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令·不名山集
那年萧承七岁,跟着师父读书,读的是“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
他跑到窗户边,看着窗外云峰披翠:“师父,这座山高吗?”
师父微笑摇头:“不高。”
他跑出门外,捡起一块石头丢进池塘里:“师父,这水深吗?”
师父仍是温和摇头:“不深。”
“那……”
他一指远处:“这是不名山?”
又指了指池塘:“这是不灵水?”
师父微笑,你说是,那就是。
那年萧承十七岁,在窗边提笔写字:
万里河山千载忧,圣贤醉里避烦愁;
世间唯有少年剑,斩破云天见九州。
师父见了,哑然失笑。
“你去山下走一遭吧,见见世面,顺便帮我送封信。其他的,随缘。”
一、少年行
城里繁华,比师父描述的更甚。
师父只说有高楼,却没说楼高百尺,分立八方,飞檐斗拱,各自争雄。
师父说有沿街商贩,却也没说衣食百货,卖艺杂耍,天南海北,诸般新奇。
萧承一时间竟有些茫然。
收信的是武林豪门,飞云山庄。
今日正逢大会,江湖名宿,少年英才,如过江之鲫,往来如织。
但萧承满眼都是飞云山庄锦绣殿阁,真的没见过啊。
“小姐,那边有只呆头鹅。”
“莫要胡说。”
萧承回首,绿衣少女捂嘴,黄衫少女微笑,略含歉意。
一刹那,天地为之一宽。
在此之前,他虽遍观街上千人百态,却如在草堂之中随师父观画,笔下烟火,纸上人间,无论何等细致传神,终究虚无缥缈。
但这一瞬间,尽皆化虚为实,人声笑骂入耳,烟气酒食入鼻,神思尽数收敛,融入这喧闹人间。
那弯弯眉眼,使萧承眼前鲜活了颜色。
锦衣少年拦住了少女,饮一口酒,一身轻浮浪荡:“妹子,跟我回家?”
少女退了一步。
萧承拔剑。
少年微微诧异,随后扬眉轻笑,同样拔剑,接招。
三十招后,少年向后一跳,叫道:“我认输!”
少女上前:“七哥,你没事吧?”
萧承:……
定安侯云家昌的小女儿,云千英,七公子,云千啸。
云千啸灌了口酒:“小子,功夫不错,但是在山庄里拔剑可不算本事,敢不敢上阵杀敌?”
“有何不敢。”
云千啸说的是山河令下,武林人士赴援东疆北域的事。
云千英摇头:“那些人彼此不知底细,各怀心思,不宜同路。你若要去,随我们回云家吧,我去找五哥,他可以安排你随军。”
五公子云千放写了荐书,萧承收拾行李出发,小丫鬟桃枝轻手轻脚走来,塞了个大信封进去,转身跑开。
云千啸也将赴东疆,与云千英告别,说了几句,伸手捏住小妹脸,扭向自己:“你哥在这边呢。”
云千英白了一眼:“他比你好看。”
二、塞上曲
兵至北界关,一时间倒没有战事。军队休整、防卫、警戒、巡查,虽然紧张,却也有条不紊。
北胡南侵,大都凭一个出其不意,如今大奉重兵集结,按理说北胡已无机会,是以众人皆以为如若北胡知难而退,那便最好。
萧承除外,他本就是来建功立业的。
夕阳渐沉,忙碌了一天的人终于偷空小憩,趁着尚有光亮,他从行李中摸出桃枝塞进去的那个信封。
厚厚的信纸展开,是云千英的清秀字迹。北界关形势、边将姓名脾气,常见军阵行止,以及野外生存小窍门。
将门出身,毕竟博学,更难得她不厌其烦,将所知一一辑录。
萧承看罢,将纸仔细地叠起,想要放回去,但捏着信封的手触感不对,于是打开封口,倒了倒,飘出一张小纸片,细豪小楷几行字:
此去君当善保身,兵戈起后莫怀仁;
无情最是边关月,也照孤魂也照人。
