,渐渐地,那孩子和你熟悉起来。
“姐姐,你头上的花好漂亮,为什么在冬天也会开花?”
你将头上的绢花发簪摘下来,笑着解释:“这是假花,不是真的,不信你摸摸看?”
他怯怯伸出手去摸,你看他忍不住想笑,顺手将那枚花簪cha在他头上,“送你了,以后若是有了喜欢的姑娘,你可以送给她。”
懵懂的孩子顿时红了脸,低着头跑出了你的帐篷。
你照顾北胡孩子的行为,让哈丹巴特尔对你的态度缓和了一些,偶尔有些不重要的来自大奉的文书,他也顺手丢给你,要你解读。
来自故土的文字让你感觉格外亲切,你摩挲着信纸,鼻端似乎还能闻到来自大奉的花香酒香,耳畔还能听到故土熙熙攘攘的人声。你珍重地对待这些文字,仔细将其翻译成北胡的文字,又珍重地用书匣分装好,生怕北胡人油腻的手弄脏了这些文字。
你的行为哈丹巴特尔很是赏识,北胡人少有你这样耐心细致,可以给他省不少麻烦,他索性将尘封的一堆文书丢给你,要你整理。身处大奉文字中,给你一种回到故土的感觉。可不久,你就在这一堆文字中,看到了极其熟悉的字体——你父亲的文字。
那是父亲留给你的一封信,却不知为何,落在此处。
无极,我的女儿。
当你见到这封信的时候,阿大已经去找你们阿娘了。莫要悲伤,将军战死沙场,是最好的结局。阿大只是放心不下你们姐弟,你们还这么小,就要担起谢家这副担子。
无极,若你出生在普通的人家,一定会是个快乐的小姑娘,无忧无虑长大,和青梅竹马成婚,养儿育女,再享受儿孙绕膝的生活。虽听上去无聊,却是普通人最大的幸福。可惜,你是谢家的女儿,而且你还生的这般聪慧。
长生那小子一根筋,远不如你聪慧,若是阿大不在了,你要多多照顾他,引导他,让他早日成长起来,能扛得起谢家。谢家赫赫战功,是一刀一枪打下来的,万万不能毁在他的手中。
这次出征,阿大总觉得脊背发凉,自古马革裹尸还,将军何曾见白头。打了这么多年仗,死自然是不怕,只是此次亲随大半换了新面孔,朝堂上的争斗也蔓延到了军中。无极,记住,世交也罢,亲朋也好,谁都不要轻易相信。你要护好长生,看好谢家,让谢家的威名一代代传下去。
无极,阿大多想看着你们长大,成婚,生子,也不知是哪个臭小子能有这般好运气,娶走阿大的心头肉。
无极,能有你这样聪慧的女儿,我很骄傲。
你疯了一样去询问哈丹巴特尔,为何会有你父亲的绝笔信。他却平静地告诉你,父亲的所谓叛变,是大奉朝安 定侯派人联络于他,故意设计的。
父亲被引诱孤身犯险,被他们重伤之后,身上物品都被调换了,这信也就留下了。
朝中素来忌惮谢家,却不敢动镇北大将军,于是,你的父亲成了杀鸡儆猴的那只鸡,成了敲打你祖父的一块砖。
你整日浑浑噩噩,甚至都没注意到,在粮食短缺下,北胡人中日益紧张的气氛,直到那日,你看到了哈丹巴特尔的头颅睁着双眼,血淋淋摆放在案上。
你的丈夫哈丹巴特尔,死于暴 乱,你对他说不上喜欢或反感。次年,依照当地习俗,你要嫁给哈丹巴特尔的弟弟,那才是你噩梦的开始。
你多次向大奉朝去信祈归,却如泥牛入海。你没有办法,只能嫁给那个粗鲁血腥,亲手杀了自己兄长的男人。
“过来,你,扶我站起来。”他将脸凑向你,一股酒味和血腥扑面而来:“中原的姑娘,雪白,柔软。”他阴晴无常,跟人交谈时和颜悦色,私底下暴跳如雷。有时在宴会上,他会让你穿上旧时衣衫,在众人面前跳一支汉舞,又趁众人看得入神时,将酒泼在你身上。
屈辱,你咬着牙忍耐。你把头朝向南面,你是大奉的依靠,你一遍遍地告诉自己。
大奉嘉佑十年,北胡开始进攻北界关,你从大奉公主变作人质,被扣押在一个小部落,等待合适的时机,你就会被北胡人拿去祭旗。
铁锁链住你的手脚,终日不得窥见帐营外面的阳光,但每次给你送餐时,你总能看见一道小身影偷偷跟在后面,正是苏和。
后来,他总会偷偷在门口塞几颗新鲜的野果子,渐渐地,你们开始隔着营帐谈话。
“姐姐,还有那么多牛肉干为什么不吃呀?”