萧承捏着纸片,反复念了几遍,才小心翼翼地与信纸一起塞进信封里,封好口,放回行李中。
这可能是他人生中收获的第一份牵挂。
萧承写好回信,想了想也塞了一张小纸条进去:
迢迢万里赴长云,慷慨平戎且树勋;
幸有千英传尺素,功成须待谢将军。
北胡人终究是没走,那便打吧。
列阵,传号,旗语,碰撞,奇兵,变阵,混战,生死。
立功、赏赐、升职、新的队友、新的对手。
血见的多了,便也麻木,杀人不再是杀人,是樵夫看柴,是耕夫除草,每日忙碌而已。
萧承闲暇时便会仔细读云千英写的资料,以及小纸片。
这一刻,他仿佛回到山上,在凉风惬意的夜晚温习师父教的功课。
三、关山月
倏忽又是月余,已然由春入夏,云千英又有新的来信。
萧承走出营帐,靠在一根木桩上,借着月光展开信纸,纸上都是女孩的碎碎念。
猫上树了,狗下河了。
晨读的书,夜习的墨。
街市的灯火,侍婢的闲谈。
她用这薄薄一张纸,将他围了起来,将尸山血海隔绝在外,给他看闺房锦绣,庭院繁花,隔窗的池塘与白鹤,桌上的饭菜和清茶。
他仔细地看完每一个字,叠起信纸,恍若梦醒,神魂回到边关,尚有些意犹未尽。
拿着信封抖了抖,里面果然掉出一张小纸片,上面几行小字:
书来君莫笑,昨买月光杯;
窃父三坛酒,归时共煮梅。(阅后即焚)
萧承觉得有趣,也想找些边关的趣事投桃报李。
但想来想去,战争与杀戮终究和有趣扯不上什么关系。
他叹了口气,放好信纸,只写写边关风情,然后裁了一张纸片,想了想,撕了,又换了一张大些的:
边境多黄沙,风来声如吼;
单于挽强弓,千军驱如狗;
翩翩盈万众,往复旗纛抖;
谢家出奇策,胡儿方束手。
银钱不足锭,但驱牛羊走
胡骑没风沙,胡女犹驻守
天兵尚怀仁,但令持箕帚
功成归有日,莫忘青梅酒。
不多时,千英的回信到了,萧承拆开,仍是先看正文,叙些日常,然后倒出小纸片,上面寥寥数笔,画着一个小姑娘恶狠狠的表情,下面写着几行字:
胡儿多狠恶,胡女信妖娆
但取胡骑首,休亲胡女腰。
萧承失笑,将信封好,放进怀中。
他走回帐篷,拿起笔,一笔一画地书写回信。最后一个字落下,远处营中一曲笛声悠悠响起,他想了想,拿出一张小纸片,蘸着笛声落笔:
黄沙新血暗残碑,鼙鼓声销玉笛吹;
且待今朝持剑手,归时提笔画新眉。
然而这一次去信,云千英再未回信。
萧承脑袋里的患得患失愈来愈沉,连砍人的手劲都大了几分。
四、长相思
北界关又增加了新的援军,五公子云千放便在其中,他带来的消息并不好。
云家与皇室联姻,一女为隆庆帝妃,一女为太子正妃,但皇帝与太子同时遇刺,已然身亡。
朝廷翻覆,云家昌有意再寻联姻,以稳固地位,云千英是自然之选。
萧承默然,战争使人成长,但成长却不仅限于战争。
侯爵家的联姻是什么概念他懂,不是他这样江湖草莽,军中小卒可以置喙的。
云千放叹息着,放下一封信走了。
萧承拆开,先倒出了小纸片:
秋去雁南飞,春来自北归;
花开仍故色,两意不相违。
这是承诺吗?他展开信纸,但是并没有看到答案,唯有愁思。
他想了又想,终究没有回复,只是在战场上愈发狠厉。
东疆传来噩耗,云千啸战死。
云千放没有表情,但在战场上也愈加凶悍。
两人的关系倒愈发熟络起来,生死之交,不外如是。
云千放借着酒劲将萧承按在墙上:“你给个准话。”
他冷笑中带着几分癫狂:“我云家女儿克夫的名头遍传京师,连皇帝都不敢再娶姓云的,你不会是也怕?”
“爹老了,看不清形势。先帝妃,太子妃,派 系的烙印那么容易洗的吗?”
“新皇不说话,新贵凭什么让云家搭这条船。”
“可是啊……他大话放出去了,若是灰溜溜收回来,这张脸往哪放,所以,咱们得帮个忙……”
云千放嘿嘿笑着,酒气喷了萧承一脸。
“你去把人偷走,老头‘无可奈何’,自然会顺坡下驴。”
……
萧承收拾行装,随着轮换休整的队伍返京。
只是他耳边始终萦绕着云千放最后的话:“……我云家可不会放水,搞什么自欺欺人,想要人,你得真有这个本事才行。若是本事不济,死伤莫怨。”
五、侠客行
打上门,指着定安侯的鼻子,让他交出女儿,这一条方案先删掉。
半夜摸进去,把人打包带走,也不太合适。
等人出来,当街诱拐,也够蠢的。
无论如何她是定安侯家的小姐,这层关系不断,便如有千丝万线纠缠,并不是一个大活人一走了之可以解决问题的。
云五哥喝了个半醉,所以说的话只有一半能当真。
思来想去萧承发现,似乎并没有什么好办法。
不过与其一个人想,不如两个人商量,所以他还是决定进去瞧瞧。
他围着云府绕了三天,这才下定决心摸进去,可当他靠近那间屋子的时候,又犹豫了,私会终究不是什么好听的话,这么晚跑过去算啥……
云千英书房窗上的影子在写着什么,他看不清,但云千英写完又低声读了一遍:
不见江流逆,光阴总难留;
闻兄新故去,悲意怎堪收。
昔日小儿女,迢迢隔冥幽;
萧郎何日返,岂必觅封侯。
萧承躺在房顶,看着听着幽幽叹息,看着皎皎明月,陷入沉思。
喀的一声轻响,他竖起耳朵,全身警觉。
过了半晌,似乎是觉得安全了,几个黑衣人轻身窜了出来,掠过房顶,几乎悄无声息。
但萧承躺在房顶上,耳朵贴着屋脊,声音自屋脊传导过来,却是清晰无比。
萧承猛然坐起,几个黑衣人骤然见面前多了一个人,猛然一惊,头发都差点竖起来。
萧承拔剑,一个飞跃从他们头顶掠过,翻身就是一剑。
开玩笑,这会儿必然已经惊动了人,若是他们跑了,自己和云家护卫一照面怕是跳进大海里都洗不清了。
五人也是果断之辈,当即五人五把兵刃五个角度五种不同的功夫同时攻向萧承,显然这是一种分进合击之法,意图速战速决。
萧承一剑横围,如流水绕山,以一股柔劲卸开五把兵刃,随即劲气反转,阴极生阳,柔尽生刚,一股凌厉剑气自剑围中冲霄而起,然后一剑分为五,如梅花绽放,五人同时中剑后退。
“尽数拿下。”一声厉喝响起。
萧承回头,云家护院片刻间已列成阵势,将这座屋顶遥遥围住。
但他们很快发现围住的人在互斗,于是他们继续保持围观,直到萧承将黑衣人一一放倒。
“还有这个呢?”护卫首领看了看五个黑衣人,又指了指一身常服的萧承,觉得这个不像坏人。
“抓住!别让他跑了!”少女的声音响起,声音中带着喜悦。
随后笑吟吟地补了一句:“我要亲自审。”
“哼!”云家昌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了,他一出声,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云家昌先看了看被抓走的五人,冷笑道:“近些日子云家可真热闹,这是第几批了?没试出老夫能不能提剑,终究是不甘心啊。”
转头眯着眼看向萧承,上下打量:“这五个人也倒霉,出门遇见萧老鬼的徒弟。我还以为这老鬼死在山里了,没想到还有这闲情。小子,敢在我云家用这招‘破云天’,你活腻了?”