“我想我的家人了,要是能寄出封信,让家里人别挂念我就好了。”
他站起来,说能帮你。你塞给他一封信,里面用汉语写了部落位置,这都是你偷听和观察知道的——你让他把信件藏好,你要把它们都告诉谢长生。
其后的日子,你一直在安静等待,等着长生来,或者等着被祭天。
夜很深,天空被染上了红光一片,几尺高的火蛇窜向四面八方,撕咬着部落的土地。
长生来了,他按照你给的地图,夜袭了汗帐所在,冬日枯草遍地,落在地上的火星很快燃尽了部落所有的帐篷。
你终于可以回家了,可不知道为何,你却高兴不起来。
部落族人的惨叫不断在你耳畔响起,你能听懂他们的语言。
“爸爸看不清了,苏和,你在哪里!”那是战争中低沉、悲恸的声音。
回到大奉后,你理所当然受了嘉奖。想到这嘉奖背后,是无数血淋淋的生命,你觉得自己就是双手沾血的恶魔。
父亲身上污名已被洗净,一场盛大的葬礼,他的骨灰被葬入了谢家祖坟。你觉得这一切都好荒谬,五年前应该做的事情,五年后即使再盛大,又有什么用呢?五年,过去的时光不会再回来了。
一切让你感到陌生。那些矛盾的记忆撕裂着你,谢家长女,和亲的公主,虽然身份截然不同,但它们仍共同构建出了“谢无极”。
父亲战死沙场、朝中的阴谋、阿暄的身份,因为你死去的那些北胡人.....无数回忆淹没了你。
长生已经成长为将军,五年不见,他成熟了许多,再也不是那个会跟在你身后,喊你“姐姐”的弟弟了,大多数的时间他都在练兵或是出征,能留在谢府中的时间寥寥无几。
你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出嫁前的样子,整日枯等在府中,等着弟弟得胜归来,为他祈福。你是受封的大奉公主,求娶你的人自然不少,名门之子,丧妻的官 员,络绎不绝。然而你对这一生能寻到一心人已失去了信心,将上门提亲的媒婆全都赶了出去。
阿暄虽身为秦王,却从不在你面前摆架子,有空就留在谢府,陪你聊些少年时的趣事,逗你笑。
回想起来,阿暄似乎一直在你身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是你不慎滑落满身泥,却被责骂不懂礼仪时;是你小时候学男子练剑,受人私下讥讽时;是你明知自己不应嫁入北胡,却无力反抗时。那日,他在云雾当中,用送将士出征的礼仪来送你出嫁北胡。
要是能一直这样下去,就好了,你这么想着。
可是你忘了一件事情,秦王,他不仅仅是你的阿暄,他还是赵始暄,当今圣上的第三子。
你身体里流淌的谢家血脉,给了你勇气。而他身体里流淌的皇家血脉,给了他野心。
一切来的是那么突然,就如同你父亲阵亡归来的那一日,阿暄走了,带走了北界关大半的将士。只是因为,他的太子兄长身亡,他的父皇重病不起。
北胡抓住机会再次来犯,你曾经的丈夫亲自领兵,以报当日火烧营帐之仇。
北界关只余老弱兵卒,你将尘封的剑取出,换上盔甲。你从不愿做深闺妇人,从小你就梦想着做一个女将军,如今,却以这般惨烈的方式实现了。
祖父死的时候,你正在城下拼杀,血溅了你一身,你只来得及匆匆向城头看一眼,看那个老人站在他守了一生的城墙上,至死不倒的身影,就不得不再次陷入拼杀。
血浸透了你身上的甲,有别人的,也有自己的,你知道自己今日怕是凶多吉少了。也好,这一生,直接或间接死在你手上的人,并不少。那些人,也是别人的父亲、孩子。
失去意识前,你恍惚看到一杆长枪穿透了长生的胸膛。
醒来的时候,你看到了阿暄。
他带兵回京勤王后,又匆匆带兵回驰,却仍是晚了一步,只来得及从尸堆里将仅有一口气的你拖出来。
阿暄已经不再是阿暄,他是刚刚登基的新皇,大奉新的主人。
“无极,随朕回京吧。”
你疲累地闭上了双眼,幼年时,你对自己的人生有过许许多多设想,却从不曾想过,会是这般模样。
“谢家世代驻守北界关,就算只剩一人一枪,也未曾退一步。”你支撑着身体,向赵始暄跪拜下去,“皇上请允许我永守北界关。”
北界关终日风沙,埋没过多少往事,已经没有几个人记得了。许多许多年以后,当你的脸颊上也布满了风沙雕刻出的痕迹,当你的青丝已变为白发,你遥望京城方向,忽然想起,父亲曾对你说过,要带你去看京城的风景。
此生终究未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