他拉开左边衣领,露出心口一道剑痕。
“你师父没告诉你吗?他临时悟出这一剑,破了我云某‘天行剑’才得此名的。”
“不过……”云家昌整理好衣服,话锋一转,露出老狐狸般的神情。
“今天这事既然被你撞上了,那你去帮我解决了,我便什么都不计较了。”
六、哀王孙
云家人爱闯江湖。
云千啸游戏人间,云千放也好大名头,云千英时常溜走,老定安侯年轻时自然也不是蹲在家里不出门的主儿。
出门闯荡,自然也要结交好友,所以他回家之后收获满满。
太子门下四绝剑:萧山人,云家昌,秦浪,陆元济。
云家昌世袭侯爵,保太子正统理所应当,所以其他三位江湖客也没觉得有什么,顺水推舟呗。
哪知道接下来变故连连。
秦浪是天下第一山庄,飞云山庄的庄主,但是他远房侄子秦南月突然跳出来,说他用卑鄙手段从父亲手中夺得庄主之位。
秦浪虽然没像秦南月说的那么卑鄙,但是多少也有些理亏,心中有愧,犹豫中竟然重伤在秦南月手上。
他临终倒也没有抱怨,只和三人说,这是山庄私事,请三位好友不要因此事记恨秦南月。三人知他终是心念山庄,不想为山庄树大敌,便答应了。
然而没过多久,云家昌与萧山人又发生误会,拔剑相向,萧山人本来不敌,但是临危悟出“破云天”反击重创云家昌,最终二人各带一身难愈之伤。萧山人含恨离去,从此隐居,不问世事。
陆元济旁观这一系列事件,觉得不对头,却又没有头绪,认为朝廷的人个个心黑手毒,不是好人,太子四绝剑倒了三个,自己这漏网之鱼早晚要触霉头,于是一溜烟跑回藏剑山庄,闭门不出,再也不和朝廷有任何牵扯。
但随着秦南月和大皇子的关系曝光,三个人渐渐回过味来。
原来是你小子。
不过知道是知道,三个人却无可奈何,大皇子毕竟是皇子,整死几个太子门客算什么,便是太子将来登基,肯不肯报这个仇还两说。
然而太子遇刺死了,云家昌经过暗查,最终断定十有八九是大皇子下的手,害友之仇,弑主之恨,新仇旧恨一起算,给大皇子下了个绊子,使得他棋差一招,无缘皇位。
但还不够。
皇帝看大皇子当然是不爽的,毕竟敢给老皇帝下毒的人,真有机会的话,对他这新皇帝怕也不会手软。
但是皇帝毕竟大位已定,动用官方力量固然能解决大哥,可无论是军方都督府还是朝堂三法司都是众目睽睽之处,将来史书上记一笔兄弟相残也太难看了。
所以最好他自己暴毙,就和他爹一样,也算报应了。
然而三绝剑中萧山人和云家昌伤势未愈,陆元济天天疑神疑鬼有人要害他,说什么也不肯掺和。
云家昌几个子女于家传统军之法倒是颇上心,但武功一道一个天赋超过老子的都没有。
真要翻脸,怕是连飞云庄主秦南月那关都过不去。
秦南月被大皇子救过,也救过中毒的大皇子。
然而这两件事都是大皇子策划的。
萧山人派萧承送信,便是约秦南月谈此事。
秦南月就算见了证据,也不肯轻信,与萧山人一起秘密调查了大半年,这期间萧山人也关注过萧承,见他在边关杀敌,便没再干涉,事情没有结果,更不想去见云家昌,只暗中托当年熟识的谢家子弟略微照拂一下,权当以杀气磨砺他了,毕竟名剑必然染血,总不能挂在墙上一辈子。
因而此刻云家昌看着萧承,就仿佛在看一柄染血出鞘的绝世名剑。
萧承留在了云家,数日后,萧山人也来了,并带来了秦南月的来信:“让你的人与我战一场,若我输了,便不再管这件事。”
七、凤归云
“不名山?不灵水?”
云千英掩口轻笑,她屋里屋外转了一圈,赞道:“真不错。”
她走到窗前,推开窗户,看着窗外远山,幽幽地道:“前些天一场杀戮,在这里住几天,洗一洗心境却是挺好的。”
“无妨。”萧承搬过来一只香炉,一边点燃,一边看着云千英在桌上铺纸。
“我在边关那么久,早就习惯了。”
云千英摇摇头:“你不自知而已,哪有人以杀戮为常事的?我家世代将门,这种情况见得多了,士兵久在沙场,杀人谈笑间,看似一切正常,可当真回家之后反倒不适乃至疯魔的不少。”
云千英一边研墨一边叹气:“可惜,父亲说你此后便不适宜在朝堂出头了,可以说是绝了功名之路。”
这话是萧承出发前云家昌对他说的。
虽然杀大皇子是新皇帝默许的事,但是天威难测。如果这把屠龙剑天天在皇帝眼前晃悠,难保他心里怎么想。
萧承却很开心:“你不觉得委屈就好。”
他站起来,走到云千英身侧,看她写字。
云千英探出脑袋看看窗外,然后落笔:
无名山本色,樗栎自逍遥;
飞鸟结庐宿,潭鱼逐影摇。
随后她歪着头看了看萧承,又下笔写道:
炉香侵笔墨,襟袂佩兰椒;
然后就咬着笔杆子琢磨起来。
萧承从她牙齿间接过笔,续道:
高卧凌云气,临风揽玉箫。(全文完)